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風晨露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客棧,外面撒帶木門的門縫裏能看見光,謝流離推了推門,見是裏面上了拴,于是拉起門钹敲了敲,“投宿的,麻煩店家開門。”

喊了幾聲裏面才有動靜,有人推開內門走到院裏來,腳步拖沓像是沒穿好鞋子,快到跟前了停下,警覺地聲音說,“投幾天?”

謝流離:“先住上三日,後面若還住就再續上,店家門前沒挂客滿吶,先讓我進去吧。”

等了一會兒沒音,謝流離正待再說話,裏面又說,“一天六十文錢,你住三日,再加上堂上押的一百文,合多少?算對了,扔進來,我再給你開門。”

謝流離喉嚨悶笑一聲,從袋裏把那鱗趾金拿出來,敲一敲金面放在耳朵聽了聽響,随後從頭頂門豁裏扔進去。

“我的娘嗳!”

這一聲驚嘆後,門栓從內打了開,穿着青麻布衫子的店小二上下打量着謝流離,看她是個清秀的小道,身上有些腐異和泥土的氣味,卻也毫無猶疑地開了門請她進來,又趕緊往外四下看看,見外面什麽都沒有,才放下心來。

謝流離走進堂內,等那小二關上門回來,她伸出手掌盯着他。

小二瞅了一眼,裝傻充愣地問,“啥?”

謝流離挑挑眉,“金子能是給你的嗎?拿過來。“

小二讪讪一笑,把手心裏的麟指金死死地抓了一會兒,随後遞過來,“我就說嘛,鬼一不會算數,二沒錢,要是真還能往門裏面丢金子,那就是惡鬼迎門我也得請他進來。那就不叫鬼,那叫財神。”

謝流離呵一聲,從照袋裏找出一串錢來數了數,扔過去,“二百八十文足數了。”

店小二接了錢,擡頭問,“小道長應是不怕靠街帶窗的屋吧,咱家靠着裏面小花園的都住滿了。“

謝流離打了個哈氣,“不怕,不過今日是真的勞碌累了,趕緊麻利地讓我洗個澡,再睡它兩個時辰。”

店小二取了鑰匙引她往樓上房間走,一邊說,“小的姓蔣,家裏老大,澡盆和水二十文,我就從您押的一百文裏扣。但是我們城裏用來喝的淡水和吃的肉食都貴,這個得看量另給。”

謝流離思了思,“我不用吃肉,沒事。不過洗澡的水和喝的不一樣,你是用什麽水給我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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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大說,“最後一遍的淘米水,不舍得丢……不過您要舍得花錢用幹淨的也行。”

謝流離咬咬牙,“舍不得舍不得,淘米水就淘米水吧。皂莢多給我點,我這身上衣裳也得洗啊。”

蔣大指着她掌心,“您有金子還不舍得用幹淨水?再說了,聽口音,您還是從京裏來的,我看您能拿金子,估摸肯定是給大家門戶除邪祟的,這年頭什麽邪的東西都有,那賺頭就更不可能少 。您肯定是太摳。”

謝流離将金子收好了,不給他看,“我要帶進棺材裏的,你管我啊。眼力倒是挺好的,但當着人的面說出來就是不聰明,還不燒水去?”

打發了蔣大,她找着了門進去,放下照袋,把裏面的屍肝拿出來,随後用金銀針按照方位插/進去,過了一會兒就有透明如水母一般的殘魄鑽了出來。

謝流離伸出手指去觸摸那個殘魄,腦袋裏呈現出一個少女的聲音喚道,“阿姊,阿姊,你藏哪了……”

長相白皙的小姑娘,十二三歲稍顯稚嫩,快步地跑進西間廁所裏關上門,從門縫裏望出去,心懷忐忑又期望被找到。

“咳咳,咳咳“,她發出聲音吸引她妹妹,但是她妹妹好像還是沒聽見。

“是……大哥家的長鈴?”

這聲音熟悉,是妹家的姨娘在喚她,她一扭頭,看見只穿着肚兜的姨娘和廚工滾在一起。她吓住了,哆嗦着去開門,卻被那廚工一把摁在地上。那廚工拿起廁所裏放的一把鋤頭,在她的背上一聲聲地砸下去。

她的目光從門縫裏望出去,望見妹妹還在滿家裏的找她,她将手伸了出去,腦海裏喃喃,“來找我啊……我在這裏……”

謝流離搖搖腦袋,推開窗子,将這顆殘魄放了出去。

想起小時候有個童謠,“漂泊兒,天亮曬一曬,鬼伯懷裏帶,帶回家鄉好投胎。”

這殘魄的記憶太少,且只有生前處境,得不到什麽關于“異物“始作俑者的線索。殘魂去後,屍肝也涼了。謝流離将屍肝放在地上銅盆子裏,拿個符紙吹出火,将那東西燒成了灰。

随後蔣大也回來了,抱進一個大木盆子,又跑出去提了兩桶燒出來的熱水,放下後擦擦汗,“您要的都備齊了,大晚上的就別做法事了吧,要是讓別個看見了,還以為我們客棧裏鬧鬼請的您。”

謝流離舀出一點水澆滅了銅盆裏剩下的小火苗,“知道了,出去帶上門。”

