第3章 ☆、三
她還沉浸在新婚的甜蜜,邊關卻突然快馬加鞭派人上報:三皇子在外打獵遭人暗箭,搶救不急業已殉職……
爾謙,死了……
難言的苦楚浪濤一樣卷來,頃刻淹沒自己。她忍不住哆嗦起來,後背冷汗直冒,顫抖着接過侍衛呈上的藍色手串。
“你這笨蛋,為何要央求着去邊關受苦?”
“皇姐,這便是你見識短了,大丈夫保家衛國,邊關草原遼闊,風景雄美,可由我任意馳騁。”
“好好好,你自去受苦,回來可別哭鼻子。”
“男兒有淚不輕彈,皇姐可別小瞧了我。此行日久天長,皇姐無需挂念。邊疆奇物甚多,可有什麽需要皇弟帶的麽?“
“早聽文寧将軍說起邊疆有條瑪瑙河,出産的藍瑪瑙璨如星空,你若有心,回來給我帶一串瑪瑙石。”
“這有何難,別說一串,一籃子都提得回來。”
……
她的四弟,自小尚武厭文,四歲拜師文寧将軍,十二求赴邊關歷練,從小卒做起,和将士們同甘共苦,部族反叛身先士卒屢立奇功,不到兩年升遷游騎将軍,大好年華錦繡前程足以預見。
不想當日一別,便是生死兩地。
兩日後,棺木從邊疆運回,夏日炎熱,四弟已有腐壞,沒來得及多看幾眼便被匆忙下葬皇陵。父皇白發送黑發,為此大病一場,吃了大堆湯丸,遲遲不見痊愈,反而日漸蠟黃虛弱。
朝堂之上,除了六弟,其他三位皇子沒了父皇壓制,劍拔弩張,趁機拉幫結派。皇家和睦的外表被權利撕破,明槍暗箭你來我往。兄弟們在父皇面前和睦融洽,背地裏卻幹着你死我活的勾當。
她在涼亭撫琴,阿碧匆忙進來。
“公主,二皇子來了。”
弦斷樂止,指尖被琴弦劃傷。
“公主!”阿碧一聲驚呼,慌亂替她包紮傷口。
她搖頭制止,起身步出涼亭,向正廳走去。二皇兄所求她早已知曉,該來的終究還是躲不過。
她拒絕了二皇兄,同樣也拒絕了後來的三個人。從小到大,兄妹六人雖時有小打小鬧,但依然親密無間。第一次,那麽清楚的看見,哥哥弟弟們眼裏,都泛着除掉對手的寒光。
我們是親人啊,她在心底吶喊。
難道權利真能叫人蒙蔽雙眼,泯滅良心,相互殘殺?
她不懂,也不想懂。她沒辦法勸阻任何人,唯一能做的便是将真相告知父皇,勸他早立儲君,以此打消某些人的妄想。
定立儲君的诏書很快頒布,天都立君立賢,五皇子天資聰穎、敬兄孝父、厚德仁愛,宜為儲君。诏書一下,朝野震驚,惟一未涉黨争的五皇子,竟成了最後贏家。
本以為此事了結,不料常歡公主秘密上奏求立儲君的消息在私下裏傳開。哥哥們惱羞成怒,為了報複她,在朝堂上處處排斥溫文,溫文遭人誣陷渎職,被父皇派去鎮守天都皇城交界的荊雲關兩年,無诏不得入京。
新婚不過一月,夫妻就此分隔兩地。沒有怨,早在上書那一刻,她便知道事情總會洩露,報複是遲早的。她不悔,兩年眨眼就會過去,等溫文回來,就和他離開京城尋一個安靜去處,從此遠離朝堂紛争。琴瑟和鳴,歲月靜好,這是他們約定好的。
父皇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奏折卻越壘越高,南方部落不知受誰煽動,紛紛起事造反,文寧将軍帶兵鎮壓,反而适得其反,原本的小打小鬧星火燎原,造反的人越聚越多,最後竟擴大到一個州。
戰報接二連三,雪片一樣飛進坤明殿,滿朝文武長籲短嘆卻無人獻計,父皇整日焦頭爛額,一夜白頭。屋漏偏逢連夜雨,邊關十萬火急,連夜快馬加鞭傳訊天都,皇城太子攜百萬雄師兵臨荊雲關……
晴天霹靂,朝堂之上,天都皇帝急火攻心,吐血倒下。太醫院緊急救治,得來的卻是病入膏肓回天無力。皇後一聽,亦暈死過去。等她知道情況匆忙進宮,消息已不胫而走。
她的六弟,東宮太子,還不到十一歲,一夕之間肩扛天都。
夜裏的宮燈泛着血一樣的紅光,看得人毛骨悚然。
禦林軍傳訊,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帶着親兵已到淩霄門,口口聲聲要見父皇,眼下快殺到坤陽殿了。
“太子,”強按住六弟肩膀,“你聽着,跟阿碧馬上從冷宮取道離開,千萬不要回來!”
