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世景随煙不堪心

外殿并無許多事務,旁人猜不透公主的意思,都不敢與我相交。我一下子閑下來,一日比一日空寂。宮人相傳,赫連澤犯了心疾,我雖知因由,卻只能默然。

默然,而至漠然。

我進入了人生的一個深谷,再沒有比這更無望更冷寂的了,我遠離了光芒,給自己絕了念,卻猶嫌不夠,仿佛要把心也一同剜去。楓葉由綠轉紅,雲澤宮中的花已開始凋謝。就在這時,卻傳來消息:公主被革了妃位,貶為昭媛。

我走人寝殿,公主已經入睡,頰上竟然有淚痕。

“公主。”我輕聲道。

她慢慢睜開眼,看見是我,便坐起身來。

“你知道了?”

我幫她裹緊被子。“是。”

她垂眸,“為何還要來?”

我不語。

“想要答案?”

“是。”

“你坐下吧。”

我在床邊坐下,她向裏挪了挪,跟着也把我帶進帳子。她放下被子,我除了鞋,躺在她身側。

她深深呼了口氣。

“父皇把我送到這兒,不是為了和赭□□結盟。伯庸原屬支離國,幾十代人千絲萬縷的關系,豈是一朝一夕可以斬斷?早在二十年前,伯庸就與支離國定下了瓜分赭□□西面疆土的計劃。也就是從那時起,伯庸開始向赭□□進貢。”

赭□□皇城靠近東北,西面防守較弱,大抵也有不把伯庸國看在眼裏的意思。公主繼續道:“我的母妃原是素華殿的宮女。兩國結盟的那一年,她因難産死去,我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我一生下來就被封為長公主,母妃也被追封為貴人。別人都道父皇對母妃有情,哪知這世間沒有平白無故的好。”

難怪她總是憂傷,對從前燕國主的寵愛不放在心上,我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緩了緩,接着道:“父皇原想讓我嫁入赭□□,獲得後宮調度之權。這看似只是宮闱之事,卻可以暗中操縱朝堂。然而赭□□先國主死的早,赫連澤少年當政。赫連澤沒有子嗣,宗室子弟卻多有野心。他一死,赭□□必将陷入內亂。伯庸國小,遲早會被侵占,倒不如乘亂擴大疆域,或許還可以得與另三國并勢。父皇便改了主意,教我取得信任後殺之。支離國得了好處,自然樂意,而歧幽國早已憂心赭□□的壯大,要麽坐山觀虎口,要麽乘勢攻打赭□□北疆。”

“赫連澤難道不知道嗎?”我不禁疑惑。

她苦笑道,“他怎會不知。他不僅容我進宮,還大大方方地寫上雲澤宮,擺出一副寵溺的樣子,分明是讓父皇疑心我與他另有盟約。只怕,他早就成竹在胸。”

“那他的心疾?”

“是假的。”

鮮血湧上,在喉間翻騰。我所在的世間,在一瞬間逆轉;我所熟悉的事物,在一瞬間遠離。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河岸那頭道:“我們将會怎樣?”

她一手撐着頭,看着我,“我說過,喚着你,就好像喚着從前的自己。你知道什麽是琉璃嗎?”

琉璃易碎人空老。我心頭一痛。

她嘆了口氣。“琉璃是看得清的繁華、握得住的泡影。”她的神情像極了末筠住持說起雲游時的樣子,我雖然不能明白,卻也覺得哀傷。

我又問:“為什麽是泡影?”

她卻不答。“我一生已經毀了,過些日,你就出宮吧。”

我凝視着她,腦海中飄過零星的碎片——那些曾在我身邊的、離我而去的或是死去的人,那些曾經擁有的、淡忘的、流失的事。

“也許,他是愛你的。他幾乎因你而死,卻只是貶低你的封號。”我勸服着她,亦勸服着自己,“或許,他是愛你的。”

“愛?”她輕輕咀嚼着這個字,“不。當他有了解藥,即使飲鸩也只是一個過場。他的心豈能為人所有?”

“為什麽不願意相信?相信他,他能夠保你平安。”

“不能把自己交到別人手裏,當你相信了一個人,就離背叛不遠了。”她淡淡反駁,“你知道了真相,還是傾慕他嗎?”

我一驚,她卻已移開視線,“如果是命,我不會再阻攔你。當然,如果你願意出宮,就把所有的事都忘記吧。”

第二天,我卻被傳召到了天心宮。

漢白玉的臺階,一步步鋪上高臺。作為皇宮的主殿,顯得格外高大。穿過幾次回廊,便到了天心宮的側殿,也是赫連澤處理政務的地方。

第一次,不含任何羞怯悲喜地來見他。也許是公主的話警醒了我,也許是莊嚴肅穆的氛圍感染了我。當我向赫連澤行禮時,竟覺眼前這人,除了能主宰生殺大權外,與我再沒有關聯了。

“皇上。”

赫連澤緩緩踱到我身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我垂下頭。

“平身。”

“謝皇上。”

“昭媛最近在做什麽?”

“回皇上。昭媛上午讀書,下午刺繡。別的時間,只在雲澤宮內散步。”

“朕沒見過她刺繡。”

“奴婢不敢欺瞞皇上。”

“有繡品嗎?”

“奴婢不知。”

他冷哼一聲,聽不出有多生氣,倒有些嘲弄的意思。又問:“在讀什麽書?”

“史書。”

“她心氣倒高。”

“也讀詩詞。”我補充道。

他看了看我,“你也是伯庸人?”

“是。”

“可有想家?”

“奴婢跟随昭媛,不曾想家。”

他不以為然,“那昭媛呢?”

我想了想,答道:“伯庸是舊國,昭媛自然思念。但對于昭媛,那兒已不算是家了。”

他卻似只聽見了前半句,“昭媛才進宮了半年,就開始想家,往後可如何?”

我有些驚訝他話語的迂回,只下意識接話,“思念是人之常情。但是昭媛已是赭□□人,縱然思鄉,也不會擅自離開。”

“她當然不敢離開。”他轉過眼,盯着我,“昭媛可曾與伯庸通信?”

不及細想,我立時跪伏在地,信誓旦旦地道:“昭媛不會背國,請皇上明鑒。”

他似早已料到我的反應,退後幾步,安坐在椅上。“你當知道,朕是一國之君,欺瞞朕的人會有什麽後果。”

“皇上是一國之主,公主是奴婢之主。公主不敢欺瞞皇上,奴婢不敢欺瞞公主。”

他遲遲不喚我起來,目光冷冷地從我的頭上掃過。

“你倒是忠心得很。”

良久,他道:“朕想知道你還能忠心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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