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她病了,生了孩子原本就體虛,春寒,一整宿不睡的後果便是沾染風寒,幾副藥下肚依舊不見好轉,源長依舊關心着她,只是來的時侯越來越少。他早已有了新歡,自那次見過何美人,便隔三差五跑去聽雨軒,何美人天姿國色溫文爾雅,又善解人意,自然恩寵有加,一路從美人升為嫔再升為文妃。後來身懷有孕,源長大喜,文妃父母親也得诏受封,自家哥哥又升任中書侍郎,正是如日中天滿門榮耀。常欣派人盯着,時不時抱怨幾句君王的薄情寡義,她也只是一笑置之。

身旁搖籃裏兩個小家夥長大了一半,已經開始牙牙學語,粉面玲珑,十分可愛,孩子是她的一切,每次不管心裏多難受,看到他們都會煙消雲散。

日子就這麽平淡無奇的過着,青華宮的盛世早就被人抛諸腦後,取而代之的是何美人,不,是文妃的恩寵榮耀。

紅顏未老恩先斷、自古君王薄幸情……坐在樹下,守在這座天空被割裂的宮宇,她時常會想起小時候父皇那些不得寵的妃子,以前總恨着那些人用盡心機與母後争奪寵愛,現在倒有些體諒她們了。

“娘娘,禦前總管傳話,陛下今晚來看您。”常欣小跑至樹下,面帶歡喜。

“是嗎?”她跟着笑起來,內心卻是毫無波瀾,“你準備吧,晚上他來了通知我一聲便行。”

“娘娘?”常欣疑惑,顯然不滿她的冷淡。

她笑着催促:“去吧,我心裏有數。”

常欣點頭,走時不忘擔憂看她一眼。

夜晚來得很快,青華宮被重新打理煥然一新,站在殿外等候,沒過多久,源長一身黃袍風塵仆仆的趕來,被他拉着,不知怎的她只覺別扭。

兩個人就這樣手牽手步入青華宮,和以往不同的是,她們之間多了些虛僞。菜肴早早備好,源長一來菜便跟着上了桌,衆人退卻,她和他相對而坐,沒有動菜分毫。

無言的尴尬,時間龜速流失,兩個人早就無話可講。許久,孩子的哭聲隐約傳來,她的心不由懸起,豎直耳朵聽了半晌,孩子的哭聲漸小,大約是乳母在哄,懸起的心這才漸漸放下,源長卻是一聲哀嘆,問道:“爾雅,你可知文兒的孩子沒了?”

文兒?是了,那文妃的閨名。文妃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卻是個死嬰,整日以淚洗面,皇帝亦痛心非常。這事宮裏傳得沸沸揚揚,誰人不知呢?

她不由冷笑:“陛下這般問臣妾,莫不是懷疑臣妾害了她孩子?”

源長被質問得愣住,随即無奈道:“你明知朕不是這意思。”

朕?她不由挑眉,好刺耳的字眼啊,想不到如今她和他竟那麽生分:“陛下無事不登門,有些話不妨直說。”

面前人滿臉吃驚,許久方道:“太醫說,文兒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這跟臣妾有何關系?”

“爾雅,你可能不知道,文兒很喜歡韻兒和淑兒。”

“陛下此話何意?她喜歡韻兒和淑兒,你便要帶韻兒和淑兒帶去嗎!”一股無名的怒火胸口燃燒,此時此刻,她恨不得扇源長一巴掌。

殿內突然安靜,源長沒有搭話,只以詭異的眼神瞧着她,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起了身,帶着侍從出了青華宮,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也沒有要看看孩子。

“娘娘,您還好吧。”常欣擔憂詢問。

“沒事。”她笑着搖頭,舉箸夾菜,入口只覺苦澀。

自從這次不歡而散,源長再不來青華宮。幾年過去,文妃已從妃位擢升貴妃,盛寵不衰,後宮形同虛設。青華宮越來越清冷,生活日益艱辛,索性兩個孩子已五六歲,天真浪漫,為她帶來不少歡笑。

