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Восьмой
這種大型廠礦,最風光的時候也有幾千住戶,還自帶醫院學校公園健身器材,光噴泉就有兩座,更不用說公園裏的假山魚塘……晏若愚還能記得小時候,魚塘邊那幾艘小船還沒有半截兒埋在土裏,白涅抱她上船坐好,然後一個猛子紮進水裏撈些蝌蚪。
魚是不能抓的,釣魚收費,抓魚那是破壞規則。
魚塘這邊兒是公園山,是長亭,廊下刻着紅樓水浒,隐沒在山間的石階路引向各式各樣的亭子,最偏的那個建的相對兇險,斜伸出去,旁邊就是那棟最早分給領導們的樓,一樓自帶院子,樓前是廠裏的自行車棚,棚外還擱着下棋的攤場。
而魚塘那邊兒,以前是樹林,不大的一片,但也沒人敢進去,樹林外連着蘆葦蕩,蘆葦外則是一棟孤零零的樓。
那樓早些年是單身樓,晏若愚一歲前還在那兒落過戶,後來廢棄了,廠裏把單身樓大門封住,一樓正面的窗戶也用磚堵了。窗戶不高,小孩子一來就從背面翻進去,聽說不知道哪家的屋子裏放着一副狗的骷髅骨,一來二去就傳成了“鬼樓”,二十一世紀初在白銀長大的孩子大概都略有耳聞。
不過現在嘛,又是一條大馬路橫穿而過,原來的樹林只留了一小半,這條新建的大馬路能看得到魚塘的邊兒。
更遑論什麽“鬼樓”,什麽蘆葦蕩,早沒個影了。
晏若愚高中三年太忙,鮮少過來,高中一畢業就發現這廠倒閉以後變化忒多,現在正絞盡腦汁回憶,想給常望宇和安令惟描述一下原貌。
鬼樓挨着澡堂,澡堂挨着醫院醫院挨着招待所,招待所挨着……挨着另一道門。
那道門并不是出廠的門,而是将生活區與工作區隔開的門。廠職工每天走十來分鐘的路,把自己兩三歲的孩子順路塞進幼兒園,然後把自己塞進工作區。
“廠子倒閉以後,工作區的樓全推平,開始搞房地産,這幾年下來地基都差不多打好了。現在能看到的那個是售樓中心,”晏若愚指了指馬路那邊,“連帶着我剛說的那些,醫院鬼樓招待所蘆葦蕩,都推平了。還有這條路,這路修的時間長了。”
晏若愚笑着說,“我上高三的時候,有時候托懶,不想走就打車回來。廠門沒拆,但是整整一年半都沒開過,每天坐車從環城路繞一圈,從這條路進廠。”
常望宇感覺不對,“廠門不是拆了嘛。”
“我高考完廠門才拆掉,然後把那條路變成了馬路,”晏若愚跟他解釋,“就覺得修路可頻繁了,兩三年挖一次全城。我上初中那會兒,上面說要改暖改氣,兩棟樓之間都挖空架個竹板……”
安令惟看了看魚塘,“魚塘又沒拆,為什麽不注水啊?空着多難看!”
“不知道現在歸誰管,”晏若愚也很無奈,“公園的旱冰場被拆了修路,現在廣場舞都在這兒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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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望宇本來被這些亂七八糟的變化弄的有些戳心,聽到這兒突然笑了,“物盡其用,不算浪費。”
他頓了頓,又實在沒忍住,“這些變化都是多少年的事兒?”
“時間不長,”晏若愚說,“廠子倒閉七八年了,但這些變化也就三四年,我初中的時候都還是原樣子。”
晏若愚其實一直不能釋懷,她上高中以後的确是忙,學校和家兩點一線,有時老晏的情況不樂觀她還得往醫院跑。老晏喜歡近郊那家醫院的環境,所以晏若愚三年把白銀城跑了個對穿,不知道多少次從廠公園擦邊而過,卻從來沒顧得上進來看看。
三年一晃眼就過去了,等她發現廠門不通車,發現自己可以坐車從新修的馬路進入廠區,已是物換星移。
而高考完的三個月假期,她又經歷了喪父之痛,顧不上在意滿城挖坑修路的現狀——待回頭,人事已非,滿目的不熟悉。
“怎麽樣,”晏若愚指了指魚塘,“不是旅途麽,哲學上叫運動,通俗點兒叫變化,有思路了沒。”
常望宇先是一愣,“你怎麽知道我現在想……所以你是給我靈感?”
