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阿碧走了,新派的宮女說被封為嫔,賜號蘭。蘭心蕙質、岸芷汀蘭,自古蘭喻佳人,當得此字,可見分量。

“貴妃娘娘,這宮裏大小主子十六位,如今您遠赴皇城孤身一人,蘭嫔娘娘自小與您為伴,正該結交。”宮女常欣提醒。常欣是剛調來不久,人老實穩重,因為和她相沖差點被人改了名。

她又如何不知自己孤立無援,只是某些事情,一旦水落石出,感情便如破碎的鏡子無法重圓。阿碧和她,也就只剩下一層薄薄的窗戶紙沒捅破,從此還是不見了好。

思緒萬千間,不由輕嘆。肩膀上突然多出一只手,她猛轉頭,殿中侍從早無影無蹤,背後只餘青絲高束的皇帝,天青色袍,寬邊銀紋腰帶,意氣風發,霸氣側漏。

“是你。”她眯眼。

男子挑眉,唇角一抹淺笑:“自然是我。”

“你來做什麽?”

“一國之君,無事就不能來看看自己貴妃?”理所應當不可一世。

“陛下還是走吧,”她不免輕哼,“此處恐怕容不下您這尊大佛,你我相看兩厭,何必來此自讨苦吃。”

推開肩膀上的手,毫無留戀她轉身便走。男人幾步上前,輕易摟住自己,頭頂盤旋他的話語:“爾雅,我給了你機會,你沒有殺這個孩子,你是愛我的,對嗎?”

這件事始終瞞不住他。千方百計,那夜終于弄來一碗藥湯,數個時辰猶豫不決,手在顫抖,藥的苦透過氣味漫進鼻孔,黑色的汁似濃的血,碗已湊到嘴邊,卻在最後一刻碎落在地,如墨藥汁滲進地毯,她跌倒在榻,渾身酸軟無力。

孩子,終究是無辜的,他已經在自己肚子裏呆了三個月,日夜陪伴受盡苦楚,叫她如何忍心親自扼殺?

“不,我不愛你,孩子是無辜的,我為何要殺他?”從回憶抽身,她冷靜道。

面前人明顯表情一僵,不可置信:“你不愛我,為何要生下他?”

“陛下,我想您是誤會了什麽,自始至終,常歡都只是溫文的妻,無論生死矢志不渝,孩子的父親只會是我夫君。而你,只會是一個道貌岸然的殺父仇人。”她譏笑出聲,報複的快感使臉忍不住繃緊發顫。

“你!”皇帝臉色發黑,揚手欲扇,卻在最後一刻停住,距臉不過半指。

她閉眼,只聽見急促的呼吸傳進耳畔,腳步聲漸行漸遠,再睜眼環視已早無人影。

“娘娘。”常欣不知何時立在殿側,擔憂詢問。

她只垂眸搖頭,轉身走進裏屋,再不願多提。

……

陽光灑滿庭院,紅梅傲然淩霜,眨眼已經入冬,隆冬雪多,皇城又居北方,鵝毛飛了半月,好不容易等來一個晴天,常欣喜不自勝,提議去含清園賞花曬曬太陽,思來想去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她也欣然同意。

青華宮一衆宮女侍從歡呼,忙忙碌碌準備步辇厚毯子手爐,又帶上幾盒精致點心瓜果,浩浩蕩蕩奔赴含清園。幾個月裏,她從不踏出青華宮,皇帝也不來探望,精靈點的太監宮女見勢不妙早就走得走逃的逃,剩下的不過八個,皆天都邊境人早年被父母賣入皇城,出于家鄉觀念留下與自己作伴。

含清園距青華宮較近,不消一會兒就到了,清香溢鼻,到處都是灼灼盛開的紅梅,天氣尚早,他們是第一波趕來賞梅的,因此還是積雪滿地,有些淡淡的涼。

“娘娘,你看那邊就是初萼亭了。”常欣替她攏緊披風,語氣不無喜悅期待。

順着常欣指的方向看過去,梅樹掩映間依稀一座八角亭,建得古樸精致。

“嗯,看到了,咱們快走吧。”