後宮只有這兩個孩子,滿朝上下莫不重視,文臣們等不及便紛紛上書言及皇子公主已到啓蒙年紀,應早日去萬卷閣受太傅教導,此事關系國本不可拖延,朝廷當即收拾妥當萬卷閣,選任何鏡為太傅,韻兒、淑兒就這樣被送進萬卷閣讀書。

何鏡是文貴妃父親,學識淵博,受人尊敬。兩個孩子一上學就喜歡上了何鏡,她卻十分反感此人。

孩子們早出晚歸,漸漸和她生分,她有苦難言,心酸不已。

一日孩子們上學,臨近中午豔陽高照,正是七月伏天,燥熱難耐。常欣和她新做了幾碗冰鎮酸梅湯,甚是解熱。想到孩子們這麽熱的天在萬卷閣讀書,便想把這酸梅湯送去。萬卷閣在西,離青華宮很遠,熱天冰化得快,她叫人多加了許多冰,用厚棉套包着一路疾奔,想象着孩子們見到她的情形,嘴角止不住上揚。

哪知世事無常,連天公都愛玩笑。又是一處假山,她站在假山後,聆聽不遠處萬卷閣傳來的笑語歡歌,緩緩伸出頭,萬卷閣外的涼亭下,五人圍成一桌,桌上冰盤擺着鮮紅的西瓜,色澤誘人,生着絲絲白煙。韻兒淑兒人手一份西瓜背對着她,看不清神情,只聽見銀鈴般的笑聲。他們的中間坐着文貴妃,一身翡翠衣衫,雪白嬌弱的臉龐挂着溫和滿足的笑容,眯眼看着韻兒淑兒,不時拿起絲巾替他們擦拭嘴角。對面的源長和太傅亦是笑得合不攏嘴,相談甚歡。

多麽諷刺的畫面!好一個天倫之樂!

閉上眼,她轉過頭,一把利刃插在心尖,痛不欲生。想哭,哭不出來;想叫,叫不出聲。喉嚨像是灌了水銀,咽不下又吐不出。只感覺眼前一黑,腳下一滑,整個人摔在了地上。

“娘娘!”常欣一聲慘叫,忙被她捂住,驚訝得拿眼睛質問她。

“別叫。”她松開手,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幹。

常欣忿忿不平:“娘娘為何這般小心,做了虧心事的又不是咱們,若非今日送酸梅湯,還不知道陛下這般待您。文貴妃鸠占鵲巢讨好公主和小皇子,您正該去讨個說法!”

“沒用的,常欣,”她失笑,“你去鬧了他反而有理有據,斥責我的失德和小肚雞腸。這對韻兒和淑兒也沒好處,咱們快走,此事從長計議。”

“娘娘!”

“走吧,別磨蹭了。”

常欣怒氣難消,失望答是,扶起她迅速離開。

她在青華宮翹首盼望,直等到夜之将至,兩個孩子才珊珊歸來,例行向她問了安便垂頭進殿。

“韻兒淑兒!”眼眶很酸,她扭頭揚聲喚住了兩個孩子。

“母妃。”孩子們停住腳,幹巴巴叫了聲自己。她沒忍住,眼淚無聲掉落,到底是身上掉下的肉,母子連心,兩個孩子立刻手足無措,心疼得拿衣服替她擦拭淚水。自去萬卷閣後,他們是第一次這般親近。

眼淚果然是最好的武器,難怪後宮女子常用。抱着韻兒淑兒止了哭,她哽咽道:“你們最近怎麽了,為何老是不理母親,是母親哪裏做錯了嗎?”

“沒有沒有,母妃沒做錯什麽。”兩個孩子一個勁搖頭。

“那是遇到了比母親更好的人?”

孩子們悶聲不吭。

思量再三,她問:“今天在萬卷閣是和父皇、文娘娘在一起嗎?”

孩子們依舊不語。

“好好好,這就是我的兒子女兒,你們什麽都不肯說,”她大笑出聲,眼淚再次奪眶,一把推開韻兒淑兒,沖身旁宮女道,“把他們拉出去送到文貴妃那兒,從今以後我和他們不複相見!”

