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上/我種下萬株大馬士革玫瑰,卻收獲了一朵沙漠之花

一片嘈雜聲中,浦原喜助撐開了沉重的眼皮。外面到處是豔紅的火光,令他的帳篷上映出一個個來回跑動的人影。有人在大喊,有人在抽刀,還有馬蹄聲、馬嘶聲、淩亂的駝鈴聲。他正在猶豫要不要出去看看,一團黑黝黝的東西突然滾進了他的帳篷裏。

他吓得挺身坐起。那東西晃了一晃,壓在他的腿上不動了。他試着推了一下,才發現那原來是個人。

他撓了撓頭,把這個人翻了個身,發現對方的臉和身體都嚴嚴實實地裹在黑紗裏,右腿上被利器劃開一條觸目驚心的口子,正在不停地往外淌血。看來,這人是因為失血或者疼痛,暫時昏厥過去了。

他四下找找,翻出一塊幹淨的頭巾、一個半鼓的皮囊,并将囊中的液體一股腦兒地朝那人的傷口上澆了下去。那人就像被鞭子抽中似的,整個從地上彈了起來。浦原只覺得眼睛被一道細細的銀光晃了一下,下一刻,冰冷的刀口就抵上了他的脖子。

他只是想救人而已,對方卻恩将仇報。他不知要怎麽解釋才好,兩人在昏暗中對視着,誰也沒有說話。

急促而緊張的呼吸在臉與臉之間糾纏。浦原發現對方的呼吸正在劇烈地顫抖,那是因為剛才的烈酒對傷口造成了巨大的刺激。

他咽了一口唾沫,試着舉起手裏的頭巾。脖子上立刻傳來尖銳的刺痛,顯然刀口已經陷進了肉裏。

那人掃了一眼他手裏的東西,到底沒有将他的頭割下來。

“……名字!”

他愣了一下,意識到是那人在對他講話。對方非常生硬地使用着北方的語言——他的家鄉話。那種語言說起來本該溫和動聽,與這一帶沙漠民族的語言毫無共通之處。

“名字!”對方重複了一遍,聲音暗啞而焦急,一時聽不出性別,卻很年輕。

“浦原……”他不想丢掉自己的腦袋。

“真的?”

浦原猜測那人是想問他,這是不是他的真名。看來對方僅僅是掌握了零星的簡短單詞,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

“是的。”他說。“我的名字叫浦原喜助。”

那人靜靜地審視了他一會。當外面有火把自很近的地方經過時,他看見那雙近在咫尺的瞳仁裏有琥珀色的光芒閃現。他覺得這一定是他的錯覺,畢竟,他的脖子被切開了,他很可能已經神志不清。

就在他暗暗哀嘆自己悲慘命運的時候,那人突然奪過他手裏的頭巾,沖出了帳篷,消失在夜色裏。

“浦原!浦原!”

黑崎一心大喊着找進帳篷裏來的時候,浦原剛剛把自己脖子上的血止住。那傷口雖痛,卻非常淺,埋在他亂蓬蓬的頭發底下,不仔細看就不會發現。

黑崎躬着身體坐了下來。他是個大塊頭,和剛才的不速之客完全不同,這讓浦原的帳篷頓時變得十分擁擠。

“怎麽啦,黑崎先生?”浦原問道。

“哎!怎麽你竟然剛剛才醒嗎?!”黑崎難以置信。“外面都已經鬧翻天啦!”

“發生了什麽事?”

“是巡邏隊!他們抓到了一個伊瑪雅罕,可又被她逃掉啦!”

“伊瑪雅罕?”

“是的。你第一次來,不知道這個稱呼也不奇怪。其實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那大概是沙漠部族裏的一種貴族頭銜。這些兇悍的游民控制着商道,走這一帶的商隊若是得罪了他們,就只有死路一條。簡單地說,他們就是沙漠裏的強盜,而伊瑪雅罕就是強盜的頭頭。我本來還慶幸咱們沒遇上他們,誰知道今晚就出了這種亂子。接下來的路,真是兇多吉少啊!”

浦原想了一下。

“……你剛才說,那個被抓的伊瑪雅罕是個‘她’?”

“是啊!”黑崎點了點頭,随即又搖了搖頭。“你可別小瞧女人!尤其是那個女人,那可是遠近聞名的沙漠之花,黑夜裏的明珠,死亡的使者——随你怎麽叫。據說她的刀快得像風,快得當她割掉你腦袋的時候,刀鋒都不會沾上你的鮮血。附近的國王們願意出一千個金幣買她的頭,可是誰也沒有抓到過她。”

浦原心有餘悸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一千個金幣……”

“夠我們吃上八輩子的了。”黑崎嘆了口氣。

“剛才外面那麽吵,就是因為他們在搜捕她?”

“是的。她逃到我們的帳篷中來了,還放火燒掉了幾頂。巡邏隊也跟着沖了進來,大家都幫着找,卻連個影子都沒有看到。”

“她長得什麽樣?”

“我怎麽知道!”黑崎瞪了他一眼。“我只聽過傳聞說,她的眼睛非常特別,就像燃燒的琥珀一樣明亮。還有,她的頭發是紫色的。”

“……那麽,”浦原又問,“你覺得,她逃回去以後,還會不會帶人來襲擊我們?”