侍從們哈口熱氣,擡起步辇疾步如飛,腳下卻是穩穩當當不甘粗心,衆人很快來到亭前,但見亭上龍飛鳳舞三個大字,筆法遒勁有力,字體清秀飄逸,頗有右軍之風。

常欣見她望着那字,湊近輕聲道:“這是陛下禦筆。”

“嗯。”垂眸走進亭中,雖四面竹簾青幔,依舊略有積雪。

幾個人齊心協力打掃幹淨,放好小榻鋪上棉毯,又在桌上擺上熱爐煨好水,這才肯放心叫她躺上。明媚陽光斜曬入亭,暖洋洋叫人心安,常欣遞上一杯蜂蜜水,喝一口淡淡的甜,她不由舒服眯眼。

“常欣,你不叫我喝茶叫我喝蜂蜜水,為何又弄那麽淡?”

“娘娘,這是我家鄉說的,蜂蜜水有利養胎,多了适得其反。”

是嗎?嘴角不經意勾起,忍不住摸摸肚子,圓滾滾的,已經六個月了啊,自己的肚子比尋常大一倍,行動愈發不便,太醫說很可能是雙生子……孩子,四個月後你就要出生了。

一股暖流流遍周身,想到就快要做母親,心裏止不住期待興奮。眼前突然閃現男子面容,她不由怔愣,幾個月來,因為孩子,這面孔時時浮于腦海,仿佛魔咒一般提醒着他的存在。自那次不歡而散,那人從未踏進青華宮半步,關于他,只是從常欣口中得知改革吏治懲辦了一群貪官,又廢天都舊弊減免賦稅,改進農具鼓勵工商,廣開言路招賢納士,短短數月,民心所向,當初逼宮的那些人也已在不知不覺中被處理得所剩無幾,百姓們似乎還編了首歌謠四處傳唱。

這是個好君主,不是嗎?不知不覺中,心裏的那杆秤發生了偏移。

“娘娘,陛下來了!”常欣一旁驚呼。

“什麽?”朦胧回神,那人已近跟前,如墨的眸閃爍幾份期待的光。

時間凍結,片刻猶豫。

“坐吧。”深吸口氣,鬼使神差,她伸出了手拉住了那片衣角。

“還以為你永遠不肯出來,”面前人難掩喜色,小心翼翼坐在身側,望着園子一副手足無措沒話找話模樣,“你瞧這花,竟只有冬天才開,真是奇怪的很。”

她失笑,眸中映出那略帶薄汗的額:“各花有節令,有什麽好奇怪的。”

“你喜歡梅花嗎?”他淺淺問。

“不喜歡。”

“那你喜歡什麽花?”

“什麽花都不喜歡……自然,什麽花也不讨厭。”

那人微微翹眉:“這倒奇怪了,女子不多以花自喻,以示品節嗎?”

“花的品節不過人為添置,各花自有其優,我讨厭踩高論低。”

話剛說完,卻見他笑眯眯靜靜注視着自己,唇邊劃過意味不明:“正好,我也讨厭踩高論低,不過倒喜歡一瓢飲。”

雙頰不經意發燙,他卻愈發笑得得逞。

“陛下、娘娘,”常欣小心翼翼,“該回宮用膳了。”

步辇停在外面,宮女攙扶下榻,沒站穩便覺身體一輕,她驚呼,緩過神來已被人抱着放在了步辇上。

滿園人傻眼注目,面前男子卻是直起腰輕松玩笑:“貴妃娘娘若再重點,估摸我是抱不動了。”

侍從憋笑,自己卻拿他無可奈何。

“陛下,右相到了。”禦前侍衛匆忙趕來。

“好,下去吧,”眉宇可惜,他俯身探問,“我先送你一段。”