“也不是,”晏若愚想了想,“覺得挺合适的。從高中政治必修四講運動,時間的推移,空間的變化,格局的重置,都是旅途。”
“一首歌要出彩,其實與風格關系不大。你現在再看《不獨獨予》的成功就會覺得恍惚,因為無論詞曲,與你現在的作品相比都顯得稚嫩。”晏若愚分析,“旋律抓耳,填詞引起了聽者的共鳴,這就是成功的最直接原因。這是你要考慮的問題,我就是想找個切入點,讓這些東西具象化。”
常望宇眼神驀地一亮,他其實對新專輯的幾首歌都很滿意。
但只是滿意,稱不上驚豔。
“或許我可以……再寫一首民謠?”常望宇低頭踢了幾塊石頭,揚起不少土,趕緊停下來站好,“之前那首民謠是很籠統的一個概念,就是在說,我,在路上。我可以再寫一首民謠,就寫小城白銀的這些變化,嗯……”
“啊啊啊啊啊啊——”安令惟從山坡上一路溜下來,激動的大喊,“你們的山都是土山!我們那邊的山——都是石頭——”
晏若愚吓了一跳,看她從天而降,帶下來一路的土,總覺得安令惟下一秒就要摔個粉碎,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接,“你小心!”
“我可是安大人!”安令惟再次沖她激動地大喊,“啊啊啊啊——”
啊什麽啊!晏若愚三魂七魄勉強歸位,長出一口氣随便找了個水泥墩子坐下來,“吓死我了。”
常望宇剛才滿腦子都是創作想法,一時沒反應過來,一雙眸子十分茫然地看了看晏若愚,又看了看安令惟,後知後覺地問,“……什麽?”
“沒什麽,你繼續,”,晏若愚一把抓住安令惟開始拍她衣服上的土,“沒帶換洗衣服,你怎麽跟個小孩兒似的……對了,其實我們說的白銀,一般指白銀區。”
晏若愚在度娘輸入“白銀”,“你看,白銀市的其他這幾個縣和區,都是前幾十年建市的時候逐漸劃過來的,這幾個地方都有自己獨特的方言和地區文化,好玩的是,”晏若愚看着安令惟的衣服發愁,“我也不知道我家有沒有衣服給你換……這幾個縣區的人一般都不會說自己是白銀人或者白銀市人,都會直接說縣區名,也從來不提銅城這個別稱。”
常望宇聽的新奇,又想到晏若愚說白銀沒有方言,“你們白銀人都會說蘭州話嗎?”
“也不是都吧,多少會一點,”晏若愚換了蘭州話,“加我給你佛一哈?”
“歌詞寫成散文怎麽樣,不需要和旋律完全重合,用娓娓道來的語氣,溫柔一點,”常望宇比劃了一下,“前奏和伴奏可以用念白,很淡很淡的語調念出來,最後可以用多個聲部增強感染力,襯托一個平靜的小城所體現出來的巨大變化。”
江哥把幾人送到廠裏就去了白家在這邊的老房子,估計是打算睡會兒。晏若愚把兩人領回家,先給安令惟找了件能換的衣服,然後讓常望宇進書房寫歌,最後壓着安令惟出門。
“小魚兒你幹嘛?”安令惟扯着嗓子,“你家沒人你就這麽讓他待着!”
晏若愚笑,“就那房子,裏面還有什麽東西值得人惦記嗎?”
“那也不行!常望宇一個男生!”
“那是書房,”晏若愚捏了捏眉心,“不要随便質疑人家的人品嘛,會被打的。”
“哦,”安令惟瞪她,“你叫我出來幹啥?”