“公主!”“皇姐!”兩個人遲遲不動。
“別磨磨唧唧,快走!”惱怒中,她扇了自己親弟弟,一把将他推出坤明殿。
燭火在殿內搖曳,父皇的面容安靜慈祥。親愛的父皇,大概到死也沒有想到,他的幾個兒子,為了所謂的權利,會走到逼宮這步。
刀劍聲逐漸從遠處靠近,宮女侍衛的慘叫不絕于耳。厚實的殿門被腳踢開,冷風灌進殿內。她的大哥,還來不及得意,便被人穿胸一箭,倒地不起,死不瞑目。
大概他自己也沒料到二哥會殺了他吧,至于四弟……呵呵。
“沒想到會是你先來一步,三妹。”二哥笑着踏進來,臉上卻是波瀾不驚。
“我也沒想到最後勝利的是你,二皇兄。”俯身跪地,雙手呈上早就備好的傳國玉玺,她聽見自己毫無感情說,“常歡拜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手上一輕,玉玺已在二哥手上:“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的三妹果然不俗。”
二哥擡手将她扶起,她只覺一陣恍惚,眸中刻出一張被欲望充斥扭曲的臉。
“我幫你二哥那麽多他卻恩将仇報,現在便由你還吧。”
現在,她終于明白了那個人的意思。原來二哥早和皇城太子私下勾結。
權利啊權利,從古至今,究竟有多少個家庭因你分崩離析?家不成家,國不将國……如果這是個錯誤,那麽,便由她結束這一切吧。
利刃刺破肚腹,二哥的血沾滿公主的袍。
再見了,我的親人,一個殺兄弑弟、通敵賣國的人,難以想象會怎麽治理天都。
心緒難平,卻不得不強自鎮定。太子沒走多久,得趕快接回宮中。
“來人,沿冷宮方向立刻尋回太子!”手忍不住發顫,心頭莫名急切恐懼。
一炷香的時辰,禦林軍彙報在冷宮西面碧央湖發現異樣,求公主前去。
她滿心期待腳步匆匆,得來的只是碧央湖畔自己貼身宮女磕頭請罪。
“公主,阿碧對不起你,我們逃跑踩空掉進湖裏,太子他,公主,你殺了我吧!”
六弟!她只覺眼前一黑,欲站不穩。
腳下人滿身青苔,一頭水漬,髒得不成人樣。一個接一個響頭,石上血跡斑斑,阿碧的聲音越來越弱,終于磕得暈死過去。
“帶下去好生照看。”這不是阿碧的錯,可此時自己卻無法原諒。
碧央湖綠水盈盈,散發惡臭,禦林軍已開始打撈,水聲在耳邊回蕩,似蜜蜂嗡嗡……
“醒了?爾雅,你可吓死母後了!”
眼前分明是母親的面容,青灰的臉,紅腫的眸,龜裂的唇,哪裏還有半點鳳儀天下的氣勢?
“母後,”她不由□□,借着母後攙扶起身,依稀辨出在青鳥殿,“我睡很久了?”
“睡了兩天兩夜,”母後哽咽,一把摟住自己,“我的好孩子,醒了就好,母後可再經不起失去了。”
“母後……”
“什麽都別解釋,母後知道,母後都知道。”
銀絲劃過,刺痛雙眸,不知何時,滿頭烏黑的母後,鬓角竟長出大片華發。她只覺心中酸澀,卻不敢叫淚流出。
事到如今,天都皇家,只剩下母女二人相依為命。局勢動蕩,常歡公主,已經沒了哭的資格。
她逼迫着自己盡快好起來,兩日後終于可以下床走動,走出青鳥殿,天空一片大好。
“去坤陽殿吧!”
“可是,公主,皇後吩咐……”
阿碧來不及說完,她便已自行離去。站在坤陽殿門外,滿堂群臣跪俯,數位老臣聲淚俱下,口中分明嚷着投降皇城。
投降?多麽刺耳的字眼,誠然皇城太子已兵臨國境,可荊雲關尚有溫文帶領的二十萬兵力駐守,地勢險惡易守難攻,眼下母後又調遣五十萬兵力支援,誰勝誰負尚未可知,這些“赤膽忠心”的老臣便亟不可待想要投降求全。
天都,顏面何在?
