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绮羅遺香【一更】
黑暗的深淵中, 兩個人匍匐前行, 疲累到極致,卻按捺不住心中的磅礴生意。
謝流離與寧茗互相扶持着走出帝陵……确切的說, 這一塊應當是皇後陵。
或許皇帝的墓穴也在此處,但随着前日棺椁入軌後的坍塌,也就無從得知了。
帝陵的一切掩蓋在地上。而出得這洞穴, 兩人頹累之餘, 還沒有松一口氣,就被前方層層的官兵圍住。
這才是真正的禁軍十五萬人,浩浩蕩蕩, 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只有戎衣下擺随風略動,便會揚起塵土、蕩起聲響。
鳥聲齊鳴,謝流離與寧茗轉身, 才發覺他們不只有他們兩個人。
耀目的三足烏排成一排,如同太陽之九子,耀目而旋, 白鷺聲嘶,黑間鳶紅目注視, 在他們之下,其他珍禽亦突破禁制而來, 天空被包圍得密密麻麻。
寧升的弓兵已經做好了準備,他那展翅的信天翁隊伍,正慌張地在天上鳴叫, 過不久後它們更加惶急,天空上除了各式鷹隼,漸漸地飄落下一排排整齊飄逸如仙如幻的人兒們。
蘇三在首,豔絕天下,其眼如杏,其唇如血。他手執釣竿,緩緩走到謝流離與寧茗的身後。衆妖也裙裾飄飄然地跟上。
那樂氏家主哼一聲,拿着繡扇在自己面前晃了一晃,“不就區區這麽幾個人麽……還當有什麽呢。”
寧茗的冷汗卻有些下來。他找尋了半天,不見自己的母親。他伸出手去,拉住謝流離,捏了捏她的手指。
謝流離道:“冷靜。”
過得片刻,寧升坐在車上,被緩緩地推出來。而跟在他身後的還有一座木囚車,裏面囚着的,正是蘇绮羅。
“娘親!”寧茗大聲呼叫,向她那處想要飛奔出去,謝流離拽住他的手腕,然而他已經有些發瘋,便要甩掉謝流離箭步沖出去。
他的修為足夠,想甩掉謝流離并不難。只是此時突然腰間被扼,低頭一看,腰間不知何時已經盤上一只魚線,将他勒住,一步也前進不了。
蘇绮羅在那囚車中,滿面蒼白,發絲淩亂。但她端莊阖眼坐着。此時聽到寧茗的聲音,才睜開眼睛,雖然心中已經激蕩萬分,但仍然保持着冷冽和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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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喚他。
中山道人就在這囚車的一旁,而與他一同站立的,還有傳說當中屍解升仙的玉山師,此時正拿着一只火把,右手拿着一桶油。
仿佛下一刻就會将油澆在木囚車上,一把火燒掉。
寧茗大聲嘶吼母親,淚水順流而下,轉眼就模糊了眼眶。
謝流離向着寧升道:“你是打算作交換。”
寧升面無表情,沒有正面回答,卻已經默認。但他出口的卻是:“謝國師與四皇子密謀奪取國之虎符,不惜做出悖逆人倫、掘墓毀陵、傷天害理之事!虎符為國家之本,諸将士聽令,若此兩人不交出虎符,便立即以謀逆之罪誅滅。而這蘇绮羅,據中山道人與玉山師兩位所看,乃為禍國妲己之千年妖精,并且還是四皇子之母。”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衆将士發出驚呼,而因為寧升說話中氣十足,那将士後排妃嫔宮人屋前所伫立的衆人,也都聽到這種話。從溫妃到蘇绮羅的粗使下人,都吓得癱軟在地上。
蘇绮羅面如死灰。如今被說破身份,她只是臉色變了變,表情卻一絲未變。她似乎已經料到了,因此也沒有太多驚訝。
只是寧茗仍想大叫,蘇绮羅卻突然睜開眼睛,鄭重其事道:“狐媚一詞古來用在女人身上,無非是因寵愛優渥而背負罪名。天下蒼生其是婦人可禍亂的,而婦人又因何總被以狐媚蔑稱?我與各家玄門同修煉于草莽,想到我們過去的情誼,心有戚戚焉。我是不是狐妖,只要火焚便知道。但諸位同修看到我的死,希望能夠為我蘇家正名,替我護佑我那可憐被栽贓成狐媚之子的兒子。”
蘇绮羅知道,只能靠妖族來保護寧茗了。她與各族都是掩藏在人下生存過活,不說出身份,是至死的原則。所有妖族都能感受到她保全家族的這種心情,尤其是樂家那女家主,當初與她相熟的,如今更是掩面而泣。
蘇三的唇抿得死,牙齒卻已經在發抖。寧茗大聲喚:“娘親不要!娘親不能死!我能救娘娘,我有他要的東西!”