“買菜。”
“……小魚兒我發現你挺欠的,”安令惟繼續瞪她,“我是不是特好糊弄?你外賣都訂了當我沒看着是吧!”
“我哪敢,”晏若愚看她一眼,“常望宇創作要有安靜的空間,正好你不是有一堆問題麽,問吧。”
“差點忘了,”安令惟一拍腦門,“你什麽情況,怎麽招惹上這尊大佛!”
……大、佛?
“你別說的好像我惹上了什麽黑道大哥一樣好麽,”晏若愚沒忍住笑,“還大佛呢,你咋不說我惹上佛祖了。”
“你還不如惹上個黑道大哥好嗎!”安令惟眼睛瞪的像要吃了她,“娛樂圈诶娛樂圈啊大姐!到處都是拿不到明面上的交易,他才十八歲就能火成這樣!你信他背後沒人捧嗎!”
安令惟對這個問題看的很“透徹”,明星就适合碰上了追着趕着要簽名要合照,但不能交朋友,娛樂圈一鍋渾水,裏面沒一個能幸免的。
晏若愚無奈,“那是我師父的徒弟,我正經的師兄。背後的那些破事咱們管不着,但常望宇要出節目,我是最合适的伴舞,我總不能不給我師父這個面子。”
“師兄?”安令惟愣了一下,“所以常望宇真的會跳舞,不是因為學表演才要放松肌肉?”
晏若愚搖頭,“我師父和屈家有些交情,屈老先生和常望宇也挺投緣,我要認我哥,還要聽我師父的和常望宇一起去拜訪屈家,繞不開他。”而且常望宇人不錯,是個很值得交的朋友。
這句話晏若愚沒說,怕安令惟又誤會什麽。
“你哥……為什麽一定要認呢,你就一點都不在意,他,”安令惟猶豫了一下,“他的身份?”
你就一點也不在意屈非厭的身份?
晏若愚語塞,不知道自己心裏是什麽感覺。
屈非厭的身份,無外乎就是“非婚生”,這不是屈非厭的錯。
甚至也不是爸爸的錯,不是屈非厭母親的錯——別的不清楚,晏若愚知道的是,那時候雙方是男女朋友關系,老晏和她是有感情的,後來……出了些事。
出了什麽事老晏也不知道,女方提的分手。老晏那個人,拿得起放得下,分手可以,給個理由。不知道女方到底說了什麽,反正老晏同意了,他無父無母孑然一身,只有個弟弟年紀尚輕。他趁着年輕闖南走北,最後和晏若愚的母親把家安在了白銀這座城。
再後來,晏母難産而亡,老晏索性把孩子放在白家養着,他在蘭州陪着老白把煙酒鋪子一步一步做到酒店。
老晏并沒有對晏若愚不聞不問,最累的時候也要一天給晏若愚三個電話,問吃問穿問她今天做了些什麽,問她的字和畫。晏若愚也一直和老晏很親近,她其實不太舍得老晏辛苦,甚至很盼着老晏帶個後媽來——不過誰知道呢,要是真帶來了,還指不定怎麽鬧呢。
大概老晏是怕委屈了三小姐,大概也是怕晏若愚的舅舅和外祖家糟心,大概還有原因是不想傷了亡妻。
但晏若愚知道,一定還有一個原因是,晏桓再也沒有心力去愛一個人了。
晏桓在蘭州的那些年,意外的知道屈家舉家遷來大西北,還和屈家保持着一定的君子之交。他見過屈非厭,甚至常去故人居打酒,只是不知道屈非厭的身份。
想也是,男女朋友分了手,能做到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已是十分難得,可是瓜田李下要避嫌,晏桓頂多也就是偶爾去故人居打個酒,他還能去打聽屈非厭的出生年月嗎!