蔣大出去将門帶上,卻沒走,從那門縫裏面望過去,見她已開始解下外衣脫裏衣,過不得片刻裏衣也除了一半,露出光筍一般的肩頭。

方才他在下面就看出來了,小道士胸前豐滿,脖頸白嫩,這個時候嬌俏女子從頸到肩膀的曲線被月光給勾勒出來,還真叫人遐想。

突然門縫裏鑽出兩枚看不見的細針,嗖地穿過他的上眼皮和下眼皮。他吃痛得蹲在地上,從眼皮裏拔出針來,眨了眨眼,看來眼珠子是無事。這下他得了記性,再也不敢偷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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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太子寧昱終于起床了。

靳舍人端着盆來給他洗臉漱口,一邊道,“昨夜是鎮海王将您抱進來的,您可沉,我诓說您是酒醉了。”

寧昱點點頭,想起昨晚,嘴邊揚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

“殿下昨夜做了什麽好夢?”

寧昱轉頭瞧桌上,見端硯裏墨還沒幹,筆丢在一旁紙張上,于是将筆拿起來,在紙上随意寫了幾個草字。

“這字好看嗎?”

靳舍人走過來瞧了瞧,“不太好看,像喝醉寫的醉字。”

寧昱丢掉筆,“我看你是想掌嘴了。”

靳舍人扁扁嘴,“昨天晚上殿下真不知多驚險,六七十人在下面接駕,您老人家卻醒也無法醒,我是真膽子小,我要膽子大,指定掌嘴把您掌醒。”

這時聽到一聲白鷺鳴叫,門前太陽光下撲啦飛進一只白鷺,掉了幾根羽毛,往寧昱這邊一步一輕盈地走過來,口中叫,“寡人!寡人!”

寧昱拿起帕子再擦擦手,“你要是真敢,就讓秋千把你腦袋啄了吧。”

靳舍人笑兩聲,“我現在差人去告訴鎮海王您醒了?”

“不用,我們自己上去找他,叫人帶路就是。”

秋千已經熟門熟路,在前走兩步,飛兩步,回頭看一看。

寧昱一邊走,一邊回想起小時的往事來。

他的娘親是已故端靜長儀皇後。娘親早年與父皇奔波天下,為父皇生育三個姐姐,卻一直沒有嫡子。後來衆大臣與娘親曾勸父皇說,薦立溫妃所出長庶子焽王寧嵠為太子,父皇口頭答應下來,當時朝野內都道太子人選已定。結果娘親在這個時候有了孕,十個月後生下了他,她自己卻因年長生子,身體上沒有挺過去。

宗室之中,大哥三哥四哥都是父皇的骨血,戰功赫赫,為朝野美談。在他們十幾歲征戰沙場之時,寧昱才剛從娘親肚子裏生出來。父皇說,大哥的心事最重,父皇曾勸他以後好好輔佐自己,大哥也試着在幼時對他表達過友善。但後來父皇令兄長外鎮,大哥與其他幾個兄長就都與他疏離了。即便入京會宴,也只是同他客氣。

于他們威震四海的兵戎生涯來說,他這個弟弟只是在禦花園的溫床裏長大的牡丹,秀麗華貴而勇武不足,即便那兩場他死裏逃生、險中求勝的戰役,也被他們看作是父皇為了給他功勳所做的安排,就好像敵人是羊,圍在圈裏待他去宰似的。

七哥寧升與他們不同,他是皇叔晟王之子,晟王又是父皇最小的弟弟,父皇一直疼愛有加,準許他在京養老。因此他與七哥親密,算是少時最好的玩伴。

寧昱正走着,望見頭頂飛過一只信天翁。秋千也看見了,展翅向它飛了過去,兩鳥忽高忽低,忽而并進。

七哥從小向往海上,養的信使就是信天翁。這些尋海中魚吃的大鳥,腳上是同鴨子一樣的蹼,嘴巴看上去扁扁的不銳利,可若是紮猛子下水抓魚,卻一點不比陸上的鷹隼笨拙。

七哥少時涉獵海上風物書籍,講起來頭頭是道,能邊和他吃酒邊講一個晚上。他就在旁邊聽着,就好似同七哥一起看到了大海的模樣,感受到海風的吹拂。

七哥及冠那年,恰逢海上屍鬧,就向父皇自請來六螺城領兵鎮屍,解了父皇的燃眉之急。屍鬧解除之後,他将城牆高築至八十丈,還在海上築塔牆防衛,繼續鎮守,六年來再沒出過類似禍患,因此受封鎮海王。

信天翁展開巨大的翅膀從風上拍下,那延展的寬度比他見過的鷹隼要大得多,如傳說中的大鵬一樣,仿佛能抟扶搖而上九萬裏。果然是海洋才有的造物。

它高飛向苕華臺主臺,寧昱順着它仰頭望着那最高處閃着金色琉璃光的塔臺,他聽說從那裏就可望見最深奧也是最壯觀的奇景。潮汐、鹹濕、深沉、無際和吞沒一切,是過去書上與七哥口中的大海。生長在內陸的寧昱,對此好奇得如一個孩童。想及此,他便加快了腳步。

作者有話要說: 扛把子謝總肩膀撩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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