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
中/伊瑪雅罕,伊瑪雅罕,火焰與星星在跳舞
整個下午的颠簸,俘虜們和駱駝都被帶回了伊瑪雅罕的營地。
黃昏的沙漠浮動着金色與橘色的餘晖,東方的天幕上挂着幾顆淡白的星星。夕陽下的營地由一圈帳篷圍成,帳篷中央的空地上堆着焦黑的木炭與灰燼。伊瑪雅罕的帳篷比別的帳篷大些,浦原遠遠地就看見了帳篷頂端飄動的旗幟上那黑色的沙漠玫瑰徽紋。
俘虜們被帶到了營地的一側,由專人看守着。除了浦原,其他的人都被牢牢地捆住。人們吓得瑟瑟發抖,誰也不敢說話。
“這下完蛋了,”黑崎在浦原背後小聲地咕哝,“也許我們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她不會把我們賣到埃及去吧?”
浦原從自己的袍子上撕下一大塊布:“我不知道。不過,我們可以試着求求她。”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黑崎瞪着他的後腦勺。“還有,他們為什麽不把你也捆起來?”
浦原把那塊布攤放在地上。
“我想,是因為這個。”他指了指自己懷裏的花。盡管一路上他都小心翼翼地護着它,但那些原本粘在根部的砂土還是在颠簸中被抖落了許多。他将那株花放在布塊上,用布将它的根須整個包裹起來,并往裏面填滿了沙子。看上去,就像一個用布做的花盆。
“這似乎是他們的聖物。”他高興地欣賞着自己的傑作。“是它保佑了我。”
正這麽說着,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響,碎蜂走了過來。
“你!”她用刀柄指着浦原的鼻子,說着他的語言,眼裏充滿了厭惡之色。“……跟我來。伊瑪雅罕要見你。”
伊瑪雅罕的帳篷的內部并不像浦原想象中的那樣奢華。沙漠裏的民族在馬背與駝背上生活,一切不必要的物品都有可能成為累贅。但是,眼前這塊地方又比他想象中要淩亂。地毯上散放着彎刀、酒盞、火匣、馬鞭,還有女人的衣物。兩盞巨大的油燈将這裏照得如同白晝。
伊瑪雅罕就盤腿坐在這些亂糟糟的物品當中,正抱着一個水壺,對着壺嘴咕嘟咕嘟地喝水。她的身上除了一件貼身的胸衣和一條短短的紗裙,什麽也沒有穿。黝黑的皮膚在燈火下泛着健康的光澤,和傳聞中一樣的紫色長發順着脊背,生氣勃勃地一直瀉到地上。她好像是渴壞了,仰着頭似乎非要把那只水壺喝空才肯罷休。浦原發現她的右腿上依然纏着一層層繃帶,其中不難辨認出在昨天夜裏被她奪走的那塊頭巾。
他望着她呆了一下,但緊接着,就被碎蜂從後面踢中了雙腿,“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伊瑪雅罕将空水壺丢到一旁,抹了把濕漉漉的嘴唇,琥珀色的眼睛看了過來。
她看上去是那麽的神采奕奕,完全不像是剛受過傷,并且在沙漠中策馬奔馳了一整天的樣子。
她打量了一下浦原,朗聲對碎蜂說道:“我有話要問他,你用他的語言說給他聽!”
“是!”碎蜂點了點頭,跪坐在一旁。她似乎對浦原很不放心,目光一刻也不離開他身上,生怕他會輕舉妄動。
浦原聽不懂她們的對話,但接下來伊瑪雅罕提出的問題,都由碎蜂用他的母語轉述了一遍。他于是逐一做出了回答。
“你從哪裏來?”
“北方的平原。”
“也是商人嗎?”
“不是。我更喜歡別人叫我‘花匠’。”
“花匠?那是什麽?”
“就是種花的人。”
“種什麽花?”
“大馬士革玫瑰。我家有一片花田。每到開花的季節,附近的蜜蜂就都會飛到我的家裏來。”
碎蜂瞪了他一眼,顯然認為他太多話。但伊瑪雅罕似乎很感興趣,碎蜂只好一字一句地翻譯給她聽。
“然後呢?花有什麽用?你要把它們都賣掉嗎?”
“不是的。賣掉的只是一小部分。花的用途有很多種,可以制成藥,或者香料和染料,還可以用來熏茶和釀酒。不過,我主要用它們來提煉花油。”
“花油?那又是什麽?”