男孩子長相多随母親,晏桓和屈家的“君子之交”也就是一兩年見不了一面的程度,彼此更不可能有聯系方式,晏桓沒見過屈非厭的父親也不會多想……或者,也許晏桓每次進故人居的時候,看到屈非厭,都會想他如果是自己的孩子……那也只能是想想,邁出故人居,這些烏七八糟的想法就要扔掉。
晏桓這一生,無疑是愛過當年那屈家千金的。年少輕狂的熱戀、莫名其妙的結束,都會給他心裏留下很深的烙印。愛的人可以要求他放手,可是愛過的人沒有權利要求他心無芥蒂。行将就木之時,突然得知曾要求他放手的那個人,還留下了他的骨血……那便是枯木逢春了。
只可惜,這一點微薄的春意,不足以支撐他從死神手裏逃脫。
老晏離開人世前,唯二的挂念,一則是唯恐晏若愚日後孤苦無依,二則是從前時常看到的那個孩子,那是他的孩子。
前者後者,歸根結底,還是認親。
他的小魚兒并不是唯唯諾諾的弱女子,就算沒他護着,也有人疼着寵着,不是必須要個哥哥才行;可是那個男孩兒,他總得讓他知道,做父親的,在不知道他的身份時就記挂着他,知道以後心急如焚寝食難安,生而為人他晏桓無愧于天地良心,可是身為父親……他有愧。
晏若愚怎麽能不去認呢。
晏若愚怎麽能做的到呢。
“令惟,我沒有家了。”晏若愚長出一口氣,“孑然一身連牽挂都沒有的生活,既無趣又漫長,讓我完全沒有征服人生的欲望。”
沒有征服人生的欲望。
或者說,沒有活着的欲望。
安令惟的瞳孔迅速縮了一下。
陽光有點刺眼。
“算了,”安令惟擺擺手,“你想問題比我全,認親這個事也沒什麽不對的。但常望宇,你倆真的只是合作?”
“不然呢,”晏若愚沒再糾結什麽活不活着,“和大明星合作已經是多少人盼不來的運氣了,還不知足麽。”
安令惟“哦”了一聲,興高采烈地回了一句“也對哈!”
安令惟不傻,不會真覺得晏若愚和常望宇只是合作,畢竟他倆看起來不是一般的熟絡,但安令惟也覺得以常望宇的名氣和年齡來看,就是真想有點什麽合作以外的關系,好像也不現實。
但她也并不怎麽熱衷于思考這些人情世故相關的破事。
所以安令惟選擇了忽略自己的疑問,把自己從“半信半疑但傾向于相信小魚兒”變成了“算了見鬼去吧小魚兒說的都對”——想明白了這一層,她果斷的丢掉偶爾上線的智商,給了晏若愚一個興高采烈的“也對哈”終結該話題。
之前提到,屈非厭住在一樓,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因為晏若愚家的房子恰是一樓。書房背光,一樓又容易暴露在外人面前,所以現在從拐角看過去,書房的窗簾大白天拉的嚴嚴實實,燈開着。
晏若愚是圈外人,不知道填詞作曲需要什麽标配——書房只是書房,只能讓常望宇記一下大概的靈感思路。甚至再理想化一點,把他要的散文化的詞寫出來,然後用随便什麽能發聲的東西敲一敲打一打試個節奏,找找他想要的感覺。
可惜了,晏若愚想着,她要是個玩音樂的,家裏怎麽着也該有把民謠吉他,還能給常望宇湊合着把曲子确定一下。
可她不是啊。
書房裏有琴,聽屈老先生的意思,常望宇大概多少也學過些。但古琴其文化含義之重衆所周知,彈幾十年也不敢稱一個“會”字,常望宇斷不敢随便撥兩下用來……譜曲。
這話說來好笑。樂器本是彈奏娛樂用的,可是擱在古琴上就不是那麽回事兒,太不尊重。
诶……晏若愚本來打算這幾年去學古筝的,還沒來得及把古筝買回來安置在屋裏落到實處,就先迎來了常望宇這尊……好吧大佛。
委屈佛了。
晏若愚走到書房外的牆根兒底下,果不其然發現窗開着。不由得無奈,白銀原本是開了礦炸了山橫空出世的一座城,又地處西北,山多風多沙多,開着窗沒一會兒桌上就得有一層小沙粒,沙沙聲不絕于耳。
常望宇這個傻子,也不嫌這聲音刺激着耳膜。
她想從外面把窗戶關上,沒敢發出太大的聲兒,但剛動了一下,窗簾在不知道什麽風的作用下撲了晏若愚一臉,晏若愚小聲“诶”了一下。
常望宇突然一把掀開簾子。
……
晏若愚:“不好意思,打斷你思路了吧,我關個窗,看沙粒兒全卷在你身上了。”
常望宇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說了句,“啊……對不起。”
什麽情況。
晏若愚奇了怪了,感覺常望宇根本和她不在一個頻道上啊。
常望宇看了看剛才撲了晏若愚一臉的窗簾,大腦裏循環播放着後者的臉從簾後露出來的那一幕,臉上燒的厲害,心下有些虛地惱羞成怒,……窗簾放什麽顏色不好,非要用大紅色!
