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棧橋舟船
信天翁在臺頂收翅落下,邁着蹼走到寧升面前喉嚨發出幾聲,随後讨要撫摸。
寧升知道她是說客人到了,于是伸手在她頭上摸過,讓公孫子給她魚吃。
“今天的鲅新鮮嗎?”寧升仰頭問公孫子。
公孫子正在喂她,這時候聽見調笑說,“太子殿下都快到了,您還有心思管魚食,您就沒有過問過我的吃食啊。”
這只信天翁白頭灰翅,尾部還有一點紅,眼睛的形狀看上去比一般的飛禽都要細長一些,性子溫和聰穎,知道審時度勢地捕獵,也知道看主人心情讨寵愛。但她也極為挑剔,只吃鲅,且還要看離海的長短,新鮮與否,倒是和他自己的挑剔有些類似。
“別貧嘴。”寧升說着親自起身,走過來,蹲在地上撿鲅魚喂到她的嘴裏,摸一摸她脖頸,極是寵溺。
他是在六年前的一個夜晚,在海上屍潮中救下這只信天翁的。
那時屍潮從淺海随巨浪湧上海灘,将士們手持長刀浴血奮戰。
六年前的屍潮還不是現今的“異物”,而是彌樓島屍門背後跑出來的大批人和動物的陳年血屍活屍,有的還是骷髅骨架子。他們沒有意識,只會發狂地沖殺并且咬噬,身體被切割後還能吸引其他部分回籠。
在活屍即将上岸前,他下令将士搜集油料鋪滿海面點火燒屍。好在活屍毫無意識,不知躲藏,因此才被一舉殲滅。
那時候他看見火光燃燒的海面上騰起一只帶着油與火的信天翁,在夜間展開數丈長的翅膀,熊熊燃燒的火光在她周身仿佛鳳凰浴火般飛來,最後停落在他的腳邊。
寧升于是給她取名叫“鳳凰”。
活屍潮退後的六年間,一種新的屍人在海上滋生出來,這種被稱作“異物”的東西俨然是被人改造過的屍人,他們比活屍更堅硬,還有人的目标和意識。起初的數量還很少,到了六年後的現在,城牆上的兵士每夜點數,都會比前夜翻番。
對寧升來說,他的處境比他表面看起來要艱難得多。不過他并不害怕,只要他的五萬雄師在海防上枕戈待旦,就不會有任何東西能阻撓他品茗賞鳥的雅興。
“太子到了。”
寧升将抓過魚的手在盆裏洗了,拿手帕擦一擦,吩咐公孫子命人把前日來的秋茶煮上。等走到臺前,望見晨光下走來一英朗秀冶的男子,走路時飒沓如流星,一如記憶中攜酒馬上歌的少年。他劍眉星目,溫潤薄唇,銳利地向上一掃,似乎在思着什麽。片刻後仰頭與寧升對視,又露出少年般稚嫩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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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弟!”寧升喚一聲。
寧昱今頂一平巾帻,以犀角簪導在發髻間,身上着一件玄色的瀾袍,唯一有些紋路的是襟袖邊上繡着的火雲赤紅紋。他腰間也是玄色的珠寶钿帶,看上去意氣風發,倒是沒什麽文士氣,反像個有錢的游俠子。
寧升穿得就是平時的月白衫,因是錦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倒是顯得比他這九弟還要尊貴些。
“你小子壯實了不少。”寧升也不施禮,重重伸手打拍他肩膀,“上次見還是你……十五歲,沒想到一晃已經這麽多年了。”
寧昱微笑着,目光晶亮,亦能看出少年時的意氣風發。想想只這兩年,皇上開始将諸多事情交給他,他那風火果決的秉性,倒一時從這張笑臉上看不太出來。
“七哥還是老樣子。”
兩人站了一會兒,寧升只覺得自己的笑容有些僵硬了,怕寧昱看出來,順手就直接将他臂膀攬過來,一齊在眺望臺坐下。此時茶已經都沏好了,寧升捧起來請他喝。
寧昱稍抿了一口,迫不及待地站起身觀賞晨間海上的風景。此時吃飽喝足的“鳳凰”飛了出去,在海天一線間飛馳而過,發出遼闊的鳴叫。
“七哥,你這些年過得……怎麽樣?”
