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傾國傾城難素看

驚世雲妃舞,多情君王笙。舞樂相和,仿若一體,真意真如,前生鑄定。

當尾聲奏響時,我不禁驚嘆,世間怎會有這般美的舞。

過了會兒,公主回到座上,細絹便道:“娘娘可知意闌卿是何人所作?”

“是誰?”

“一百多年前,中土除了支離、赭石、歧幽外還有延剎、後蝶二國。延剎有個邵侯,喜愛收藏美姬,在他的美姬中有一位舞者叫做如卿。當時還有一位著名的樂師叫做慕酩,但他有一個怪脾氣,不遇知音不奏樂。慕酩游歷到延剎,邵侯便請他為如卿的舞作曲,慕酩要求先見一見如卿。如卿本就極通音律,二人相見恨晚。慕酩因此在侯府客居三年,三年間,慕酩為如卿作了許多曲,并為她寫下舞譜。邵侯察知端彌,便宛轉地下了逐客令。二人不舍分離,便決心一同離開侯府。為避人耳目,他們決定乘船,哪知在相顧山遇上江潮,船被撕成幾段。慕酩盡力将如卿推上岸,自己卻被水浪沖走,如卿在悲憤之下投水自盡。”

“意闌卿就是慕酩在侯府所作?”我問。

“不是。”細絹解釋道,“君漣河有一條支流通往鏡海。其實慕酩沒有被淹死,而是漂流到了鏡海上的一座小島邊,被漁人救起來。鏡海在舜澤的西南面,那座小島因靠近舜澤,海面風浪詭谲多變,慕酩幾番想要乘舟回流到君漣河,但都無功而返。三十歲時,他在島上娶了妻,卻過得不甚如意。到晚年,他愈發沉湎于回憶,才寫下了意闌卿。”

“意闌卿又是如何傳到赭石的呢?”

“這已經是涵裂七年的事了。”

涵裂七年是我到伯庸王宮的第二年,我突然想起那年王宮裏來了一位年輕的樂師。只是那時我還在外殿伺候,沒有機會看到宮中的宴會。記得有一回去送宮燈,路過清漪宮,聽見裏面傳來婉轉的歌聲。我提着宮燈靜立了許久,不知怎麽燈忽然滅了,我慌忙回身換燈,還挨了好一頓訓斥。後來有宮女告訴我,這首歌正是那位樂師所作。

我示意細絹繼續說,她果然道:“涵裂七年,慕酩的後人來到中土。他也是位樂師,聲名很盛。他在伯庸當了宮廷樂師,意闌卿先是他傳給雲妃,才流傳開去的。這些娘娘應該知道的比奴婢清楚。”

公主以善舞聞名,不知其中有幾分那樂師的心力。我想了一會兒還是沒想起來,便問,“那樂師叫什麽?”

“諱名薄日慕音。”

“諱名?”

“他在伯庸待了三年便辭官而去,別國想招募他,卻了無蹤跡,想來是逝世了。”

“或許他已回到島上?”

細絹淡淡一笑,“他所得罪的人足以讓他出宮後死千百次了。”

這一天我早已料到。公主獲寵,赫連澤一連幾月都宿在雲澤宮。除了內心殘留的傷感,我也沒什麽想不通的。公主曾通過我向赫連澤示弱,赫連澤也想通過我試探公主,我從不認為自己有能力左右命運,只好一日日暗數這一天的到來。

夏日将盡,卻依然繁花似錦,其妍麗多姿,比盛夏還勝三分。赫連澤與公主在禦花園漫步、在賞心殿聽曲、在萦月湖乘舟。我料到了這一天的開始,卻沒有料到這一天的結束。

羽淑妃小産,公主獲罪。

仿若橫空一擊,繁華頓如飛屑。隔着窗棱看着公主,只見她捂住臉,悲傷幾乎要漫出來。我想要安慰她,卻只能尴尬地站在一旁。我曾經羨慕她所擁有的一切,然而命運告訴我,恩情只不過是女子的一廂情願。我聽見她低語,“慕音……”

薄日慕音。這大概是她曾愛過至少依戀過的人吧。然而,她又是為了什麽放棄了他,留在了這個肮髒的宮廷?當她難過的時候,她就像一個小孩子,拼命地賭氣,拼命地傷害自己,難道她還希望赫連澤在傷害她之後能夠施與一點撫慰?