“皇後,戰事起百姓苦,為了天下百姓,求您盡快決斷!”以左相為首臣子們似蘆蒿般跪下大片。
天都律例,公主有權參與朝政,位同公卿。
她不禁冷嗤,廣袖華服曳地,鬓間鳳簪展翅,緩緩走進殿中,雙頰帶着公主應有的疏離之笑:“左相之詞,常歡看來略顯不妥。”
“敢問公主,此話何解?”面前老人神色倨傲,顯然不把她放在眼裏。
她視而未見,含笑道:“左相所說求和皇城是為黎明百姓,然一則衆所周知皇城狼子野心,求和若成,天都必要年年上貢,賦稅必增,到頭來還是苦的百姓;二則天都皇城旗鼓相當,勝敗尚不可知,不戰而降,天下之恥;三則身為天都之人,國将蒙難,理應浴血奮戰,拼死抵抗,保家衛國,如何能降!”
“你!”左相橫眉豎眼,當面拂袖起身,轉身便走,毫無禮數。
滿朝文武,莫不注目于此,全是看笑話的嘴臉。
“左相!”她不由深吸口氣,內心冰一樣的寒,“你執意要走?”
面前人頭也不回:“老夫無意與婦人議政!就此告辭!”
父皇的死,皇室的沒落,看來壯了某些人的膽。
她不由眯眼:“左相不盡本分蓄意挑唆賣國求榮,還公然辱沒皇後本宮,目中無人,其罪當誅!來人!給我拿下就地斬殺!”
坤陽殿外,埋伏好的禦林軍傾巢而出,瞬間捉拿左相。
沒來及反應呼喊,這個呼風喚雨“忠心耿耿”的老臣便已人頭落地。群臣震懾,再無異議,三呼皇後萬歲公主千歲。激越的聲音響徹殿中,她卻覺嘲諷讨好,眸中只映下左相頭身異處,拖曳出殿的情景。
母後順利掌控朝局,日複一日呆在坤明殿,白發叢生,皺紋填滿額頭。荊雲關将士還在拼死抵抗,派去的五十萬将士卻遲遲不至,邊關消息越來越少,最終杳無音訊。
宮廷驚疑,不得不派出皇家最後一批隐衛前去查探,十幾日後,原本百人的隐衛只剩下兩個傷痕累累回來,一個剛到宮門就失血而死,一個還吊着半口氣交了血書亦一命嗚呼。
潦草的血書上分明寫着:呼赤将軍殺朝廷忠良反,五十萬将士随呼赤直奔荊雲關,設計殺溫文将軍,頭懸城頭,荊雲關開門迎敵,此刻已至平陽郡!
溫文,死了……
他們說好的,兩年期到就一起歸隐,尋一個安靜去處,種些花草菜稻,養點小雞小鴨,兒孫繞膝,相依到老……
為什麽,滿朝文武,究竟是誰隐瞞了消息?她到現在才知道夫君已死。
她聽見心在急促紛亂跳動,面容忍不住痙攣,顫抖的手再拿不住血書,一下落在了地上。
“公主,不好啦,皇城太子軍臨城下,文武大臣屠殺了文寧府,眼下正在朝堂逼皇後娘娘交出玉玺!”
“你說什麽!”這簡直是五雷轟頂,顧不得穿鞋,自己便赤腳奔出青鳥殿,太液池畔,左相一黨早早候着,一副成竹在胸。
腳步越來越慢,心亦越來越靜。當初,該悉數鏟除左相一黨,一時心軟鑄成大錯。呵,貌似那個呼赤将軍也是左相侄子。
無數兵士湧上,将她團團圍住。
“常歡公主,”尚書左思遷挑眉撸須,“早說女人掌政禍國,如今天都危難百姓遭殃,老夫自當順天應命,推翻舊政延請新主。”
到這時候還冠冕堂皇,她自覺好笑。罵嗎?不,那樣只會貶低自己。她不會開口,時間還長,這些人遲早遭報應。
“把她拉下去,不準出青鳥殿半步!”眼前人得意洋洋,端的是氣勢十足。
朝臣開門迎進皇城太子,國玺呈交。天都名存實亡,宮女太監逃的逃走的走,整個宮廷死氣沉沉。
十日後,自己和母後被迫坐上馬車,跟随大軍一起出發皇城。
過平陽郡一路北上,連日颠簸,舟車勞頓,大軍在中途不過休整一日,母後養尊處優從未受此大苦,吃點東西就吐出來,往昔風華不複存在,瘦得不成人形。她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吃了吐吐了吃,卻不敢生病,如今除了阿碧,就只剩她可以照顧母親。
大軍漸漸靠近荊雲關,天空似練,藍得毫無雜質,巍峨的山峰聳立,翻過山頭,荊雲關近在眼前,河水湯湯,荒草滿地,白發蒼蒼的老人手握鋤頭,埋頭刨坑,背後已是數座新墳依偎河岸。
望着那一座座墳堆,淚不禁淌下。這些無名墳冢,她相信,總有一個屬于他,黃泉之下,可否安好?