常望宇發着愣,臉色也漸漸和窗簾有的一拼,這讓晏若愚也覺得氛圍怪尴尬的。十來米開外傳來高跟鞋由遠及近的聲音,忙又把窗簾拉回來一把推上窗。
落荒而逃既視感。
常望宇愣怔中沒反應過來晏若愚的動作,加之心裏有鬼,竟有一種被晏若愚看穿的感覺,頓時羞愧的像個要出閣的大姑娘。
“常姑娘”還沒來得及羞愧完,落荒而逃的晏姑娘又莫名其妙,我到底尴尬個什麽勁兒啊。
說是這麽說,晏若愚從書房的窗戶底下走回來,打算和安令惟一起回家的時候,又突然覺得渾身不得勁了。
“我還是先在外面待一會兒吧,”晏若愚心想着,把鑰匙塞給安令惟,急急忙忙往外走——差點崴了腳。
這算什麽事!
晏若愚随便找了個凳子坐,索性也不糾結了,轉而思考起常望宇的專輯來。就像文章好的人有什麽事情都喜歡記錄下來,晏若愚這會兒腦子裏已經形成了畫面,就缺那幾根筆給畫出來。
家裏書房那少爺占了……晏若愚三拐兩拐地去了那邊幾排院子。
老晏買那幾排院子是用來斫琴的,請的都是德高望重的大師傅。這些人頗有古人的那套意思,斫琴品茗讀書寫字,這套東西得備全了,要不然請不動。所以老晏也單另出一院來,給他們平日裏歇着時用。
這一點上,老晏和屈家,還真是頗有默契。
古琴廠子有個名字,叫“無噫”。晏若愚就覺得老晏取名很有那麽點辨證的意味,大智若愚,無噫……彈琴是要求平心靜氣的,也是能令人平心靜氣的,然而真正平心靜氣之人,大概也早失去“噫”的能力了。
說到這兒,屈非厭也是這麽個意思,非厭非晏,可他偏偏就是“晏”。
——難怪老晏喜歡屈家人了,志趣相投相當難得,可惜命運弄人。
晏若愚已經走到“無噫”門前,另出來給大師傅們歇着的院子不怎麽空。晏若愚笑眯眯地問候了幾位正下棋的伯父,進屋去找自個兒舅舅。
“喲,”舅舅樂了,“這誰啊。”
“您外甥,”三小姐進屋三兩下就找出一套筆墨,“回頭孝敬您幾盒兒腦白金,補着點兒。”
“哎你這個京腔……”舅舅又要吐槽,不知道怎麽又打住了,最後笑了笑說,“這個京腔,是不是小時候跟着你爸看那個什麽鐵齒銅牙什麽王朝的,看多了。”
“可能吧,”晏若愚把紙攤開,“我剛怎麽安排的構圖來着……您對京片子到底有什麽意見吶聽一次念叨一次。”
晏若愚迅速地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常望宇這張專輯的幾首歌,最後在紙上落了一幅閨怨圖。
少婦望穿秋水是因為別離,別離左不過是因為丈夫心有雄心壯志,她翹首以盼的是戀人歸來,卻絕不只是戀人歸來——她想看到的,一定是他衣錦還鄉。
戚氏循寫《秋水》贈常望宇,借的就是這個寓意,以愛情之深切更表現期望值之高。很多人不敢這樣用,一則心裏多少會有些別扭,二則易引起誤會。但戚爺畢竟是戚爺,不計較這些有的沒的。