“不用,你不要跟來。”紅暈敷臉,她亦垂眸不敢直視。

“那好,晚上再回青華宮。”熱氣撲在面頰,身側人明顯又笑出了聲,未等回複便已步伐迅疾,輕快離開。

宮攆再次浩蕩蕩直奔青華宮,背後樹樹梅花落成點點碎紅,煙霧一樣在心中缭繞不散。

“娘娘,”常欣抿唇掩笑,“方才含清園的小夏子說,陛下原本在子午殿休息,不知怎的突然腳步匆匆趕到含清園,吓了他一大跳呢。”

“是嗎 ?”随口含糊,不知怎得,腦海中竟是他剛才全是汗的額。

吃過午飯,陪着殿裏人說了會話,例行睡了午覺,醒來太陽依舊高懸,雪已經融了大半,太監宮女們忙着掃去水漬,黃昏遲遲不到,今日似乎來得特別晚。站在門檻,孩子突然踢了自己一腳,這才想起小東西的衣服不過才做了一半,剛坐下起針,門外已經興奮通報陛下駕臨,不由得無奈收針勉強挺身,被宮女攙扶殿外。

那人剛進院子,幾個大踏步便到了跟前,熟練無比的從宮女手中接過攙住自己,仿佛這個動作已發生過千百回。她一愣,下一刻已不由自己跟人進了殿,熱的狐貍披風夾雜特有的清爽氣味就這樣蓋在了自己身上。

“你,”殿內爐火甚旺,她有些哭笑不得,“已經很暖和了,不用把它給我。”

那人卻是搖頭,不容抗拒的樣子:“你如今身懷六甲,不能凍着。”

“這般說似乎是孩子重要。”她随口玩笑。

此情此景,該做解釋。誰料他卻不加安慰,反而眼放異彩,喜悅非常,不由分說摟住自己:“還說你不在乎我,都吃孩子的醋。”

“沒有。”她忙矢口否認,笑卻控制不住。

“爾雅,我是真的開心。”

開心,已經很久沒聽見這個詞了。撫摸肚子,一時的恍惚勾起回憶,原本這個人毀了天都該恨他,但說到底從古至今優勝劣汰,天都皇城本就勢不兩立,終有一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這麽些年誰不是暗殺、投毒、策反、埋伏兵,誰不是相互算計,在其位謀其政,各司其職罷了,哪裏又有錯對之分?自己的兄弟爾虞我詐,父母夫君為國鞠躬盡瘁,到頭來還不是被自己臣民逼宮殺害,天都自毀河山,能怪得了誰。

“但願,我的選擇是正确的。”她輕嘆閉眼,鼓足勇氣回抱眼前人。

卻覺他身體輕顫,激動摟緊自己:“爾雅,我是誰?”

“源長……”

清風曼舞,梅花在夜風中片片飛落,遍地生香。春,悄悄到了。

又是一個月過去了,大地回春,山花欲燃,孩子已經七個月,走路下床都成了難題,春歸源長事務繁多,青華宮距離子午殿甚遠,他卻整日晚上跑來,她行動不便多有煩躁,他便貼心侍候樂此不疲。

常欣通報說蘭嫔求見,熟悉的女子在記憶中浮現,四個月,蘭嫔和她從來井水不犯河水,今日登門,倒是稀罕。

“叫她進來吧。”終究還是難斷往昔情分。

珠簾微晃,春日微醺的風帶着些許露水吹進殿中,一身粉衣的阿碧就這樣立在案前,黛眉輕掃,斜插幾只梨花釵,弱柳扶風般的身姿,還是原本天真爛漫的樣子,還是懵懂純淨的亮眸。

“公主。”阿碧忐忑輕喚。

從沉思中醒來,她指一指茶案對面:“坐吧。”

阿碧來來回回攪着手帕,遲遲不願落座。

“怎麽,青天白日,怕我害你不成。”

原本只是輕描淡寫,未曾想身前女子膝蓋一軟噗通跪地,淚雨漣漣哽咽道:“公主,求你顧念舊情,救我孩兒一命!”