我說不出。

琉璃易碎,美眷常新。宮中的興衰,向來如此。

低矮的宮牆,卻隔開了塵世。錦衣玉食的生活,卻挽不回二字傷心。宮門吱吱嘎嘎,在我身後合攏。我想要載停留一會兒,內臣催促道:“快走吧。”

當我走出雲澤宮,我不禁再次回望。仿佛半身錦繡都已鎖入那小小宮門裏,漸漸腐朽、消散。失去希冀并不總是慘痛的,至少可以不再留戀遲疑。

辇車飛快地向琉色宮行去,直至看到踏上大殿,我的心才安定些,仿佛那身錦衣又重新穿在我身上。痛苦還未結束,我立刻便感觸到一股靡廢的氣息。我看向周遭的宮女,一名留守殿內的宮女怯怯地告訴我:外殿宮女蘭依承了寵,赫連澤剛剛離開。

我沒有多問,只讓人給那宮女安排宿處。我無法在殿內再呆下去,走到臺階上,吸氣,擡頭,只見天色真正陰沉下來。我正想感懷,陡然一串清脆的笑聲,從琉色宮外朗朗傳來。

“妹妹。”羽淑妃一襲青綠長裙袅袅而至,她的容顏愈發嬌美,宛若荷葉裏襯着一朵蓮花。我牽起一線笑容,迎了上去。

羽淑妃道:“下月初八是皇上生辰,妹妹可準備好禮物?”

我怎會還記得這個?微微一驚,便溫順地答道:“琉璃什麽也不懂,還請姐姐指教一二。”

我不知何時竟與她可以這般熱絡,她攜了我的手步入正殿,我向後一讓,她便坐在正座上。

宮女端來果品,她撚起一只冬棗,忽然“咦”了一聲。“那個宮女呢?”

原是為了這事,我恍然,內心卻愈發悲涼。我斂住心緒,道:“姐姐說的可是蘭依?”

她點點頭。我道:“她休息去了,姐姐可是要見她?”

“你竟沒有管教?”她佯裝驚詫。

“都是宮裏人,有什麽可管教的?”我愈加不耐。

她兀自喋喋不休:“這些個宮女大都是蹬鼻子上眼,你不看着,保不定哪一天就被她陷害。別說自己身陷囹圄,單看她那大搖大擺的樣子就要不得。你說她得意給誰看?是也不是?”

她的聲音在我耳邊旋轉,它刺破了那些完美的巧合,我的心一下子跌落到谷底。我覺得我快要瘋了,想拍桌子,把一切喧煩都阻斷。

她絮絮道:“我失去了一個孩子,她卻好好地撇清罪責。妹妹若肯幫我,就在皇上生辰那日把元兇找出,如此又可還了你公主清白。豈不皆大歡喜?”

她的眼中恨意閃現,我提不起力氣,眼見她藍色鳶尾花染的指甲向我戳來。那一剎,我想到墓地裏騰越的鬼火,閃爍着凄詭的光芒。

我不禁喃喃:“不是我。”

“什麽不是?”她湊近了些。

我按住心口,忽地吐出一口血。

我夢見公主走到我床前。我欣喜萬分:“皇上讓你出來了?”

她的眼裏寫滿驚異與不可置信,“真的是你?”

我急忙起身,拉住她的手,“你是知道我的,我怎麽會害你?”

手卻空了,我急得一身汗。那錦被被我掀到地上,腳踩上去,愈發飄遙。接着便聽到小孩子的哭聲,我探進帳裏,只見從深處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

“是你!”他緊瞅着我道。

我從不知這麽小的孩子也能說話,只見他跳下床,直直地穿過窗棱。我追上去,卻見窗外一片漆黑。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

呼吸又回來了,我睜開眼,卻見我雙手向上伸着,左手拽着紗帳,虧得細絹按着,才沒将紗帳扯下。細絹見我不再使力,便把我的手塞回被中,又幫我擦了擦額上的汗。

我側過臉看着細絹,只見她雖做着溫柔的事,眼裏卻是一片冰涼。她收回帕子,我也平複了呼吸,忍不住問:“你聽命于誰?”

我知道我這樣問很不理智,畢竟在面子上她從來對我無微不至。她也被我乍然的問話驚了一下,道:“娘娘為何這麽問?”

我道:“你這般幫着我,除了我能夠受益,還有一個便是我父親。我本不該懷疑。但你幾番替他說話,且對我的弱點了如指掌。我想過,羽淑妃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到伯庸查我的身世。你又是從何處知道我娘呢?”

驚訝之色漸漸消失,她站起身,俯視着榻上的我。“娘娘不必多問。你想要得到那人寵愛的私心,已經足以使你與我同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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