士兵見此拔刀要砍老人,卻被領頭将士擡手制止,軍隊默默無語,繼續朝前進發。
風霜凄苦,熬了數日,大隊終于抵達皇城,将士們交兵解甲,母後和她被帶進驿館,重重看守,母後早已昏迷多日,虛弱至極,阿碧央着求着,看守的人才肯請來大夫診脈,大夫搖搖頭,嘆息離去。
已經沒了感覺,孤燈一盞,陪伴母後走過最後一個長夜。母後死了,沒有多餘的痛苦,從始至終未曾睜眼,亦未留下只言片語。
晨曦時分,阿碧被人拖走,凄慘的叫聲,整個院子都能聽到。恍恍惚惚,她推開房門,不顧阻攔,跌跌撞撞闖進院子,少女玉體橫陳,淚痕猶濕……阿碧,相依為伴的姐妹,徹徹底底被人玷污,她卻無能為力……
天空是黑的,只覺身體輕飄飄,終于無痛無悲。
“庸醫,怎麽這麽久都沒醒!”
“陛下恕罪,老臣,老臣已盡力醫治。”
“滾!”
誰,誰在說話?是父皇麽?光線緩緩進入眼眶,視野裏一片空白,然後……
“是你。”棱角分明的臉,分明是那皇城太子,不,似乎剛剛有人叫他陛下了。她倔強起身,卻被一雙有力的手摁下。
“好好躺着別動,”面前男子異乎尋常的溫柔,“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已有三個月身孕嗎?”
三個月!她愣住,什麽三個月,自己怎麽可能懷孕三個月,明明才成親不過……電光劃過,五雷轟頂,一段塵封的往事被撕裂開來,放縱的夜,以及眼前人的笑。長途跋涉連日嘔吐,自己從未在意,卻無意中懷了個不該有的生命!
“我不要這個孩子!”本能的,幾乎拼盡全力捏緊拳頭砸向小腹。
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耳邊回蕩怒吼:“你這瘋子,你想幹什麽!”
兩個人都愣了。
為什麽,老天會開這麽大一個玩笑,她懷了一個不該有的孩子。
“爾雅,別這樣好嗎?”他抱緊她,任憑其在胸膛捶打,直到昏去。
冊封典禮在不知不覺中緊張進行。常歡公主以天都為禮,與皇城皇帝共結連理,天都皇城從此合二為一的消息散播四海,皇城不過想找一個光明正大的借口接管天都,所有人心知肚明,表面上依舊喜氣洋洋,似乎都忘了這個公主曾是有夫之婦。
又不是皇後,誰會在意?
不明真相的天都百姓,将公主罵了個狗血淋頭,卻又不得不面對現實,所有城池,毫不費力被人接管,半點反抗都未發生。
冊封禮隆重豪華,假的常歡公主走過宮門,十裏紅妝追随皇帝登上百步長階,執手受群臣朝賀。真的自己卻困青華宮,滿目依稀是青鳥殿舊景。青華宮、青鳥殿,如此相似的布局,如此相似的名字,還真是諷刺。
夜幕漸至,絲竹不止。煙火九重,華麗絢爛。
“貴妃娘娘,阿碧姑娘回來了。”宮女提醒。
一陣恍惚,阿碧?阿碧是誰?
“公主。”嬌俏的人兒盈盈拜倒,臉上洋溢幸福滿足的笑,一身宮裝襯得色如朝花,惹人垂憐。
陌生感有心生出,扶起眼前人,她聽見自己平靜問:“阿碧,你開心嗎?”
“公主,您身體不便,阿碧才代您和陛下……”淚花瑩瑩,莫不勾心。
阿碧,何時你就變了?此時此刻,她真恨自己看走了眼,俊美如溫文,阿碧都不多看一眼,那個皇城太子,如何又叫本分的她一見傾心?為什麽那夜青鳥殿被辱阿碧從早到晚不見蹤影?為什麽父皇逝母後暈的消息走漏那麽快?為什麽六弟會突然踩空石子落水而亡?一樁樁一件件,看似巧合無縫,如今想來只覺寒心。
也許,從一開始,這個姑娘,就是源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