事發突然,她不由挑眉:“你說什麽?”

卻見阿碧一個接一個響頭,口齒分外清晰:“求貴妃娘娘救奴婢孩子!”

孩子!阿碧懷了孩子……電光火石間,她只覺渾身僵麻如墜冰窟,冷風肆意灌進衣袖:“什麽時候的事?”

她聽見自己虛弱的聲音。

阿碧猶猶豫豫,冷汗直冒:“最近不大舒服,太醫診脈才知道,還不到一個月……公主,求您救我!我本以為陛下高興才上報的,不想陛下竟要……要……”

一聲冷笑消散,那是自己決絕陌生的音。此情此景,多像父皇那些妃子們……

“你騙了本宮這麽久,本宮與你早就恩斷義絕,陛下之事,恕常歡無能為力!”涼浸心底,叫人無比清醒。

“公主。”阿碧喃喃,大約不曾想到侍奉多年的主子會是這種态度。

額頭隐隐發痛,煩躁透頂,她已經沒有一點耐心耗在這個人身上:“你走吧,咱們從此只當陌路,本宮與你不複相見。”

阿碧斂眉,由宮女小心攙扶,步步生蓮,翩翩而去。卻不知眼中一閃而過的機芒,早已被洞察。

珠簾隔絕佳人身影,一時想起往昔,當初那個單純善良的姑娘,現在這個工于心計蘭嫔,當真是判若兩人。手中杯盞熱氣騰騰,濕氣纏繞,朦胧了殿中景物。

明知道阿碧是挑撥離間,明知道不該生氣,可惜還是難受。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只是帝王風流,最難厮守……

阿碧,你是想提醒我嗎?如果這樣的話,那麽,你贏了。手中杯盞熱氣騰騰,濕氣纏繞,朦胧了殿中景物。

二更天,源長匆匆而至,以往總是忙到三更,今天竟提前那麽早。

“她來找你了?”眼前人眉峰緊蹙,頗為憂慮。

果然是這件事,她不禁輕笑:“你說的是誰?”

大概自己的反應叫他始料不及,幾次開口卻沒了聲音。尴尬在殿中蔓延,只聽頭頂無奈輕嘆,身側軟墊陷下,源長一雙手臂已從背後環過,扭過她的身子。

“你聽我說……”

“是真的嗎?”她平靜打斷,此刻,只想要個結果。

源長明顯僵住,目中光芒隐約顫動,片刻的思量,随之是依舊喑啞磁性的音:“是。”

這就是答案,明知如此非得撞個頭破血流,孫爾雅,這便是你的選擇。她不由想到從前,陪伴父母的日子,夜裏母後薄紗披肩,弱不勝衣遙望宮闕,茕茕孑立形單影只。那時她知母後傷心難過,卻不曉得如何開口勸慰。

美人垂淚,心之所恨。小時候的經歷和公主驕傲,叫她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共侍一夫。然而眼前這個人,永遠不可能實現她的願望。從前只龜縮逃避這個問題,如今卻不得不面對。

“源長,”她鼓足勇氣,笑容已經有些勉強,試探道,“如果可以,你可願為我散盡後宮?”

長久靜默。

他遲疑了,面色不豫。她笑得暢快,一拳錘在身旁人肩頭:“騙你的,你也相信。”

手被攫住,身體被拉入懷中,源長眸中依舊情深,神色卻是嚴肅:“爾雅,我會讓你成為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以後,別拿這種事開玩笑好嗎?”

他摟得那樣緊,熱氣撲在頭頂,火一樣灼燒,似乎要将她燃盡。心,卻瑟瑟發抖,沉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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