浦原把自己全身的口袋都摸了一遍,終于幸運地摸到了那只小瓶子。瓶子裏還剩着半瓶花油,這是他帶在身邊用來喂驢的,因為他家的驢子從小在花叢中長大,所以特別喜歡花的味道,如果它不肯趕路了,只要往草根裏倒一滴花油喂給它嚼,它立刻就會精神抖擻地大步向前。這方法自從被浦原發現之後,就屢試不爽。
“就是這個。”浦原伸手将瓶子遞給伊瑪雅罕,卻被碎蜂用刀擋住。
“不要緊的,碎蜂!”伊瑪雅罕擺了擺手,一把将瓶子抓了過去。
“這有什麽用?可以喝嗎?”
“不不,這是用來塗抹的。女人把它抹在身上,可以讓皮膚變好,還可以消除疤痕。”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拂過她受傷的右腿。
伊瑪雅罕拔掉瓶塞,好奇地湊上去嗅了嗅,但立即擡起手來扇動面前的空氣:
“太甜啦!太膩啦!這個一點兒也不好聞!”
浦原撓了撓頭,無辜地笑了起來。
看來,伊瑪雅罕并不像傳言中的那麽可怕。他認為這是一個機會,于是大着膽子說道:
“伊瑪雅罕,我有一個請求。”
碎蜂回過頭來,皺着眉頭盯着他,拒絕翻譯這句話。
“他說什麽?”伊瑪雅罕問。
碎蜂猶豫了片刻:“……他說,他有一個請求。”
“說吧!”伊瑪雅罕點了點頭。
浦原看着她說:“你可不可以,放那些俘虜回家呢?”
碎蜂霍地起身,拔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等等!”伊瑪雅罕也站了起來。
她們交談了幾句,随後,伊瑪雅罕低下頭來看着浦原:
“每一個被我抓住的人都會這麽求我,我憑什麽要答應你?”
浦原想了一下,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試試總比不試的好。”
伊瑪雅罕哈哈大笑起來。
“好!你幫助了我,卻不要求回報。我答應你,明天一早就放他們回家!”
“伊瑪雅罕!”碎蜂驚訝地看着她。
“不過,你很有趣,要留下來陪着我玩!”伊瑪雅罕說完,裹起長袍大笑着向外走去。“碎蜂,把這些話一字不漏地告訴他!”
就這樣,浦原獨自留在了伊瑪雅罕的營地上。他交代黑崎替他賣掉貨物,并轉告他的助手們,他可能要過一陣子才能回家去了。
放走了俘虜的伊瑪雅罕又開始奔忙。碎蜂陰沉着臉告訴浦原,都是因為他那無理的請求,才會使伊瑪雅罕如此忙碌并且無法養傷。她說,沙漠上共有四位伊瑪雅罕,都由一位老族長統領着。每過三個月,他們就必須獲得足夠的俘虜和財物,用以在附近國家的黑市上交換糧食。如今,三個月的期限就要到了,由于伊瑪雅罕放走了浦原的同伴,她必須重新去抓一批俘虜回來才行。
盡管他當初并不知道,也別無選擇,浦原還是感到有些愧疚。于是,每當伊瑪雅罕回到營地休息的時候,他便将家鄉的風土人情和有趣的事情說給她聽。伊瑪雅罕常被他逗得捧腹大笑。就連一開始嫌他話多的碎蜂,到後來也不由被他的故事吸引。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浦原正在帳篷裏欣賞着他的寶貝花朵,遠處隐隐地傳來了馬蹄聲,伊瑪雅罕的馬隊回來了。
“花匠!”
他正想起身出去看看,伊瑪雅罕卻已大步走了進來。她的身上還披着防曬的鬥篷,手裏提着一個沉甸甸的包裹。她将包裹往浦原面前一擲,然後坐下來,三兩下便把自己又扒得只剩下短裙和胸衣。
她把包裹解開,浦原看見裏面滿滿當當的全是象牙器皿和黃金,還有鑲嵌着寶石的煙鬥和大卷的名貴煙葉。
“挑吧,花匠!”伊瑪雅罕慷慨地把那堆東西往他面前一推。
浦原明白了她的意思。可是他的目光還是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她的右腿。她每次回來他都會先朝那裏看上兩眼,他記得那個傷口很深,不是那麽容易好的。而如他所料,伊瑪雅罕腿上的繃帶也一直沒有拆下來。
“怎麽啦?”伊瑪雅罕奇怪地問道。
浦原充耳不聞,他原本也聽不懂。他望着那條傷腿,鬼使神差地幹了一件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想幹的事。
他伸出手去,在那厚厚的繃帶上摸了一下。
下一刻,他發現自己又像那天夜裏一樣,被伊瑪雅罕的刀鋒抵住了脖子。
“你做什麽?!”
