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月,時近中午,陽光明晃晃地灼烤着它所能觸及的一切。雲烤沒了影兒,風遁去了形,稠乎乎的空氣好像凝住了。人們猶如置于無形炭爐中煎熬烘烤,分分鐘想裸奔到海裏,或者葛優癱在房內大嘆:自己這條命都是空調給的。
南大校園這條小路的兩旁有連排的參天古樹,高大的樹木伸展着茂密繁盛的枝葉,層層疊疊,遮天蔽日,連從樹葉的縫隙間透下來的光斑都很少見到。偶有絲絲微風吹過,頓覺涼爽宜人,實在是納涼的好地方。
小路的盡頭有一座古香古色的六角亭子。亭子裏沒有桌椅,但每兩根深紅色的亭柱間都由一條約兩米長,六七十公分寬的木質長凳連接着。
有一個女生蹲在數米之外的灌木叢後,正全神貫注地在素描本上畫着什麽。
雙十年華的姑娘,相貌平凡,只皮膚白皙如凝脂,襯着一雙眼睛異常的漆黑沉默。她是南大服裝設計系的大二學生 ,名叫葉棠。
她手中的炭筆在素描紙上快速移動,發出細細的聲響。
而畫紙上畫的正是亭中長凳上仰躺着的一個男生——他一條胳膊擱在額頭上,雙眼輕阖似是小憩。
高大颀長的身材,泛着玉石一般溫潤光澤的肌膚,優雅俊美的側面輪廓,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裏,卻宛如月光流水一般寧靜悠閑,讓人驚豔不已。
過了一刻鐘,葉棠才在臉紅耳熱心跳加速中收了筆,最後又癡癡地看了那人一眼,才逃也似地跑回宿舍。放下書包,只覺渾身粘膩,直接去了浴室洗澡。
回來卻見同宿舍的好基友寧馨正在目不轉睛地翻看她的素描本。
葉棠畫功不俗,每一張都生動傳神。畫中的人,或沉思,或淺笑,或讀書,或奔跑,甚至只是一個背影,都意态畢具。
見葉棠出來,朝她揚了揚下巴:“你喜歡人的方式就是這樣?日日夜夜地拿着支筆,細細勾勒着他。”
葉棠沒有答話,而是用吹風機默默地吹着頭發。
寧馨随意歪在床上,簡簡單單的一件白T恤下卻是比一般女孩子更玲珑有致的曲線。再看她一張巴掌大的瓜子臉,健康的小麥色皮膚,眼窩微凹,鼻梁高挺,唇形豐滿,十足十的野性美女一枚。
相比之下,葉棠就太普通了。
很小的時候,被爸爸媽媽領出去,從來沒有親戚朋友摸着葉棠的臉蛋誇她長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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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的時候,各種情窦初開,身邊的小夥伴或被人遞情書表白,或在抽屜裏塞各種各樣的小禮物訴情,葉棠卻從來沒有收到過。
說心裏一點不失落是假的,但她從來不會沉默而惶恐地縮在自卑的角落裏不出來。也許是天性使然,看着身邊光鮮靓麗的小姑娘被人追求,她是羨慕的,但更多的是對美好愛情的憧憬。
她相信,每個女生都會遇到那個“他”,即使平凡如她。
她不漂亮,從小就不漂亮,一直就不漂亮。可世間叫人驚嘆的美女終究是少數,絕大部分人都不過是樣貌平凡的普通人,她也不過是樣貌平凡中的一員。 “腹有詩書氣自華”,葉棠相信她的樣貌會随着經歷的事、走過的路、看過的書而提升,而且這樣的美更持久、更迷人、更無可代替。
正是這樣的豁然,葉棠的生活一樣精彩豐富。別人用來談戀愛的時間,她用來畫畫、跳舞、游泳、學琴、徒步、練書法、玩滑板……
若是有人問她怎麽還沒有男朋友,她會自信一笑:“他正在來的路上。”
她一直期待着、想象着,那會是怎樣的邂逅,會是怎樣的對白,會是怎樣的心悸。
直到大一在選修課的教室,葉棠見到了他。原來這世間真有一見鐘情——那種緊張不安,小鹿亂撞,癡癡傻傻的表現,是一種完全陌生的體驗。
他,就是畫中的主人公——岳見燊。
“你也太慫了吧,暗戀兩年,畫了幾箱子畫,卻不敢和他說一句話。”
葉棠神色微黯,輕輕咬唇沉默不語。
他的出現将她內心深處的那一點點不自信徹底激發出來。默默地喜歡着他,在乎他的一切,而那人渾然不知,視她為路人。這就是她的暗戀。
也許她永遠不會去表白,時間會讓這份純粹得傻乎乎的愛戀變成記憶深處那點美好。