畫的另一側是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只是畫的隐隐約約像是半浮在空中——是畫裏那少婦臆想中的樣子,也是畫外常望宇想要成為的樣子。
這兩個人之間,隔着千萬重山,百來程水。
便是旅途。
而那青年的前程、未來、選擇,正是常望宇所要表達的,成長、青春、掙紮,以及彷徨。
晏若愚這一畫就是幾個小時,用筆細細密密地描摹,勾勒出那女子一雙淚眼泛着紅,烏絲傾瀉而下及至半腰,像披了一層烏黑的錦緞。
舅舅對這情景司空見慣,也不去打擾她,只說畫完記着吃飯。
晏若愚漸漸住了筆,看到天色全黑,院裏下棋的聲音早停了,旁邊桌子上放着保溫飯盒,舅舅留的字,“有點事兒,先走。吃完飯給我打電話彙報。”
晏若愚手機常年靜音,這才想到安令惟和常望宇怕是要急瘋。果然,幾十個未接來電,從七點開始就沒斷過。
晏若愚無奈,先給安令惟敲個電話過去,果不其然挨了好一頓訓,自知理虧,問了“急瘋二人組”吃了沒、外賣質量怎麽樣,陪着笑臉說“好好好我錯了啊我馬上回去”。
至于為什麽不打給常望宇……
晏若愚又想到下午那幾秒鐘莫名其妙的尴尬了。
忙集中注意力看畫,在那山長水長之中,點綴了個筆法頗淩厲的“穿”字。
然後心滿意足的吃飯。
說什麽來着,大明星可要好好謝謝三小姐。
晏若愚家的那棟樓,離無噫所在的平房之間也就隔着一棟樓,走路三分鐘是綽綽有餘了。
這廂進了樓道,隐隐約約從屋裏穿出些音韻——晏若愚正待好奇哪裏來的聲響,三兩下拿鑰匙開了門,那樂聲卻戛然而止,仿佛是晏若愚的一場幻聽。
常望宇還真用那琴譜曲了啊?
倒是出乎意料。
晏若愚并不因常望宇碰了琴而心生不悅。畢竟這種事,當事人心裏要是不覺得有壓力,那西湖便只是個湖,沈園也只是個園,七弦琴充其量就是個能發聲的物件兒。
她只是奇怪,常望宇這種能脫口而出“白如凝脂,素猶積雪”的人,居然會真的将七弦琴看做個尋常樂器麽?
不等想出個結果,晏若愚已經換了鞋向着客廳探了個頭出來。這不探不知道,一探吓一跳,“你們……”
真,能玩兒啊。
常望宇還真沒碰書房那張琴。
晏若愚在樓道裏聽的不清,沒發現這不是琴的聲音。現在看這一桌子奇形怪狀的碗和罐,恍然大悟,佩服到五體投地。
“這哪來的?”晏若愚一眼就看出來這不是自家的東西,“這麽好的瓷,少爺可別告訴我,這是日用百貨小商店裏批發來的。”
常望宇自晏若愚開門就愣在那兒回想下午那個尴尬勁兒,這會兒猛的聽到這麽一句,半晌沒反應過來,“啊?楊哥送過來的。”
常望宇身份特殊,一聲不吭從蘭州到白銀,吓的楊哥差點心肌梗塞。晏若愚沒什麽戰鬥力,安令惟也不能打,常望宇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動手的,還剩一個江哥,武力值不清楚——真出點什麽事,豈不是要他的命!
