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夜涼花影浸疏星

琉色宮中的日子極為平淡,除了幾個近侍的宮女,再見不到別人。我不敢到別的園裏去,只令人搬些盆栽放在屋裏,侍弄着打發日子。

雖然,我還會想起公主。她那麽淡的一個人,分別之後,卻有許多事情可以回想。那些等着看主仆反目的人大概會失望了。公主一次都沒有來見我,也不知是看淡了還是本不在意。或許,我與她都心知肚明,只是誰也不願貿然捅破這層窗戶紙。然而無論我們如何作想,事情都已經面目全非。

“娘娘。”宮女在殿外疊聲道。

“進來吧。”

閑着無事,起來的也愈發晚了。任着宮女擺弄,身子卻愈發慵懶。宮女開始幫我梳理發鬓。我不習慣高鬓,因而總教宮女梳得低垂些。

“這樣不好。”細絹走過來,打散鬓發。梳發的宮女一怔,便垂着頭退出殿外。細絹道:“出身怎樣并不打緊,羽淑妃本也不過是庶出。誰人不知娘娘如今最受寵愛,又何必隐忍?”

細絹已經二十五歲了,過陣子就可以放出宮,因而言行都不比新人那般顧忌。我任她換了發鬓,倦意卻更濃了,想要再睡會兒,然而看了看好不容易梳起的發鬓,終究忍住。

殿內早就燃起了地龍,雖然溫暖,卻覺得分外窒悶,又教宮女開了窗戶,只爽快了一忽兒,便有冷風挾卷而來。窗戶被适時地關上。

“娘娘,紀中丞求見。”

撤去屏風,我只令人挂上珠簾。這樣的距離,平易而疏遠,正是一個妃子對外臣所應有的。隔着珠簾,可以看見他绛蘭色的衣袍。他的身子緩緩伏下,諸般心緒,化作了寥寥二字。“娘娘。”

我不知該怎樣稱呼他。細絹替我道:“中丞請起。”他擡起頭,接着起身在一旁的高凳上坐下。

“為何要來?”我問。

他答得從容。“當年的事娘娘不知其中因由,怨我也是意料之中。”

“什麽因由?”我緊追不舍。

“娘娘可知祁王之亂?”

曾聽人說,二十年前祁王私通支離國,想要□□,被滿門抄斬。我凝視着他,他道:“你娘是祁王幺女。”

“你休棄她時,她已經在你身邊待了八年。”

“這八年我并不知情。”他斬釘截鐵地答道。

“好一個不知情。”

“時勢所迫,人奈其何?”他振振有詞地道。

我站起身來,又坐下。宮女走近來,我把一塊帕子放在錦盤上。

“這是娘的遺物,你且看看。”

恩怨休,

涼夜欺霜重。

早歲不識人易改,

空教堇色棄雍容。

心死淚何辜。

帕子上的墨色淺了,我用線又繡了一遍。他看得很快,不知有沒有明白。

帕子重被放在錦盤上。“她是主動請辭的。”他道。

“她懂得付出,你卻不懂得挽留。難道你能否認不是你逼得她如此的嗎?難道那休書不是你親筆所為?”

他有些愕然地看着我。

“不管你要做什麽,流色已經死了。”我揮了揮衣袖,示意宮女送他出去。

“娘娘。”細絹忽然道,“從前的恩怨不過舊夢,大人已是中丞,何不讓他助您一臂之力?”

我輕笑:“當年他能抛下我娘,現在又能背棄伯庸。我還能相信他嗎?”

“不。”細絹道,“娘娘需要的不是信任,而是交換。”

我垂首思忖。細絹撩開珠簾,琉璃珠子叮叮當當作響。我向前走去,細絹又道:“中丞大人要的不過是外戚之實,娘娘也正需要強勢的後盾。即使娘娘不在乎這些,難道忍心讓別人中傷您的母親嗎?”

我霎時停步,看向她的眼。“你怎麽知道?”

或許是當久了宮妃,也學得了那高高在上的氣勢。細絹退後一步,道:“沒什麽藏得住的,或許,奴婢與娘娘現在的對話,已一字不漏地落入了他人的耳中。”

“要怎樣……”半晌,我道。

細絹道:“只需讓中丞大人在祠堂裏設一個亡妻的牌位,或者,在寺廟也可以。這樣娘娘就是名正言順的谪女。”

“誰會相信?”

“真真假假。只要挑不出大錯,誰又在乎呢?”

何以天下為?興亡裂,掌中事。何以為天下?恩怨平,勢隽永。

墨跡未幹,人卻已離開。我披衣起來,走到窗前。赫連澤離開時已燃起宮燈,在蜿蜒的長廊上,一盞盞延伸開來。

細絹手中托着件外衫,道:“下面貢上來五匹織錦,皇上命給娘娘做這件衣裳。”

“五匹織錦做一件衣裳,是與誰說笑呢?”

細絹道:“羽淑妃也得了些。”

我點了點頭,問,“今天是什麽日子?”

“娘娘難道忘了?”她有些吃驚,“皇上說過要為娘娘慶生。”

說笑罷了。我微微有些不悅,卻依然穿上錦服。這時宮女送來赫連澤剛寫的字,問,“娘娘。這些要裝裱嗎?”

“不用。和從前的收在一起。”

宮女有些不甘地道:“羽淑妃宮裏就挂了好些,連位分最低的慧答應那兒都挂着幾張。”

“皇上随手寫的東西,你們還當真了。收起來吧。”

宮女退下後,我走到後殿望着一個盆景出神,正恍惚時聽到細微的腳步聲。我打起精神道:“皇上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帶你去看戲。”

“什麽戲?”

“去過便知。”

他看了看我,又命人取來狐裘。“顏色太豔了。”我道。

“豔些好。”

本以為太早,到了清歌殿,才見別的妃嫔早已候在那兒。赫連澤自然在主座上坐下,身旁還有一個座位,我本以為是羽淑妃的,卻見她早已落座。

“坐吧。”赫連澤道。

我點了點頭,上前先向羽淑妃行禮,再向公主行禮。

“妹妹請起。”公主淡淡道。

我按捺內心的失落,又向餘人一一見禮。

赫連澤含笑看着我落座,道:“今兒是你生辰,你倒是先與她們見禮。”

我道:“這是應該的。”

赫連澤從內臣手中拿過一個錦盒,錦盒內是一支長釵。細絹幫我插上,發鬓一下子沉重許多。

他看着我道:“果然相配。”

我垂下頭。另一邊,戲已開唱許久。

臺上依依呀呀地唱着,臺下各自心思輪轉。不一會兒,便聽羽淑妃恹恹道,“不過是些俗曲罷了。今兒是更衣生辰,皇上怎可拿這些搪塞她?”

“壽星都沒有說不好,姐姐倒先嚷嚷起來了。” 說話的是茗妃。

赫連澤假意認真起來,“淑妃想聽什麽?”

“聽說雲妃的舞是一絕,先前未能得見,不知今日可否賞臉?”

好厲害的淑妃,我心中一驚。今日是我的生辰,公主又怎能跳舞為從前的侍女祝壽?

赫連澤卻道:“雲妃以為如何?”

公主施施然起身,“妹妹過生,姐姐理當表一份心意,再者也可全了淑妃姐姐的好心。”

羽淑妃嬌笑道:“不知妹妹要跳什麽舞?”

“意闌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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