寧升笑一笑,“偏安一隅,守山望海,求個平平安安的。”
寧昱目光向海,轉頭看回來,“海上波浪一日四起,怕也不是好應付的。”
寧升心裏陡然一沉,聽他話裏是對 “異物”感興趣了。按說“異物”未有多大動作,數年間爬入城中的也屈指可數,太陽出來又變作了鱗屑,應當不會引起京中的注意吧。
他眼睛望着茶,一口一口咗見了苦底,放下茶碗站在寧昱旁邊,側頭瞧一瞧他肩膀,“你那傷還疼過嗎?”
寧昱揉一揉肩頭,“七哥還記得這個,也就是下雨灌了水會疼些。”
“我可記得那日我離京時沒告訴你,等皇伯父一不小心跟你說漏了嘴,你就騎着馬往城外來追,你可跑廢了馬,還跌下來撞碎肩膀,多虧是太醫妙手,要不然這袖子裏就空落落的了。”他說得一臉溫柔,寧昱也聽得低頭一直微笑,這時候擡了眸道,“可不最後還是追上了,就只讓你看到我那狗滾爬的模樣難看而已。我那日送你的羊脂玉墜子還在嗎?”
“就知道你是來查我崗的,你的那玩意你當年不是說,等着将來送心上人的?因此為了你的心上人,我也得平安歸來把這個還你。”
說着便從袖裏拿出一個沉香木盒,打開一看,正是帶着纓繩的一枚羊脂玉佩,上刻三足烏,中間寫着一個簪花小楷的“昱”字。
寧昱把玉墜子接過來,“是該問你要了。不過七哥你呢,我聽說你只有舊時的幾個姬妾,一直也不肯娶妻,皇叔為你急得天天落汗,反而你閑适得很。”
說到這些私密的小事,兩人久不見面的生疏便蕩滌了幹淨,眉梢眼角都挂着神清氣爽。
“什麽閑适,我娶了誰,誰不得跟我在這荒郊野外的海上吃風喝浪,那不是害了人家?” 寧升眼神一瞟,“九弟可有心上人了?”
寧昱思忖什麽心上人,心上倒是惦着昨晚跑進屋裏的那個鬼,于是說,“你這苕華臺沒像宮裏和大哥府裏那樣,設下防着道人修者的大陣麽,你還記得前朝魏廢帝,可就是被修者無聲無息侵入皇宮裏砍得頭。”
寧升不以為然,“誰會到這裏來,我又能威脅了誰?且即便來了,我歡迎也來不及。海上的東西,那些游方道士反而更有主意。”
公孫子躊躇半天,上前一步打斷兩人,“不是小臣叨擾,殿下和王等午後出海時,可以再一邊海釣一邊吃酒,聊個痛快。但眼下時候不早了,諸位大人一早就在外面等着宴飲開始呢。”
寧昱笑,“好,七哥,那我們去宴上吧。正好這次國學的人選還得與長史、學士和極為參軍們參詳參詳。”
等一起到了宴會上,寧昱也收斂了神色,說是和屬臣們參詳,實際上就是說要親自招考,而且還不吝是鎮海王治下幾家世家族學的來考,還要讓別姓的士庶和能人異士一起來考。包括鎮海王所領軍對抗的“異物”,寧昱也要求特地在招考當中著名,有此能耐者來可以親自面見他。
寧升聽到此,握着酒樽的手都緊了。原先皇上分撥五萬兵士給他護衛海疆,抵禦屍類,現在太子想招一些能人異士來插手,是料定他會聯手嗎?
“異物”之患若是太子與他聯手,在皇上身前可說是大功一件,兩人都能獲利。只是他以後就會被歸為□□了。可若是不與太子聯手,這“異物”的探查遲遲沒有進展,反而會顯得他沒有作為。
寧升等他說完,帶頭拍手鼓掌。這時候樂伎啓了調子,席間走上來一着赤紅留仙裙的女子,上前微微一揖,跳了起來。這女子姿容絕世,身體柔軟纖細得如柳條,耳下的海珍珠熠熠發光,眉目清淺地有些疏離,嘴唇也緊緊抿着,偶爾向寧升與寧昱投來一望。
這女子正跳着,底下臣屬面上都露出驚訝與贊嘆的神色,立刻也有人品評起來。
“這莫不是魏姬?”魏長史小聲問跟前的公孫子,待公孫子含笑點了頭,他又說,“六年來第一次睹魏姬芳容和舞姿。”
公孫子小聲湊過去說,“這不是為了迎太子麽。”
魏長史恍然大悟,“是了是了,記得以前在京時聽過太子殿下與魏姬這麽一段佳話。”
等調子停了,這女子便坐過來給寧昱斟酒,一邊斟一邊低聲道,“太子殿下還記得昔日舊友麽?”