楊哥車不能開的太快,怕這些貴東西磕着碰着,心裏又急的像真有一把火燒着,幾個小時的功夫竟起了一嘴的燎泡。常望宇和安令惟面面相觑,想笑又不能笑,只好一門心思放在這壇壇罐罐上,試着敲出個小調來。
天道好輪回,常望宇在楊哥那兒軟着聲音賠不是,這會兒晏若愚回來了又給這三位大爺認錯兒,安令惟一邊訓她一邊“丁零當啷”地敲,楊哥看着了忍不住也拿個小錘……晏若愚渾身一個機靈,總覺得這兩人是把那瓷器當她的腦袋在砸。
常望宇呆坐在一旁,不知道是不是在歸納之前的靈感。
晏若愚将剛出爐的那幅不是閨怨的閨怨圖輕手輕腳地取出來,在茶幾上攤開。
常望宇的眼神“倏”地亮了。
“這是……?”
“給你的,”晏若愚靠在沙發墊上眯起眼,“你那張新專輯,應該就取這麽個意思吧。”
常望宇一愣,“還真是?那我能用麽,做……”封面。
平心而論,把《秋水》的象征意義在封面上表現出來,是避免單曲與專輯主題沖突一個非常直接的辦法。常望宇原本還在頭大,不知道怎麽和封面設計師說明白他的要求。
晏若愚卻已經完全明白他的點,并且把成品拿出來了。
“做什麽都行,”晏若愚擺擺手,“信筆塗鴉,要能看得上你就拿去用,戚爺都沒找你要版權費,我哪敢那麽不知輕重。”
……
這話說的,常望宇噎了一下,後知後覺地發現,晏若愚調侃他是越來越不見外了。
也是,戚爺“都沒”找他常望宇要版權,把他捧的多高啊——少年天王的版權費,那是随随便便就能要的麽。
手動狗頭。
常望宇抿唇,故意做出一副嚴肅的表情,“不行,國內現在版權意識太差了,我這是要做商用的,不能貪小便宜。”
“哦,”晏若愚還是眯着眼,“那先欠着吧,來日方長。”
常望宇當晚就電話聯系了工作室,帶着這幅畫和之前敲出來的那一堆錄音,坐深夜的航班直接飛回了帝都。
今天已經四號了。明天在工作室忙活一天,作曲錄音,後天常望宇還要參加那個舞蹈比賽。
晏若愚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些公衆人物豈止是忙,公司批了一個月的假,這還沒過去一半,常望宇已經閑不下來了。
師父給屈家二位公子送去了往返機票和入場門票,晏若愚則是同師父随行。
其實八號就要回校上課,晏若愚與常望宇認識時間不長,原本沒什麽必要去現場。
但晏若愚是這次的編舞。
如果常望宇出彩,師父大概是打算讓晏若愚露面的。
晏若愚不是什麽妄自菲薄的人,她也從來沒幻想過什麽名揚四海。不過到這種時候,緊張是難免的。
之前提過,晏若愚并沒有什麽特別喜歡的東西,什麽琴棋書畫舞蹈,都僅限于“比較喜歡”。放在當代一衆同齡人裏好像會的東西挺多,但只是“通”,還遠遠談不上“專”和“精”。
所以晏若愚是沒指望過靠着這些東西過日子的,她十歲才開始練舞,占了天生軟度過人的便宜才顯得與衆不同,可是就憑她下的那點兒功夫,絕對成不了專業的舞蹈演員。
說來奇怪,姜祈那麽傲氣的一個人,要收的這二十位徒弟,那自然是要帶出去當門面的,管教不可謂不嚴。收徒的時候,既看天分、看領悟力、看表現力,又要一門死志想着上臺才行,尤其是要肯多年如一日下苦功夫。但凡有半點不用心都要降級到“普通學生”去的。只有對晏若愚,姜祈一直知道晏若愚心思不在舞蹈上,卻對此沒什麽反應,好像從來沒覺得晏若愚應該以舞蹈為生。
這次也是。
說白了,晏若愚不在乎舞臺上那點鎂光燈。可她是姜祈的徒弟,總不能無聲無息的,顯得辱沒師門。姜祈讓她以編舞的身份露面,算是定了她以後發展的方向,出現場的頻率低,心情好就接幾單,或者給同門師兄弟姐妹禦用編舞,也不算是浪費了舞蹈上的本事。悠哉游哉,兩相成全。
所以晏若愚更緊張,這不是她上場去跳,卻偏偏要作為她第一次露面。即使之前親眼見過常望宇在這方面的個人魅力,仍然忍不住心裏沒數。
更何況,常望宇這次,是向全世界公開一個新的身份。
晏若愚緊張到失眠,為自己,更為常望宇。
五號一早,晏若愚坐着江哥的車回了“村”,把安令惟放在學校,馬不停蹄到師父的小院子報道。
“你哆嗦啥,”姜祈眼睛一擡,“那點出息吧你,常望宇還能在舞臺上出錯?”
