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狐假虎威
李疏正在六螺城內的府學裏翻書。在這等鄉野地方,與內陸不同,內陸達官貴人、世家居多,私學族學多如牛毛,但在六螺城,族學反倒還不如他這府學興盛些。
府學內共有一百名學生,選拔優秀者三十人,再加上各個族學裏選送的名額,五日後将有五十五人在此接受太子的點閱。
能将邊境府學發展到這番規模,李疏自然在鎮海王跟前是得臉的。
他原先與魏長史魏嶺峥、公孫子同為晟王家臣,三人之中,公孫子表面無實職,卻與各世家和權臣往來密切,實是王府倚重之人。鎮海王為晟王嫡子,遠派海上,晟王便叫他們這些家臣前往扶持。他猶記得在成為晟王家臣前,他和魏、公孫三人還都曾是同姓門生,與他同學的,還有現今剛剛升任國子祭酒的林楓溪。林楓溪最是有能耐,當初還真沒看出來。
李疏想起過去幾人談天說地、慷慨就歌、俯仰彈指的年輕歲月,倒是和今日午後的陽光照在書頁上一樣,既刺眼,又泛着一股燒灼的好聞的味道。
這時候,有學生進來告說,“老師,長史大人來了,在堂上等您呢。”
李疏合上那本書,從藏書閣走出來。遠遠地望進堂上,魏嶺峥正坐着喝茶,李疏便吩咐學生說,“回去上課去。”
等學生走了,他快步走進來,見魏嶺峥穿常服坐着,手指頭噠噠地敲着桌面,不知道在尋思什麽。
“魏學兄,”他作個學禮,“咱們中午才一起用了膳,下午又惦記我了?”
魏嶺峥“嗨喲”一聲,拿出一封信箋來道,“就剛才,有個孩子跑到我家族學去,說有人給了他這封舉薦信,讓他來我族學中就學。結果我一看這個字體和署名就傻了眼,便拿不準,要讓你來辨認辨認。”
李疏納悶,魏嶺峥這麽多年做事最是能決斷,還有什麽需要請他來幫忙的。他将信接過來,打開看了一遍,又拿到太陽地裏再瞧了幾遍,這信上的署名的确是赫赫然三個蒼勁的小字:“謝林樾”。
他回過頭說,“我也拿不準……這筆跡是頗像林樾先生的。可你說的這學生是什麽來頭,竟然請得動林樾先生親筆舉薦到你家族學去?”
魏嶺峥嘆一聲,“奇就奇在這裏,那孩子只是一漁民小子,家中無人了,說是得一穿男裝的女子救濟,讓他把這封信給當地族學以供他上學,将來大些了,再命人收至謝氏去。”
“你沒有叫人去請回那女子來問問?或許的确是先生的使者,出現在咱們城中了。”
“我已派人去各家酒店茶肆去查探了,若要真是謝氏的人來了,總不能不客氣。因此我也找你來出出主意。”
李疏道,“咱們都是謝氏門生,與先生發一封信求證就是了。若是真的,你不妨就為先生将這個漁民之子培養出來,不僅先生會惦念你的好,在百姓裏也知道你有教無類,況且這次太子來咱們這裏招人,看重的,還真就不是咱們這些有家門的子弟,恐怕多對那些沒有家族靠山的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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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嶺峥點點頭,“說的是。求證過後,若是假的,那女子和這小娃一起抓了按律審便是了。但這信由我發不合适,我從未與先生通信,以往幾次也都由公孫學兄代勞問候,直接發信恐唐突了。”
李疏,“公孫學兄跟着王與太子出海了,我看等明日,你讓他代你詢問先生吧,他最樂得和京城聯系,尤其是和先生,所以絕對不會推辭你的。”
魏嶺峥總覺得心裏不踏實,啜着茶也覺得苦,嘴裏咂咂,“你說太子過來選人,謝家就來了使者,這裏面到底有什麽牽連?”
聽他這麽一說,李疏也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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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流離将寧昱扶到樹下,将他腦袋靠在樹上,眼看着他睜着眼睛就要睡着了。
她搭脈給他瞧了瞧,随後從照袋裏取出一個小木盒,拿出一丸藥給他吃下。過不得片刻他睜開了眼睛,看模樣終于有了些精神。
“我這東西,靈丹,一顆也不是你一個金餅子能換得來的,你知道麽?”
寧昱望着她一本正經說錢的事,沒來由覺得有趣。她緋紅的唇與白皙的面相得益彰,令他忍不住想到碼頭上的她那般動人散發的情形。
“有所耳聞。靈丹價值連城,你又怎麽舍得給我吃。”
謝流離嘆口氣,“我給你吃還不是因為你是太子,你要是死了,全天下披麻戴孝,麻煩得很。沒本事就不要亂跑。”
寧昱望着她有些出神,聽她訓斥都覺得動聽。在方才那個節骨眼上能兩只手将獸嘴撕斷,也就只有玄境修者有這種本事。
“讨債鬼,你是算出來我有難,特地來救我的麽?”
“我可不會算命,你的人來了,我要走喽。”
謝流離起身拍一拍掌向後走去,沒走兩步後就不見了蹤影。寧昱向後望去,已然什麽都沒有了,心裏有些失落。不過多時,後邊就跟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很快地二三十兵士就将他和地上的黃獸圍了起來。
寧升從後面趕來,眼看着地上的黃獸屍體。這屍體一眼空洞,另一眼上紮着箭,上面擠壓着兩個爆掉的眼球;颌骨撕開後,臉斷成兩半,他不禁大為驚駭。
擡眼間,看見寧昱坐立當地,身上有不少衣裳破處與血跡,禁不住大叫,“九弟!”