寧昱擡眼瞥一眼那女子,倒是恍然想起來了。這個面孔依稀是十二年前魏國廢帝的小女,十二年前父皇拿下魏國宮城,魏廢帝女眷沒入皇家宗府,當時看其他兄長入魏宮的時候,對女子殘暴,還有縱容手下将士淫/亂的事情,那時他才九歲,眼裏揉不得沙子,對那些人視如敝履。因為看這個小女可憐,于是想将她帶進東宮免受侮辱。後來七哥要,他想着七哥最是個溫柔善待的,因此就和他約定将魏女當做自己宗室的妹妹一般,才讓他帶走了。這事被下人們傳了出去,就變成了他與七哥争執前魏公主,後來還被改成過胡說八道的戲本子。
“是魏姬。”寧昱客氣接過她斟的酒飲下。
那女子颔首,”承蒙太子記挂魏瑤。”
公孫子接着道,“昨晚聽聞太子殿下來了,魏姬特地排了一夜的舞蹈,一夜沒睡只怕今日不佳,現在看來還是美輪美奂。”
女子莞爾,“還有一支山鬼,待我跳完。”
說罷她便忽然間散了頭發,那發梢散發出清香,直向着寧昱撲面而來。跳起舞時,頭發随姿勢擺動,倒是讓寧昱越發想起昨晚了。
等她跳完複又坐下,臉上的紅潤和微微的喘息更甚,說道,“聽公孫子說,殿下和王下午要出海?””
寧升點一點頭,“阿瑤,你倒是消息靈通。”
魏瑤期待的眼神望着寧升,“王和殿下帶阿瑤一起去罷。阿瑤也想去野獵。”
寧升嘆一口氣,“真是慣壞了你。那九弟你看……”說着他将目光投向寧昱。
寧昱咧嘴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七哥定就好。”
但他偷偷與身後的靳舍人使了個眼色。
靳舍人知道太子一向是不近女色的,當然最大的原因還是因為太子嗜睡,萬一真的有女子晚上作陪,時間長了要堅決露餡的,因此太子連帶着也不多用女婢。
眼下這魏姬分明露出點對太子的不明不白的意思來,他也向寧昱使個眼神,将拳頭握起來給他看,意思是,“雖然是個舊識,又這麽貌美動人,還是稀罕的前魏公主,但您也要把持住啊!”
寧昱早就快将這人是誰忘了,他現在頭疼的,只不是在這女子身上聞到的一種讓人昏昏欲睡的熏香味……他想起太醫院給的銀針,恐怕到了海上,還得時不時往自己腦袋紮兩針,提提神。
等宴畢,一行寧升、寧昱、公孫子、靳羊、魏瑤乘馬車出城去向海邊碼頭,兩鳥秋千和鳳凰飛在頭上跟了去。下了馬車後便見官船正在駛來,他們就在碼頭多等了一會兒。
魏瑤站在碼頭棧道上摘下頭頂席帽,鬓釵步搖在微風中叮當作響,脖頸周身也散發出熏香的味道,她向着寧昱的方向靠近了幾步,微微一崴,向他身上靠了過去。
寧昱蹙了蹙眉,屏息不去聞那股催睡的味道,将她扶起後緩步走開。故作無事地向後望了望,看見長長的黃木棧橋上走來一個穿着白缺袴衫子的男裝女子,頭上木釵斜插,身後背着照袋,手裏拿着燦燦的金餅子,一邊走一邊抛起又接住,等走到棧橋旁邊泊小船的地方停了下來,向穿着蓑衣、戴着蓑帽的一條小破木船的船主詢問幾句,那船家盯着她金子瞧了瞧,便點了點頭,于是寧昱見她跳上了船坐下來。
她的木釵太斜,寧昱見她将木釵拔/出來,腦後肩上落下有些雜亂的墨發。那船家劃了劃槳,用力蕩了出去。水面上泛着陽光的波紋,船上女子白面朱唇,長發蕩起來被她用手攏住,重新再腦後做了個髻,系上了兩條飄帶的逍遙巾。
“九弟,愣什麽,船到了。”寧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過神來,問,“我們今日去的是什麽島?”
“這裏最大的黃獸島,既近也宜野獵。”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講流離發生的事情,再下章合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