“蘇昭華別将話說滿……”寧升故意嘆息一聲,“四哥與我手足情深,謝國師又是國之棟梁,朕是願意網開一面的。只要此兩人願意将虎符交與我,那麽,便不論蘇昭華是什麽,朕都會為其保留父皇之嫔,四皇子之母的身份,教她頤養天年,享膝下之歡。”
謝流離點點頭,手握得很緊。卻無論如何也必須獻出去。“這樣說來,便還是交換,”她将手掌打開:“虎符在此。”
她的腦中電光火石地想着主意,可怎麽也想不到,或許只能先給了他,再圖謀嗎……或許只能如此,她并沒有更好的辦法。
絕望之中,中山道人向前快步走來,走到她的身前。謝流離的目光望過去,那道人卻猛地一愣,手中滞了一滞。
謝流離手縮回,盯着他的眼睛:“你……你……”
他像一個人,她實在想不起,但他太像了。
中山道人道:“不是!”
“你怎麽知道不是?我說是誰了麽,還是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寧茗着急得幾乎要死去,已經喊破了喉嚨:“阿筠你快将虎符給他,立即給他,還回我娘親,我娘親……”
“且慢,阿筠,你且慢。”蘇绮羅微微笑了一笑,睜開眼睛,見謝流離将手徹底放到身後去,她點了點頭,緊接着卻轉向了身後,那禁軍靠着的一排的卧房看臺邊,擁擠的嫔妃中,溫妃正定定地望過來,此時與她對視。
“虎符乃是國家之本。今天……衆将士在此,若是因為我的緣故,讓虎符落在賊人手裏,才是有負皇上對我的深恩。”
這句蘇绮羅是對這衆将士說的。
“我一介婦人都知道不能任憑別人擺布而茍活,諸位怎麽能不堅守大忠大節呢。眼前的這寧升,乃是大奸大惡,弑殺帝王的賊人啊!”
“所以蘇绮羅,在此要挾下,只能與皇上同去了。”她将眼睛再次轉向嫔妃,這一回是對着溫妃說的,“我是人,并非什麽狐媚,女子的清白倒是其次,可我的兒子寧茗,他卻是真正的皇子。他的名聲不得有污。衆位姐妹,請為我作證。老姐姐。請為我送行。”
溫妃與她仍舊互相注目着。
她近來與蘇绮羅住在同一屋中。兩人已經相伴二十年,不管二十年間因為争寵與子嗣、權黨與宮中掌事鬥得如何兇猛,但也抹滅不了這一對老姐妹的情誼了。
溫妃年輕時,就最喜歡與聖上騎馬。她在馬上的飒爽英姿,蘇绮羅至今還記得。
如今溫妃已經五十年歲了,可蘇绮羅深夜裏躺在炕上,與她兩枕頭相接回憶過去時,倒是說,“想着當初,皇上最喜你騎在馬上,仍能射箭射中飛鳥。如今可還行嗎?”
溫妃嘆息一聲,“十多年前嵠兒學箭,我還曾試過,靶子正中心,我是穿楊過。你說我行不行?”
蘇绮羅枕着胳膊,眼睛簌簌放光,笑說,“怕你老眼昏花,看不清靶呢。”
“老眼昏花,你說的是我麽,前些日我帶着我那兒媳穿針引線,你也沒來瞧見啊。”
蘇绮羅突然握住她的手,心中有些激蕩。眼睛閃爍着晶亮:“老姐姐,你幫我一個忙……”
……
蘇绮羅望着遠處的溫妃。寧升與衆人,也都循着她的目光望過去。
“老姐姐。绮羅先別了。”
溫妃點了點頭。身後立着一個太監,看模樣正是高秀,手中不知道提着什麽,這個時候在溫妃身後輕輕喚了一聲。
溫妃扭過頭去,那是一個大桶。桶裏是她以前承寵時所用的弓箭,箭頭已經被高秀插了油火包,正在桶裏微微滾着。
他方才拿來時,蓋着透氣的蓋子,衆人目光在前方,都沒瞧見。這個時候只見溫妃掀開蓋子,從桶子裏将那弓箭單手拿出來,風馳電掣一般,衆人只就驚呼了那麽一聲,她便已經對準那木囚車射了出去。
這一剎那所發生的事情,饒是那群玄門大修的妖精,都沒有看得清楚。那木囚車登時點燃起來。
蘇绮羅端坐在其中,手上運氣籠火焚燒自身,轉眼被大火吞噬。火焰之中,她如一只鳳凰,頭發漸漸化為無物,而身卻美豔如常,直到覆上焦灰,直到吞滅肉身,直到剩下白骨。
而那白骨猶然而坐,仍如生前,桃花灼灼處,鳳凰已浴血。
作者有話要說: 十二點前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