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錦裏
第二十六章
錦裏恢複意識的時候,恍惚了好一會。他睜不開眼,費力地将平放在身側的手往邊上挪了挪,碰到了冷硬的光滑壁面。背後緊貼着的不是柔軟的床榻,寒氣逼人又有些潮濕,像是凍得極其堅硬的冰塊,有些硌人。
四周極靜,側耳許久也聽不見零星聲響,也沒有錦裏自身的呼吸聲。像是極深土層下的死寂。
我是誰?這是在哪?為何這般?
一縷銀色細絲在錦裏腦海裏一閃而過,似乎有什麽東西從深處探了探頭,就要呼之欲出了,卻終究是沉寂下去了。
錦裏維持着當下的形态許久,至少在他的感知裏格外地長久。
終于有細碎的聲音傳到耳側了,喀吱喀吱的,像是什麽蟲子或是鼠類啃咬東西的聲音。這細碎聲音持續了好一會,以一聲突兀的重響結束了。
“你是不是已經醒了?”一個柔媚的女子聲音問道,随着而來的是面上和身上氣息拂過的涼意。
不該是這樣的!
錦裏聽見心底有個聲音說,語氣裏還帶着些許莫名的憤然。
什麽不該是這樣的?又應當是怎樣的?
錦裏在心裏發問,那聲音卻不再出現了,消失得無蹤,像是回答不上來便刻意回避了似的。
一只帶着沁人涼意的手貼到錦裏的額頭上,大約是被灌入了什麽,他身上便慢慢有了些氣力。錦裏眼皮輕顫,緩慢地睜開了。印入眼簾的是一張慘白又泛青的面龐,距離他的鼻尖不足半尺遠。
“嗬!”錦裏發出一聲古怪的驚叫,出聲的一瞬間嗓子像被拉扯一般的疼。
“你怕我這張臉?”那張青白的面孔已經從他面前移得遠了些,沈夷這才看清她的面目,眼前的女子除去駭人的面色外,生着一對上挑的鳳眼,水光婉轉之下倒是顯得多情。
錦裏已意識到自己方才舉動失禮,頓時十分尴尬,想張嘴解釋些什麽,卻覺喉嚨處像是被什麽堵上了,澀阻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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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察覺到錦裏的異狀,問道:“你說不出話來?”
錦裏費力地點了一下頭,方才搭在他額上的那只手已經移走了,他身上的力氣便恢複得十分緩慢了。
“那便聽我說罷。”那女子看出錦裏此時精力不濟,卻沒再向他體內輸入法力。她的氣息,陰寒太過了,放到他身上,畢竟不是什麽好的。
“你昏睡前的記憶,可是全然不記得了?”
錦裏想起那一截銀絲,腦海裏除去它外倒是一片空白了,便點了下頭。
“記不得也無礙,你聽我同你說便是,過幾日就會逐漸想起來了。”
錦裏聽她說着“無礙”,卻覺得其中竟含着點不易察覺的愉悅,倒是同字面上的意思相悖了。
“你名為錦裏,是一只鯉魚妖,足足活了數千年了……”
那女子講得極為累贅,絮絮叨叨地,似乎恨不得将她所知曉的,他從前所有的瑣事都一一說出來才肯罷休。
錦裏從她的講述裏了解到,他是一只叫作錦裏的妖,本體是一尾金紅色鯉魚,原是他目前所在的東湖的湖主,也就是這片寬廣的湖域的主人。就連他以前的生活習慣,也從她口中聽過了。
然而,至于錦裏是如何落到現下的模樣,那女子卻并不願多提,只說是因她的緣故,其中詳細便一句話帶過了。
“所幸,所幸……”面目駭人的女子連說了兩次,帶着遮掩不住的慶幸,甚至有一絲劫後重生的意味。
錦裏自那日從冰棺裏出來,還沒有順利地說出過一句話,嗓子裏像是有什麽堅硬的東西梗着,一張口便疼得厲害。
他醒來後見到的那個女子,名叫東湖,和他生活了數年的這片湖的名字一樣。這也是聽那女子說的。
東湖跟他說,他在湖底的冰棺裏昏睡了一百三十四年有餘了。至于多少個月,多少天,東湖似乎也作了記錄,只是他聽過之後就忘記了,大抵是聽起來沒什麽感觸。
錦裏醒來後便住在湖底的一座宮殿裏,據說那是他以前的住處。東湖常來找他說話,一整天一整天地說,說的統統都是他以前的事。他看得出,東湖是想讓他早些恢複以前的記憶,早些記起她來。
東湖沒有直接說過錦裏同她先前的感情有多深厚,但言語之間,說話時的神色都無不顯示出他們之間關系匪淺。這讓錦裏覺得很過意不去,在東湖溢于言表的情感面前,他的忘卻有一種背叛的感覺。即使東湖沒有表現出絲毫怨怼,只是始終欣喜于他的蘇醒,他也還是十分慚愧。
好在聽得多了,錦裏漸漸也想起來了不少事情,甚至有些事東湖都沒有提起過,他便知道了。只是,東湖不在他眼前時,他偶爾會想起一個發絲雪白的背影。那背影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只有那直堪堪到肩膀的銀發極其鮮明,像是突出于那道背影之外的。
東湖的講述裏,始終沒有提起過頭發銀白的誰,錦裏對那道背影的出處便無從得知。他不是沒想過問一問東湖,即使他無法言語,也能寫在避水紙上問她。而錦裏體內先前出現過一次便消失了的聲音,每到這時就會蹦出來,尖叫着不讓他問。錦裏雖然心裏奇怪,卻也不再尋思着問了,他下意識地覺得或許真的不應該問東湖。
東湖雖每日都擠出時間來同他待在一處,錦裏卻還是看出來她很忙碌。有一天,東湖直到夜裏才拖着疲憊的身子敲他的房門。錦裏每到夜裏都很困乏,卻還是從床上起來陪她,倒是東湖嘴裏還說着話,就趴在椅子的扶手上睡着了。錦裏把她抱到床上去,又仔細地給她掩了被,立在床邊看了她好一會。
東湖的面色一天比一天差了,雖一直是一張青白的面孔,這兩日愈發顯出青黑色來,從眼口鼻處蔓延開去,陰森可怖。錦裏卻不像一開始那樣畏懼了,只是十分心疼這樣的東湖,卻無法開口說讓她好生休息,暫時別再到他這來了。
他察覺得出,東湖面對他時,總是很開心,又十分滿足。即使他目前找回來的記憶還是鱗星半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