寧馨恨鐵不成鋼地點點她的額頭:“真是個傻子。”
第二天下午,葉棠和寧馨從體育館出來,走在一條人煙稀少的羊腸小道上。兩人正嘻嘻哈哈地笑鬧着,突見岳見燊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正迎面走來。
寧馨站住了腳,捅了一下葉棠的腰:“喂喂,你男神啊。”然後一把拽住轉身想逃跑的某女,環顧了一下四周:“今天是個好機會,這會兒路上沒人,你就問他要個電話加個微信嘛。聊着聊着,沒準就成了啊,套路套路懂不懂。”
葉棠緊張地搖頭,随着岳見燊越走越近,她感覺自己好像同手同腳了。
“來了來了,這會兒人少,快點快點,你別慫吶。”寧馨突然伸手在背後推了她一下,葉棠正心慌意亂,根本沒有站穩,更沒辦法控制好身體。先是踉跄着向前沖了幾步,然後“撲通”一聲單膝跪下,最後順利倒在了岳見燊的身上。
不,準确地說,是左臉貼在了他的右大腿根部。因為夏季衣衫單薄,葉棠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緊實的肌肉。
岳見燊低頭:……
寧馨緊跑兩步,本想扶起葉棠,結果配合葉棠驚訝和驚吓過度張大嘴巴的傻樣,又是這樣一個不可描述的位置,她忍不住笑倒在路邊的長椅上。
時間仿佛都靜止了,葉棠尴尬得忘了站起來,當她意識到的時候,她覺得岳見燊看她的眼神都變了。
葉棠只覺得有一把火從腳底燒到腦門,把她從裏到外燒成焦炭。原本只是搭個讪,竟然演變成這樣……這感覺真是嘩了狗了。
葉棠此刻恨不得自己是一縷風,想飛走就飛走,或者是一只耗子也行,想鑽哪兒鑽哪兒。顧不得磕得生疼的膝蓋,她終于手足無措地站起來,什麽都沒說,就拔腿跑開了。
而那個挨千刀的寧馨還邊笑邊大叫她的名字,叫她等等,別跑那麽快。
奔回宿舍,葉棠撲倒在床上。
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這是她人生最大糗事,沒有之一。
岳見燊會怎麽想她?肯定是:變态!拿臉怼我大腿的變态。
不知過了多久,宿舍門被一把推開,寧馨風風火火地把她從床上拽了起來:“我從朋友那裏把他電話要來了啊。趕緊加微信,不,直接表白。經過今天,他一輩子不會忘記你的,因為你是他遇到的最特別的女生了。噗,哈哈……讓我先笑會兒。”
這就是她相愛相殺的好基友。葉棠郁悶極了,直接上手将人推倒,兩手一起出動,哪兒有癢癢肉往哪兒抓。寧馨極怕癢,笑着躲,笑得喘不過氣來,快縮成只大蝦米了。
“還笑不笑?”
“別撓別撓,我錯了,錯了,還不成嘛……哎喲!我喘不過氣來了……咳咳咳。”
葉棠坐起來随手把散了的頭發紮起來,寧馨卻躺着不動喘着氣道:“其實表白真沒什麽大不了的。頂天了就是被拒呗,正好揮慧劍斬情絲。連英語系的林琳,中文系的裴蕾都被拒了呢。若是他同意了,你就賺大發了。人家可是咱們學校有名的校草啊,如果被你給拔了,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要在心裏給你紮小人。”
啊?林琳是大家公認的校花,裴蕾更是氣質高華的學霸,這樣數一數二出衆的女孩子都被拒了,那她……怕什麽?
也許是因為今天刺激過度,葉棠的心竟然蠢蠢欲動了:“你說他會不會嫌我不好看?”
“雖然比我差點,但你是那種齊劉海的軟萌妹子也挺招人愛的。我要是男人,我就喜歡你。因為你明朗不失細心、大方中又有體貼、偶爾也挺逗比的,比外面那些扭捏作态的妖豔賤貨強一百倍。”
“他會不嫌我太矮?”
(她162,他181)
寧馨從技術角度分析:“還好吧,他的嘴唇剛好到你的額頭,偶爾可以驚喜‘小啄’耍浪漫。”
“他會不會嫌我不是本地的?”
寧馨點頭:“異地戀的确是麻煩,不過若是真愛一個人……這都不是事兒。”
“他會不會……”
寧馨翻了個白眼:“停!美不美高不高和他喜歡你根本就不是一碼事。你很好你很優秀他就會喜歡你,這個邏輯從根本上就不通,OK?!如果他就愛長着娃娃臉會撒嬌任性的小公舉,你卻是愛塗姨媽色唇膏的精明能幹的獨立女性。人家當然不喜歡,結果你還挺委屈說我這麽好他為什麽不喜歡我?因為他要的是小公舉啊,寶寶!”