“哦。”晏若愚難得沒皮也沒回怼,蔫蔫地站在一側,“你說萬一要是演出事故了,常望宇會不會又被全網通黑?”
全網通黑?
沒錯。
常望宇為啥休假了呢,因為拾岱風捧一個叫尹帆的流量小生,拿常望宇當墊腳石,一邊往上爬爬一邊可勁兒踩,拉踩通稿買了一堆,從《不獨獨予》的真正詞曲人扯到常望宇背後到底有什麽資本,從顏值身高扯到高考成績,從性格扯到情商。
其實自從常望宇進入高三公司就這麽做了,畢竟常望宇要閉關,粉絲流失是必然現象,通告也要減少,反正是指望不上賺錢,不如抓緊機會捧別人。整整一年下來,從藝考到高考再到某影開學,常望宇的熱度一直高,尹帆也一直蹦噠,能蹭到的熱度一個不落,那貨現在也算是有點名氣,正值上升期。
流量小生靠的是粉絲,唱作歌手靠的是實力——常望宇靠實力能站穩腳跟,而那某某人只能靠熱度、人設、營銷手段來吸粉固粉,所以也不怪拾岱風選擇踩一捧一,畢竟公司要運營,把尹帆打造成流量巨星,公司多了一個搖錢樹,也能減少常望宇身上的負擔。
常望宇非常淡定地接受了這一切,打個報告直接休假,甚至懶得嘲諷一句“鼠目寸光”。
“不會,”姜祈皺着眉看面前那輛車,她不喜歡車裏那種古怪的味道,“常望宇在舞蹈這方面,沒有出錯的可能。”
……真他奶奶的有信心啊。
姜祈想到這一年多常望宇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冷哼了一聲,“還好常家狠的下心沒插手,要不然我這一巴掌打下去都扇不響。”
常家?狠的下心?沒插手?
晏若愚一愣。
原來,常望宇竟然和常家有淵源麽。
聯想到那位從未露面過的常小少爺,按各位狗仔們的說法,應該也不到二十歲……可是常望宇,明明不是在豪門長大的啊。
他要真是常家的小公子,常家怎麽會任他小小年紀在娛樂圈摸爬滾打、無故受人诋毀謾罵呢?
不過,晏若愚早知道拾岱風被常氏收購了。想也知道,敢這麽對常望宇,就算常望宇和常家只有那麽一點八竿子才能搭上的關系,常家也不會給拾岱風什麽好臉。
關系再遠,常望宇也是姓常的。
“破公司缺德事做多了上瘾,不收留着丢人現眼嗎?”姜祈滿臉的不屑随風吹了八百裏,“被并購之前讓他們看看,真正能唱會跳的孩子是什麽樣子!”
晏若愚腦子裏忽然飄過某句話,“天涼了,讓王氏破産吧。”
……三小姐決定反思一下,是不是那天扮演霸道總裁入戲太深,腦子裏混進來的都是些什麽破玩意兒!
王氏做錯了什麽要被這樣欺負!
作者有話要說: 咳,我兒子是富二代哦(●—●)
那麽問題來了,我為蝦米介麽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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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的未未需要被翻牌
哭唧唧(?;︵;`)
這一章提到晏先生和屈家的淵源
也提到三小姐非要認哥哥的原因
一方面是親情驟失而不安
另一方面,被愛着的人會願意為愛包容。父親沒有不忠,哥哥的存在也并不代表恥辱——她懷念并且敬重父親,所以願意為他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