她從不發火,宮女也被吓傻,不假思索拉着公主皇子便往殿外走。

兩個孩子還沒緩過神,走到一半卻突然嚎啕大哭,掙開宮女跑到面前抱住她不撒手。

“還等什麽,馬上把他們拉走!”她鼻子一酸,用力一拽,兩個孩子倒在地上,太監宮女抱着他們往外走,兩個孩子泣不成聲,對着下人又踢又抓。青華宮突逢大變,剩下的人聽着公主皇子的哭號,一個個跪在地上磕頭求情。

哭喊聲一片中兩個孩子被帶出殿門。殿內衆人難以置信,一時噤聲。她揉揉眉心,虛弱倒在椅上:“常欣,把他們拉回來吧。”

常欣揖禮,慌忙跑出,一會兒功夫拉着韻兒淑兒進入殿中。兩個孩子頭發散亂、涕泗橫流,一近跟前便撲通跪地,抽噎道:“母妃,別把我們送去文娘娘那兒。”

“現在能告訴母妃萬卷閣發生什麽事了嗎?”看着他們,她問。

韻兒老實道:“父皇常帶文娘娘去萬卷閣看我們,文娘娘叫我們不要告訴你。”

她恍惚,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文娘娘還說了些什麽?”

“文娘娘說要是我們是她的孩子就好了。”

“是嗎?”

“嗯。”

“娘娘。”常欣憂慮。

她輕笑,轉而問韻兒:“将來你長大了想像父皇一樣既有文娘娘又有母妃嗎?”

“想!”韻兒仰頭答。

這便是天家的思想,一個小孩子亦受到荼毒。她閉眸無語凝噎。

孩子們被送去休息,明早照例去萬卷閣。夜涼如水,宮殿清幽空蕩,她睡不着,起身披了件軟紗走出殿外,階下石榴暗暗吐芳,方寸夜空飄過幾絲勾雲,星子綽約閃爍。囚籠裏的杜鵑比不上自由自在的黑鴉,早該意識到這裏不屬于自己,卻被甜言蜜語蒙住了眼睛。是時候準備離開了,對她對孩子都好。可是,該怎麽跟孩子們說呢?

長嘆逝于院中。

衣袖驟然被人捏住,她垂頭,卻是韻兒烏黑發亮的眸子,背後還跟着淑兒。

“母妃,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韻兒跟你走。”軟糯童音帶着堅定。

“韻兒,你在說什麽?”她震驚不已。

卻見韻兒超乎年齡的冷靜:“欣姑姑都告訴韻兒了,母妃,咱們走吧。”

“韻兒,你可知道你走後會過什麽樣的日子?”

“吞糠咽菜……母妃,文娘娘失去孩子那段時間時咱們不是還吃過馊菜馊飯嗎?我不怕苦。”

“那你父皇呢?”

“父皇那麽多妃子,以後肯定很多兒子,我不想像欣姑姑說的那樣和他們鬥。以後長大了,父皇需要我的時候再回來。”

“淑兒你呢?”

小丫頭義正詞嚴:“母妃去哪兒淑兒就去哪兒!”

深吸口氣,俯身抱住他們,她只覺溫暖。

出逃計劃十分周密,但皇城守衛森嚴,她和孩子們不得已躺在糞桶,由馬車拉出。一路直奔天都,擇了處山野村落定居,依山傍水,清靜無擾。

此時此刻,她正坐在屋檐下,一叢萱草開花正旺,遠處溪流潺潺,隔岸傳來書齋朗朗讀書聲。

過去一切,仿佛夢幻泡影,一切皆空。

史書記:萬盛五年八月初三,皇子源韻夭,貴妃痛泣;同年八月十九,公主源淑玩樂失蹤,貴妃瘋,于九月初逝,葬皇城妃陵。

作者有話要說: 青鳥殿終于完結了,說來這個故事起源于我的一個夢,而這夢的形成只不過是前一天偶然翻書看到了公主二字,人常說,日之所思夜之所夢,我覺得很有道理。第一次寫宮廷,還很生澀。語有不順,還望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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