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節
”他沉默地擺一擺手。
都說人死之前,會看到自己的生前事。可他明明沒死,卻為何眼前如走馬燈般掠過無數浮光掠影,他動蕩的一生。陳建輝出生在貧窮的漁村,十三歲就辍學養家,十八歲以前打過漁,唱過皮影戲,開過拖拉機,也撞過黑摩的,二十歲娶了老婆,一個月後偷渡到海港城。他每天吃不飽睡不好,醒了不是對人點頭哈腰叫大爺,就是拿一把水果刀找人喊打喊殺。他事業剛有起色的時候死了老婆,接來兒女也沒時間照顧他們。如今他以為自己終于能享清福,卻發現他根本不認識自己那一雙兒女。他有些不明白,這個家怎麽突然落到這個地步。
一陣大風刮過,綠油油的枝葉嘩啦啦擺動,雨飄進房間裏。陳蘊清拔下針管,掀開被子起來。
拐杖頭敲在地上,篤、篤、篤,聲音由遠至近,最後停在她跟前。
“怎麽拔了,吊瓶還沒好。”陳建輝拾起垂落的針管。
她後退,雙手戒備地別在身後。
“爸爸,你剛才都聽見了,我和哥哥……”
“陳蘊清!”他突然厲聲打斷她,眼瞪如牛。
她只瑟縮一下,便鼓足勇氣道:“你不想聽我也要講!”
“我愛哥哥,我要同他在一起!”
一個鮮紅的手掌印啪地蓋在她的臉頰,空氣嗡嗡震顫,她的耳朵聽不見了。
陳蘊清吸一吸鼻子,眼淚湧進眼眶,她繼續說:“我十五歲了,這十五年,我沒有媽媽,沒有爸爸,只有一個哥哥。”
“你這是在怪我?還是在怪你早逝的媽媽?”
“沒有,我誰也沒怪,我只是不要你管我。這麽多年都沒有管過,憑什麽現在管我?”
“我講過我很忙!你以為你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從哪裏來的!”
“對啊,所以我理解,我從來沒有怨過你。我對你沒有要求,別的小孩要的東西我都可以不要,那你可不可以也不要對我有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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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說什麽混賬話!”陳建輝怒不可遏。
“我從小就同他在一起,哭了是他哄,餓了是他喂,病了是他去找醫生,我想爸爸媽媽,是他趴在地上給我騎小馬,我愛他,我愛我的哥哥有什麽錯?就算錯了我也改不掉了,你可以說我惡心,可以叫我滾出去,可是我改不掉,沒辦法,就是改不掉。”
陳建輝氣得說不出話,拐杖高高舉起來,打不下去,只能在半空無助地顫抖。
“可他是你的哥哥,是你的哥哥!”
“那又怎麽樣呢 ,從來沒有人教過我不能愛上自己的哥哥,從來沒有人告訴我不能同自己的哥哥結婚,我一直以為我是要跟他過一輩子的,我根本不知道兄妹長大有一天是要分開的。我不想分開,我就想這樣一輩子,不行嗎?”
“不行!這是倫理道德,老祖宗定下來的規矩,上千年的規矩!”
“那怎麽辦呢,你讓我怎麽辦呢……我都已經這樣了……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呢,你為什麽不陪着我長大?”
“爸爸,你憑什麽啊,你以前丢下媽媽,現在要拆開我們,你憑什麽總是不讓我們過得好呢?你憑什麽從來沒管教過我,卻第一個沖上來罵我惡心呢?”
少女的質問與窗外飄來的雨水一起敲打在他心口,陳建輝瞪着眼睛,回答不出。
許久以後,陳蘊清聽見一把沉痛沙啞的嗓音。
“就算是我錯了……可能是我錯了……可為什麽會這樣……”
拐杖支在地上,陳建輝無比疲憊地閉上眼睛。
“阿蘊,我很小的時候,你阿公就走了,你奶奶從來沒有管過我,我的學費是自己湊的,每個禮拜的夥食是自己從地裏挖的,我十三歲出去做工,每天只睡幾個鐘,但我也順順利利地長大了,我就是這樣過來的,我就是這樣過來的……為什麽我錯了……”
事已至此,其實他早就失去談判的資格。他管不住不示弱的陳蘊清,更管不住連死都不怕的陳迦南。
“阿南叫我體諒……其實體不體諒又有什麽用呢。你們都這麽大了……阿蘊,我四十多了,人生沒有幾個四十多年,我早就失去爸媽,失去妻子,不想年近半百再搞丢了兒女。你們想要我給體諒,可其實不體諒又能怎樣,你們在乎嗎?”