“最好不要那樣!不然,就算有巡邏隊在附近,也不能為我們的性命擔保。”

“唉。”浦原嘆了口氣,再次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如果是那樣,我只希望她的刀真如傳說中的那麽快。我可不想看到自己的脖子被切掉一半,不停地流血,卻又死不了。”

黑崎瞪眼看着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第二天,天還未亮,駝隊便啓程繼續趕路。巡邏隊已經消失無影了。經過半夜的折騰,人人都沒精打采的,倒是浦原的精神一如既往地不錯,騎在他的小毛驢上,悠閑地哼着小調。

沙漠的景色看似變幻無窮,可時間一長,又會顯得單調。這條路并非伸向沙漠那死寂的腹地,因此偶爾還能看到些仙人掌。快到正午時,他們如期來到一小片快要幹涸的綠洲,人們紛紛從駝背上跳下來,嚼起随身的幹糧。

“我希望這一次別太糟糕。”黑崎嘴裏含着幹面餅,模糊地說。“如今生意難做,我還有一個兒子沒娶老婆,将來用錢的地方還多着哩!”

“等我攢夠了錢,我就搬到海邊的港口去住。”浦原将手裏的半把幹糧都喂了驢。“我要在那裏買座屋子,天天吃鮮魚。”

“你不種花了嗎?”黑崎問。“那真可惜。将來誰來給北部的少女們提供玫瑰和花油呢?”

浦原笑了笑:“這個嘛,我可以半個年頭種花,等花期過了,就去溫暖的海邊過冬。至于提煉的工作,可以交給助手們去做。”

“這不錯。”黑崎表示贊同。“過陣子再娶個漂亮的老婆,你就什麽都不缺啦!”

兩人又聊了一會,浦原便去水邊飲驢。驢子埋頭喝水,他自己也彎腰洗了把臉。剛一擡頭,就發現在水邊的沙地上,竟然開放着一朵黑色的鮮花。

他十分好奇,便用手撐地,俯下身去嗅了嗅。

花香非常濃郁,花瓣薄薄的,全是黑色,驕傲地向天空伸展着。

就在這時,他感到手掌下的沙地傳來了陣陣的輕顫。

“浦原!浦原!”他的同伴驚慌地跑來。

“我們完了!他們來了!”

“……什麽?”浦原好不容易才将目光從那朵花上移開。

“她真的帶人來了!”黑崎氣喘籲籲地停在他面前。“伊瑪雅罕,沙漠之花,她帶着她的人來複仇了!”

浦原回頭一望,遠遠的沙丘上正掀起一片飛沙。在那黃燦燦的沙霧中,很快有飛馳的馬隊顯露出來。

“快點,我們必須做點什麽!”黑崎催促道。

浦原立刻回應了這句話,只不過他所做的事完全出乎黑崎的意料——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株黑色的花朵連根帶土地挖了出來。

“你這是在幹啥?!”黑崎目瞪口呆。

浦原滿意地說:“這好像是沙漠玫瑰的變種,很珍貴呢。我要把它帶回家,種在我的屋檐下。”

黑崎張着嘴,片刻,終于決定不與他浪費口舌,獨自轉身跑到駱駝邊,扯下自己的刀。

馬隊眨眼便到了跟前。與這些馳騁沙漠的勇士們相比,沒有護衛的商隊毫無戰鬥力可言。十來個人很快被收繳了武器,連同各自的駱駝一起被團團圍住。浦原獨自留在水邊,一開始并沒有被發現,但他認為即便是偷跑也是無濟于事,于是便小心地捧着自己剛剛挖出的花朵,坐在地上什麽都沒有做。

蒙着面紗的戰士們很快就發現了他這只漏網之魚。幾個人跳下馬,拔出刀,要将他押到其他人那裏去。但就在他們走近他的時候,突然,所有的刀尖都在離他五尺開外的地方頓住了。

就像在敬畏着什麽一樣,他們不再靠近一步。

浦原驚奇地發現,他們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手裏的花上。

這時,一個看似頭目的人走了過來。其他人讓開一個缺口,讓這個人走到他們中間。盡管對方也戴着面紗,但她一開口,浦原便聽出了她是個年紀尚輕的小女孩。

她看見了他手裏的花,也不再近前,極度不悅地厲聲說道:

“你!快放下它!這是伊瑪雅罕的聖物,外族人的髒手不配碰它!”

她說的是流利的北方話。看來在這群人當中,也有人習得別國的語言。浦原縮了一下,明顯不願意交出那朵花。女孩的怒氣更盛了,卻又不敢上前強奪。兩人就這樣僵持了一會,直到一個響亮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碎蜂!”

又一個戴面紗的女人騎着駿馬來到跟前。浦原看見了她的眼睛,忍不住張了張口:

“是你……”

那正是昨夜闖進他帳篷裏的人。

“伊瑪雅罕!”

本來在怒視浦原的女孩立即轉身行禮。她們交談了幾句,但除了“伊瑪雅罕”這個詞之外,浦原什麽都聽不懂。

那位伊瑪雅罕在和女孩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在看着浦原。她的睫毛微微低垂,但在那下面,浦原清楚地看到了和傳聞中一樣的瞳色——那就像燃燒着的琥珀寶石,閃動着金色的流光,美麗極了。

他呆呆地望着她,正在琢磨有沒有希望求她饒命,伊瑪雅罕卻已交代完畢,将馬鞭一揚,那匹駿馬便帶着她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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