伊瑪雅罕皺着眉,憤怒地瞪着他。浦原詫異了一下,但很快就猜到了她為什麽生氣。他于是放松身體,擺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伊瑪雅罕瞪了他半晌,突然“啧”地一聲退開了。她用力将彎刀插在地上,又把右腿上的繃帶解開。
“你看!已經沒事了!”她大聲說道。
浦原看着那道傷疤。傷口大約愈合了六七成,傷口邊還殘留着由于劇烈活動而滲出來的深色的血漬。
“快挑!”伊瑪雅罕又指着那堆寶貝。
浦原掃了一眼,有些沮喪地搖了搖頭:“我不要。”
伊瑪雅罕猛地站起來,拔出地上的刀。有那麽一刻,浦原還以為她又要對他刀刃相向了。可她只是怒氣沖沖地對他吼道:
“我送你東西,你為什麽不高興呢!”
說完,就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伊瑪雅罕的怒氣來得快也去得快。當天晚上,她就把這件不愉快的小事忘到了腦後,又纏着浦原講奇聞趣事給她聽。當她看見浦原将幾個貴重的煙鬥剖開,給他的粗布花盆做了一個牢固的支架時,便又哈哈大笑起來。
“你真是暴殄天物。”碎蜂冷冷地說。
浦原笑了笑,不以為意。
這一次,伊瑪雅罕是滿載而歸。有了東西向老族長交差,她很快就下令拔營啓程,向老族長的駐地進發。他們向西南方向奔馳了十天,來到沙漠邊緣的一個湖泊跟前。這是人們在進入沙漠之前所能看到的最後一個湖泊。湖的周圍生長着稀疏的灌木,甚至還有一小片樹林。
四位伊瑪雅罕及其手下的隊伍都将帳篷搭建在這裏。遠遠望去,帳篷與旗幟連成一片,十分壯觀。
浦原來到這裏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跳進湖裏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第二天,當伊瑪雅罕和碎蜂帶着東西去見老族長時,他就悠閑地在那一大片帳篷中間散起步來。
四位伊瑪雅罕都在老族長的帳篷裏議事,手下的人自然就樂得輕松,都出來相互走動。浦原起初是默默地混在他們中間,但沒過多久,他就和一個叫阿散井的紅發男人聊起了天。
阿散井和碎蜂一樣,也是一位伊瑪雅罕的幫手,而且,他也會說流利的北方話。據說那是因為他們的伊瑪雅罕娶了一位從北方來的女子為妻,所以在他們那裏,很多人都會說北方話。
在阿散井的介紹下,浦原見到了那位伊瑪雅罕的妻子,緋真夫人。
緋真夫人是個溫柔可親的人。她的家鄉和浦原的家鄉相距不遠,兩人聊得十分投緣。緋真夫人答應浦原,說這段時間若是有空,便可以教他學習當地的語言。
從帳篷裏出來後,阿散井壓低聲音告訴浦原:他們的伊瑪雅罕為了娶緋真夫人為妻,不惜打破族裏的規矩,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因此,他在跟緋真夫人學習語言時最好老實一點,不要做出什麽會讓那位伊瑪雅罕誤解的事情來。
浦原連連點頭。
他就這樣在外面玩了大半天。回來的時候,看到自己的伊瑪雅罕正和碎蜂在帳篷外面說話。兩個人的神色都很嚴肅,伊瑪雅罕微微地皺着眉。
“怎麽啦?”他走過去問道。
“不關你的事!”碎蜂立即怒斥。“你別太得意忘形了!”
伊瑪雅罕看了看他們兩個,用拇指戳戳帳篷的方向:“都進去以後再說吧。”
事情就是這樣的:有可靠的消息傳來,附近的國王們終于下定了決心,要派出自己的王軍來剿殺四位伊瑪雅罕。在沙漠裏,他們不是伊瑪雅罕的對手,因此,他們選擇在伊瑪雅罕走出沙漠聚會的時機來進行這場戰鬥。
各個國家分別派遣了一股騎兵,正在向指定的地點彙集。
“那麽,老族長是什麽意思呢?”浦原問道。
“他要我們留在這裏,給那些煩人的家夥痛快的一擊,讓他們再也不敢來幹涉我們的事情。”伊瑪雅罕充滿鬥志地回答。
浦原的眼睛看着地面,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當中,不再說話。
從這以後,營地就變得更加熱鬧起來。人人都在磨刀備戰。對于在沙漠中闖蕩的勇士們來說,戰鬥就像吃飯和睡覺一樣自然。他們聽說自己的對手由各國的王軍組成,反倒興奮不已,就好像有什麽重要的節日快要來臨。
伊瑪雅罕對即将到來的戰鬥似乎一點也不操心。她把所有的事務交給碎蜂,自己卻整天拉着浦原和另一位伊瑪雅罕到周圍的荒野去打獵。那位黑發黑眼的伊瑪雅罕和她一樣熱情奔放。他見到浦原的第一句話竟然是:
“嘿!我叫海燕,你叫什麽?”
