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夢在心頭淚無垠
我沒有說謊,公主果真是在刺繡,只是繡的是衣,刺的是心。地上薄薄地灑着剪斷的絲線,風一吹,便蜷縮成一團。
她擡起眼,“回來了?”
我蹲下身收攏絲線,一根一根地捋順。
“怎麽?”
“什麽時候可以出宮?”
她微微一笑,“剛才你在外邊轉圈的時候,我已經差人去辦了。”
“要快些。”
她停了針,“三天,這是最快的時間了。”
看她恍若無事,我奇道:“你不問我皇上說了什麽?”
“他已疑心我,無非是那些話吧。”
我握緊拳,在她身前跪下,“無論伯庸國讓你做什麽,保護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這些日子,請千萬不要再與伯庸國聯系了。”
她正色将我扶起,“我知你心意。可是身在局中,就算前方是死,也不能退縮。”
我愈發憂慮,“這是與虎謀皮。”
外殿忽然一陣喧嘩,不一會兒,只見赫連澤身邊的內臣走了近來。
內臣先向公主行禮。公主道:“公公請起,不知有何事?”
內臣直起身,看了看我,我不禁瑟縮了一下。內臣道:“紀琉璃接旨。”
我的耳中一陣亂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幾乎要喊出“你怎知我姓紀”的話。內臣展開聖旨。
“琉璃。”公主輕喚。
我渾渾然跪下。
內臣高聲道:“紀氏琉璃,甚得朕意,禮封更衣,賜琉色宮。”
秋意已經深了,所謂凋零,不過一夜之間。人生是一夢與一夢的交疊,以為醒來,卻只不過醉得更深。
過了冬,我就十九歲。光陰勾勒出一寸寸年輪,人生有多少個十九?又有多少人未老先衰?不論是娘的心如死灰,還是末筠的強顏自飾,還是公主的憂傷度日,都在預示着我的結局——那必也如寒煙蕭索落葉孤寂,漸漸任自己毀去。
我沒有與公主告別,也不知她日後會怎樣看待我。一夕直教生死別,三日憑它一生休。我再也無法回去。于是想起公主的話——如果是命,我不會再阻攔你。我想,那是因為一切已無法挽回,所以放棄了罷。
就像希望從未存在。
自有人為我收拾東西,接了聖旨出來,便見肩輿停在外邊。
“娘娘,請上路吧。”擡肩輿的內監尖聲喊道。
不祥原來這麽快就應驗,我不禁莞爾,又問自己:你所走的何嘗不是一條死路?
繁華很快就将一切思緒吞噬幹淨。宮裏總不缺花花草草,也總不缺玉器珍玩。肩輿停下,聳立在我眼前的是一座華光四射的殿宇,乍看比雲澤宮還要氣派雍容。而我竟只是更衣。
而我竟然是更衣。我莫名地笑了。
“琉色宮”三字兀然在目,宮名依舊是他所取,大概是指琉璃的色澤。我拾級而上,裏面湧出一列宮女,大概是剛調來,面上多有些忐忑。
“娘娘。”
“起來吧。”我道。
涵裂十二年,天幹在壬,地支在未。臘月的夜裏,一直飄着細雨,偶爾夾雜着些雪絲,也很快就溶化。我裹緊裘衣登上轎子,一路晃悠悠到了明心宮。
赫連澤站在廊下,宮女們斂聲靜立,仿佛凝固在畫中。我走出轎子,便有宮女持傘送我進內殿。走上臺階時我回望了一眼,只見赫連澤還在廊下站着,仿佛在等誰。寂寥再次漫入內心,我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宮女一一垂下頭。
內臣道:“娘娘先安寝吧。”
我和衣卧在床沿,以便從紗帳的縫隙中看見外面。我抓緊錦被,心裏更加惶然,我所孜孜以求的仿佛就近在咫尺,又似乎,與我向背而去。也不知等了多久,只聽外面宮女私語,蠟燭便被熄滅。我陷入無以複加的黑暗當中,沒有人再來過問我,仿佛我和手中的錦被沒有區別。
卧榻很寬,我想他不會來了,便向裏側靠了些。我松開手,卻用雙臂将錦被抱得更緊,仿佛從哪裏可以求取到柔軟的安慰。屋子裏燒着地龍,我開始流汗,仿佛身在爐中。那滿宮的宮女,我卻不能指使,甚至連我自己也是不屬于我的。當我想到了淅淅瀝瀝的雨,那清涼而又凄冷的夜,淚又流出來。一滴一滴、爾後一串一串,好不容易淚幹,卻已夜過大半。
不知何時,我竟睡着了。
不知從何處響起更聲,硬生生地敲着,也不知要到何處去。我在夢裏低泣,累了,便睡在昏黃的月光下。身下是柔軟的,手一摸,卻是細沙。我竟是在海灘上,有人正向我走來……
眼被什麽蓋住,我一下子驚醒,想要坐起身。熏香在暗處燃燒,一層一層的香浪向我湧來。我被按住,卻不能驚呼。
溫熱的氣息缭繞在我的唇邊,緩緩印下。
“琉璃。”
宛若情人的呓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