“那你怎麽對他無感?”
“他又不是軟民幣,人人都愛。我一直喜歡的是陽光開朗型的。他那種高冷,我消受不起。”
在寧馨的一再鼓動下,葉棠突然覺得熱血沸騰,最終鼓起勇氣出了門。
岳見燊的父親是他們大學的教授,所以他不住學校宿舍。他家小區就和學校隔一條馬路。
葉棠站在樓下徘徊着,然後站在一棵銀杏樹下發了半天呆,又走到小超市買了根烤腸……然後給寧馨打電話。
寧馨聽說還沒見到人,劈頭蓋臉開罵道:“你是去表白,怎麽比我約個炮還累?又不是偷雞摸狗,男未婚女未嫁為啥不能說出來?你不表白他就一定不是你的,你表白了他沒準會是你的。也許岳見燊就是那種又帥又眼瞎的男神呢。別磨磨唧唧,大大方方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嗯??!被拒絕了幹幹脆脆說再見,很難嗎??!這世上沒有三條腿的蛤蟆,但兩條腿的男人遍地都是。巴拉巴拉……”
罵的手機電都快只有百分之三了。
葉棠被罵得熱血沸騰,豪氣沖天發誓說:“除生死無大事!”
她快步走到小區門口的超市,買了兩罐啤酒揣包裏。又跑回那棵銀杏樹下,深呼吸了十幾次,終于撥通了岳見燊的電話。
手機鈴聲的音樂風格是古典的中國風,而且是葉棠沒聽過的曲目,但卻很好聽。
響了大概有三十秒的時間,在她以為不會有人再接聽的時候,居然接通了!
“你好,哪位?”這還是她第一次從電話裏聽到岳見燊的聲音,低沉磁性的聲音如醴酒般讓人沉醉。
葉棠感覺自己的手在發抖。
“喂?”
……
“喂?”
……
在岳見燊的催問中,葉棠僵了一下,叉着腰,對着手機大聲說:“我就是今天用臉怼你的女生,我叫葉棠。”
……
葉棠捂臉,好想咬舌自盡……怎麽她偏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對面沉默了三秒鐘,他說:“你有什麽事?”語氣平板無起伏,完全是對待路人甲的語氣。
“我在你家樓下,你能出來一下嗎?我想和你說對不起。”
“不必了。”簡練的三個字将冷淡和疏離表露無遺。
葉棠突然覺得心上有種針紮的痛,她堅持說:“我,我等你……我有話和你說。”
岳見燊沉默了一會兒,似是無奈:“好。”
挂了電話,葉棠還是傻傻的。
接下來要怎麽說啊?她心神恍惚地拿出罐啤酒一口氣喝光了。
有點暈。
很快,岳見燊随意穿了件白T和牛仔褲就下來了。看樣子剛洗完澡,頭發還濕漉漉的。
随着他漸漸走近,樹蔭下斑駁的陽光猶如碎金,不斷在他的頭上、臉上,肩膀上來回移動晃動,有時候晃到他的眼睛上,他就會微微眯了眼。從葉棠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他豐盈卷翹的睫毛微微抖動着,美好得不像是真的。
這一刻,全世界都靜止了。只有自己好像快要跳出喉嚨的心跳聲。待他走近了,葉棠覺得連呼吸都要重新整理。
最終他停在了離她一米外的距離。
岳見燊淡淡看了她一眼,說道:“原來是你。”
葉棠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內心戲一場又一場。可是面對他時,全部偃旗息鼓,只剩下緊張地抖抖抖。
“今天的事,很對不起。”
岳見燊點點頭,什麽也沒說。
是啊,下午的事太尴尬了,人家應該根本不想再提起。
“我,我……”也許是太緊張,也許是酒勁上頭,葉棠覺得身子有點軟,她扶住了樹,可是頭好暈。她忘了自己是酒大的——一喝就大。
“你不舒服嗎?”
葉棠傻笑了下,摸了摸書包裏的啤酒,掏出來說:“給你!喝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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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見燊皺眉:“你喝酒了?”
葉棠讪讪然垂下手,點頭:“喝了點。我,我其實想和你說……嗯……”
她不舒服地低吟了一聲,又使勁搖了搖頭,本想讓自己清醒一些,哪想到頭暈的感覺更強烈了,簡直是天旋地轉,站也站不穩了。
手腳發軟的她忽然整個兒地朝前栽去,眼瞅着地面“唰”地一下在眼中放大,腦中最後一絲清明:這張本來不漂亮的臉要毀容了吧,喝酒誤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