浦原這才意識到,伊瑪雅罕也應該是有本名的。
“你的名字叫什麽?”他用本地話問身邊的人。
“夜一。”伊瑪雅罕咧了咧嘴,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四楓院夜一。不過,你叫我夜一就可以了。”
“夜一。”浦原點了點頭。其實他并沒有聽懂她後面的那兩句話,但他抓住了重點。
夜一看上去很高興。海燕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們兩個。
兩位伊瑪雅罕的精力都充沛異常。他們不是比賽誰能先射下空中的黑鷹,就是比賽誰能捉到更多的野兔。每當他們的比賽告一段落,雙雙調轉馬頭回來找浦原的時候,都會發現那個慢條斯理的花匠依然在距離營地很近的地方無所事事——有時是在用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摳着地上的沙土,有時是在對着幾塊石頭出神。
緋真夫人的教授所帶來的效果日益明顯。剛開始,她只是試着教給浦原一些簡單的詞彙,例如“帳篷”、“家鄉”、“花”、“高興”、“生氣”……但很快,她就發現浦原的腦子非常靈活,學起來也很快,于是便盡量地多教他一些。不出幾天,他就已經會說日常的簡單句子了。
夜一知道浦原在學習自己的語言後,也曾命令碎蜂教她學說北方話。可是她太過急躁,而且學不到兩句就想出去玩,碎蜂又不敢阻攔。後來,浦原的本地話說得越來越流利,貪玩的伊瑪雅罕幹脆放棄了學習,只跟浦原說當地話了。
眼看準備的時間越來越少。這一天,夜一到處都沒有找見浦原的身影。她正急得在帳篷前團團轉,突然,轟隆一聲,遠處的原野上冒起了一股濃煙。
不一會,在趕去那裏的路上,夜一碰到了滿臉黑灰,正往回走的浦原。
“我好像,找到了一個辦法。”他啞着嗓子對夜一說道,似乎他的嗓子裏也填滿了灰塵。他把手裏的石頭拿給她看。“……我們需要更多的帳篷,還有繩索,越多越好。還有這樣的石頭,要磨成粉,也是越多越好。”
他的本地話裏夾着北方話的詞語。不過,夜一還是聽懂了大意。
那是一場令國王們和國王們的子孫都談之色變的戰鬥。
聽僥幸逃回的士兵們說,那天晚上,王軍的騎兵在夜色的掩護下偷襲了四位伊瑪雅罕的營地。營地搭建在湖邊,占地非常寬闊,營中密集地紮滿了帳篷。當王軍到達時,伊瑪雅罕的勇士們似乎正在熟睡,并沒有人被敵人驚醒。王軍迅速地向帳篷沖去,他們扔出火把,斬斷帳篷的支柱,就在他們認為己方即将輕易取勝的時候,沙地裏突然彈起了縱橫交錯的繩索。
繩索絆倒了王軍的馬蹄,騎兵與馬匹一起滾落到了地上。突然,四周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轟響,一頂頂帳篷被掀開了,裏面竄出了金紅色的火苗。
片刻,所有的繩索也都着了火。王軍在一片火海中痛苦地掙紮着。當他們好不容易沖出營地,想撲進湖裏熄滅身上的火焰時,卻被倒插在湖邊的利箭刺穿了喉嚨。
直到這個時候,伊瑪雅罕的戰士們才從四面八方殺了過來。
血水染紅了半個湖泊。厮殺幾乎持續了整夜。浦原獨自坐在小樹林裏,靜靜地望着遠處的火光。他的身邊放着花盆和那朵被視為珍寶的黑色沙漠玫瑰。
一個人影鑽進了樹林,向他跑來。
“太厲害了!”夜一氣喘籲籲地咧着嘴。“他們根本不是對手,你的戰術很成功……”
從她興奮的表情來看,她應該沒有受傷。但是她渾身都沾滿了鮮血,膝蓋正由于疲憊力竭而微微地發顫。
“過來。”浦原向她伸出一只手,低聲說。
她于是癱坐在他的身旁。浦原用手扶住她的脊背。
“這叫做什麽?”她好奇地問。“你給它取名字了嗎?”