“你埋怨我在管你,其實我在你們面前才是弱勢。我能拿你們怎麽辦?你們有底氣同我鬧,同我鬥,還不是因為我不想失去你們……”
陳建輝擡頭望窗外,霧雨濛濛,他不知望見了誰,嘴角緩緩上揚:“阿芬,我已經不中用啦。”
陳迦南遭受一頓毒打,又在祠堂跪足三天三夜,舊疾複發,在醫院治療。
陳蘊清本想打個電話過去,餘光瞥見陳建輝從樓梯上走下來,便打消了念頭。
對于爸爸的讓步,說不愧疚是假,畢竟有一句話他說的是對的。她之所以敢鬧,無非是憑借他對他們的愛。她利用這份感情傷害他,多麽卑劣。
“阿蘊,走吧。”
他要帶她去醫院。
二人一前一後出門,連下半個月的雨終于中場休息,但天依舊是灰蒙蒙的。
上車後,陳建輝望着窗外對她說:“我原本已經準備派人去辦退學手續,下個月就送你去美國。但現在看你自己選擇,是想留下還是出去。”
汽車開動,緩緩駛出大門。
陳蘊清發現前排的司機換人,奇怪道:“財叔呢?”
“他前兩天跟我請假,說要去醫院,不知道這回又得什麽病,老了,”陳建輝不知在感嘆誰,“只比我大兩年而已。”
陳蘊清數落他:“才四十幾歲,天天喊老,你看外面那些修鞋擺攤的阿公,哪一個不是五六十歲?還有美國總統,七十幾歲照樣春風得意。”
陳建輝眉目略為舒展。“牙尖嘴利。”
過一會兒,他突然喊停。
司機和陳蘊清都一頭霧水,他指着街對面的一家甜品店說:“你最喜歡的雲呢拿味,我去給你買。”
司機轉回頭:“陳先生,我去買吧。”
“不用了,我女兒的東西我自己買。”陳建輝說着,提起拐杖,推門下車。
陳蘊清趴到窗邊看着他左右張望,躲開幾個亂跑的小孩,步履蹒跚走到街對面。
她發現爸爸的腿好像更僵硬了,走路的姿勢不如從前潇灑,背好像也不直了,幸好肩膀仍然夠寬,撐得起這一身硬朗的西裝。
陳建輝混在一群小孩裏艱難回身,一手拿着冰淇淋,一手把皮夾塞進內袋,然後去找放在旁邊的拐杖。
他一邊往回走,一邊擡頭朝等待他的陳蘊清笑了笑。
陳蘊清見他行動笨拙,打開車門去接他。
嘭!
一聲突兀槍鳴,人群猝然爆發尖叫,陳蘊清腳步一頓,笑容僵滞在臉上。
她的面目因瞬間的驚恐而扭曲,撕心裂肺的吼叫消了音,眼前一切皆化為黑白,唯有爸爸西裝上的鮮血刺眼而猙獰。她被飛撲而來的身影按倒在地——
嘭!嘭!嘭!
壓在背上的身體抽搐了好幾下,一動不動了。
不遠處的地上,躺着稀爛的雲呢拿味冰淇淋。
24
陳家的災難是誰也沒有想到,卻又誰都可以預料的。
畢竟刀口舔血,命如草芥,在這條道上混,就該知朝生暮死,世事無常。
黑白喪事那一天,道上的幾位大佬都來了。白花,黑傘,花圈長排,場面莊嚴肅穆。
陳迦南全程寡言,陳蘊清更是失蹤,迎來送往,都是財叔張羅。
陳蘊清足不出戶一個多月,晚上睡覺也不踏實,閉上眼就是爸爸雙目圓睜撲擋在她身上的畫面。
又是一夜驚醒,窗邊薄紗搖動,她床邊坐着一個黑沉沉的身影。
陳迦南安靜地、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她。
這段時間他也睡不安穩,不是夢到爸爸的遺體,就是夢到她要離開。索性每一夜如此守在她身邊,既能緩解壓力,又能安穩度過失眠的痛苦。
陳蘊清撐坐起來。
他包住她的手,緩慢揉捏,然後俯身将人抱進懷裏。聞到熟悉的香味,他焦躁的神經才能得到安撫。
“哥哥,我想去美國。”
他把頭死死埋進她窩頸,要自己冷靜,要自己理智。
“你說過,不會放棄……”腿差點折了,命差點沒了,他都沒想過放棄。陳迦南用力地抱緊她,舍不得發一點脾氣,卻又忍不住地顫抖。
陳蘊清亦發抖:“我每天都夢到他,我親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槍口那麽近,血那麽紅,如果不是保護我,他有機會活下來的,他有機會活下來的……”
“我有時候真的好恨他,恨他用這種方式讓我後悔,如果知道他會死,我會直接答應他去美國,我不會同他争同他吵,我一定做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