後面靳舍人已經狂奔過來,口中顫顫大呼着,“太子殿下喲,我的殿下……”
寧升趕緊地吩咐左右,“扶太子去船上休息。”
靳羊扶住寧昱正要起身,寧昱小聲湊在他耳邊道,“靠我近點。”
其實寧昱只是太過筋疲力竭,吃了丹藥後,身上的傷痛緩解了大半,體內的淤滞也漸漸消散,但于瞌睡卻沒半點作用。他雖然覺得身上沒大礙,但估摸也堅持不了多久,就真的睡過去了。好在還有靳羊。他将頭靠在靳羊肩膀上,細若游絲的聲音說,“我袖子裏的銀針包……”
靳羊會意,拿出包着銀針的小包裹,從裏面取了一根,咬咬牙說,“那我幫您紮了啊。”
寧昱點一點頭,靳羊手有點抖,一時間還沒下了這決心。
沒出東宮時,這一般都是太醫代勞,亦或太子自己來紮,他雖然随侍寧昱,卻只做過鮮少幾次,只怕是紮不對了方位惹他大怒,自己吃不了兜着走。若是傳到了皇宮裏,少不得聖人大怒,解釋不得當恐命都沒了,一族也難保。再加上若是大刑伺候下來,誰能保證他這張嘴會不會說出太子的秘辛……說不會的,那是疼不在自己身上。
眼看寧升也已經越來越靠近,寧昱深吸一口氣,搶過銀針話利落地插/進了自己的百會穴,等再拔出來的時候,他的瞳孔一縮,擰了擰眉頭,睜開眼睛說,“我舒服多了,身上沒什麽大礙。”
寧升走過來後直接撩袍跪下,“殿下,你真的是要了臣的命啊!”
衆兵士一看他跪,也都齊齊跪下。不過衆人心中也都敬佩無比,太子徒手殺了這巨大的兇獸,實是鼓舞士氣,令人振奮的領袖。
寧昱平時沒少被人跪拜,但明顯兵士們全都是崇拜的目光,這他可消受不起。雖然那黃獸雙眼是他戳瞎的,可那家夥是讨債鬼的功勞,這下旁人一拜,他反倒不好意思了。這不是狐假虎威麽。
四下去尋“大老虎”,也不知老虎藏到何處了。
方才眼見那黃獸将他帶走,寧升頓覺眼前一片灰暗。這灰暗的不僅是因為恐怕要折損自己的九弟、一朝太子,更是因為如此一來,他和他父母兄弟一脈的命運就此毀于一旦。當真是急到了嗓子眼。
寧昱捏了捏眉心,扶着他和他一起站起來,“七哥別這樣,是我太魯莽了。不過……那薛書可救出來了?秋千呢?”
寧升實是受了刺激,想抱怨也無處撒,忍不住心裏哼一句,當真?好九弟啊你首先問的是薛書和鳥?你死了便不止一個薛書一只鳥要死,你這英雄熱血又有什麽用處,真是可笑了。可他心裏又不得不承認,他這九弟确是有本事,竟能徒手殺死這麽一頭人間異獸,倒不像坊間傳說的那樣,軍功全靠聖上給他做臉面。
想了這些,也不能表露出來,穩一穩心境道,“救出來了,只是他左臂接不上了,不過性命保下也已十分難得。秋千在後頭,讓阿瑤拎着,我看今晚我們回去後,要給它立刻上藥,否則翅膀便廢了 。”
寧昱點點頭,眼睛瞧見縮在衆人後吓得抱緊了秋千的魏瑤。他走過去,握一握她的手,“沒事了。”
魏瑤還如堕夢魇,理也沒有理他,眼睛裏怕極了似的,不知是因黃獸害了怕,還是想起什麽更可怕的事情。寧昱摸一摸她懷裏的秋千,看它咕嚕咕嚕地發出聲音,撫了撫它的羽毛。它的翅膀已經被魏瑤用撕下來的裙子綁住了。
薛書被人攙扶着走過來,那攙着他的人報說,“薛書發現那洞底下有很多僵硬的屍體,很像是‘異物’。”
薛書還想先拜一拜救他命的太子殿下,寧昱阻止了他,看他的眼睛裏卻全是崇敬之情,熱情得要将自己燒死了。薛書知道,雖然情急之下滾入坑洞,他也知道沒有人會為他而涉險。他卻還真沒想到位高權重者中還有願為他這賤命與猛獸搏鬥的,更沒想到這個站出來的會是太子。就憑着這一點,他也定要竭盡所能的投桃報李。
“回禀太子,那洞裏面堆得層層疊疊的,有斷肢,有骨架,還有許多黃獸身上的皮肉,硬硬的,還有摳下的眼珠和泥巴。我揣度是那‘始作俑者’所造的半成品,興許我們能從裏頭找出來那‘異物’是怎麽做成的,然後我們便能知道怎麽對付它們。”
謝流離躲在樹叢後面聽着,只覺得來全不費功夫,既然他們要查,她不如便也順藤摸瓜,看能獲得些什麽有用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