浦原想了一想:“你可以叫它‘數珠系’。”
“那是什麽?”
“用我家鄉的話來說,就是‘火焰的網’。”
夜一滿意地點頭,大力拍打起他的肩膀:“很好!想不到你這麽厲害,下起手來比我們還狠!噗哈哈哈!”
浦原望着那片火光,樹影下他的臉色看起來有些黯淡,遠不如她那麽高興:
“我只是想保護你而已。”
夜一愣了一愣,不确定他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但浦原很快就回過頭來,手指在她的長發上輕輕地撫摸了一下:
“那邊就快要結束了,不去也沒有關系。你休息一下吧。”
“好!”
夜一說完,當即四仰八叉地在他身旁倒下,呼呼大睡起來。
這時,外面的天空已經蒙蒙亮了。沙漠地區晝夜的溫差令寒意遲遲不肯離開大地。浦原脫下自己的外衣,蓋在于睡夢中依然帶着勝利微笑的伊瑪雅罕身上。
酣暢淋漓的激戰過去,湖邊又恢複了平靜。戰場很快被清理出來,人們在空地上燃起巨大的火堆,用以歡慶勝利。
對于這種在血洗的戰場上就地燒烤的慶功方式,浦原搖頭将其形容為“野蠻”。但衆人誰也不會在意。他們将他視為英雄。老族長派人送來了一柄象牙刀鞘的鋒利腰刀。碎蜂難得地暫停了對他的冷嘲熱諷。就連緋真夫人的丈夫,那位總是冷着臉的伊瑪雅罕,也在見到他時對他微微地颔首以示肯定。而在所有人當中,夜一自然是最高興的。篝火宴會剛一開始,她就坐到他身邊來,舉着酒壺要他陪她喝酒。
“幹杯吧,花匠!”她一直記得他喜歡這個稱呼,所以總是這麽叫他。“我保證,那些家夥十年之內都不敢到這裏來啦!他們的國王聽了我們的事跡,一定吓得屁滾尿流吧,噗哈哈哈哈哈哈!”
浦原沒有答話。他喝了一口酒,慢慢說道:
“夜一,你有沒有想過,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呢?”
“別的地方?”
“嗯。比方說,我的家鄉。”
“好哇!”沒有絲毫的猶豫,伊瑪雅罕爽快地答應了。
這反倒令浦原有點不知所措。
“真的嗎?”他回頭看着她。
“伊瑪雅罕從不說謊!”
放下酒杯,浦原盯着自己的手指。喜悅來得太過突然,令他的手指有些不聽使喚。
“……如果你不喜歡花香,我可以把花田賣掉。只要你高興,我們去哪裏都可以——”
“不!”可是這一次,夜一卻斷然拒絕了他。
他驚訝地擡起頭,不明白她為什麽上一刻答應了,下一刻又變卦。他看見夜一放下酒杯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望着他。在火光的映照下,她的臉龐明暗分明,肅穆而清晰,金色的眸子裏閃耀着驕傲和神聖的光芒。她緩慢地擡起右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又指着浦原的胸口,一字一句地說:
“做你喜歡的事,走你想走的路。我會跟着你。因為,我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
浦原定定地望着她。這一刻,他确信自己得到了世界上最美好和珍貴的事物。他看着那只手,輕輕地握住它,然後,在手背上飛快地吻了一下。
“你們這是在幹啥?宣誓效忠嗎?”阿散井帶着醉意的聲音打破了兩人的沉默。
“我是不是喝醉了?”他抓住浦原的肩,“來來來,花匠,再來和我喝上幾杯!”
浦原又回頭看看夜一,她正咧着嘴在對他笑。宴會很快就變成了酒會。浦原被灌得迷迷糊糊的,朦胧中,他一直聽見夜一爽朗的笑聲從身邊傳來。她金色的眼睛和天上那些銀色的星星一起,在熱烈的火光之上歡快地舞動着,閃爍着,旋轉着,漸漸地,全都融化在了他的意識裏。
這時,他突然想起學習語言時,緋真夫人教給他的詞語。
“……緋真夫人,‘伊瑪雅罕’在這種語言裏,到底是什麽意思?”
緋真夫人笑了笑,溫和地回答:“伊瑪雅罕的意思是,‘驕傲與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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