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Четырнадцатый

“喂,非臣哥?”晏若愚的聲音像江南六月梅雨季一般悶,“……今天麽?好,一斤梅子釀,我現在就進城。”

屈非厭把玩那枚玉戒足有兩個小時了。

“令妹情緒低落,”屈非臣手下擺弄着茶,“問世間情為何物,只做得癡男怨女——她應該還不知道,小天王提到的戒指是誰的。”

“哎,”屈非厭斜倚着牆,“我爸真給這丫頭定了個娃娃親?虧我那時候差點吓死,生怕他也是我爸的兒子。”

“對人家孩子橫眉豎眼的,”屈非臣洗茶沖泡春風拂面一氣呵成,封了壺,開始分杯,“喝了點酒就往小宇臉上湊,活像登徒子。”

“你吃醋啊?”屈非厭的目光一直落在他手上,不由得感慨這一套動作賞心悅目,走過來在沙發坐直,“哎上次那個誰請你去茶藝表演來着,幹嘛推了……你管小爺往別人身上湊幹嘛。我怎麽就像登徒子了,小宇本來就好看嘛。”

屈非臣面無表情,只看了他一眼,玉液回壺、分壺都結束了,下一步就是奉茶。

屈非臣雙手把茶杯奉至屈非厭面前,神情一絲不茍,仿佛面前是初次上門做客的……親家母。

屈非厭伸手去接,對方卻又不放手。

幹嘛?屈非厭擡頭,滿臉都寫着你幹嘛啊幹嘛啊幹嘛!

屈非臣眯了一下眼睛,然後在自家弟弟極度不爽的眼神裏把茶端了回來,并且像喝酒一樣一飲而盡。

“哎你……唔——”

……

“嘗到了麽,”屈非臣貼在他耳邊,不知是不是故意喘的那麽有戲,不依不饒地問他,“我心底的醋味兒。”

“寶貝兒,一會兒你妹妹可就來了,”屈非臣沒有用他那一口半文半白的甄嬛體,還是貼在人耳朵邊兒使壞,“她想讓你認祖歸宗。你不會不記得自己身份證上寫的名字是什麽吧,晏、非、屈?”

屈非臣停頓了一下,“別人家的童養媳從七八歲上養,你可好,直接就生在我家了。明明叫晏非屈,非說自己叫屈非厭,自幼就冠着夫姓,這可是令堂大人親自做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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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說……”屈非厭喘得厲害,臉紅得像能滴血,“你別當着若愚的面……”

屈非臣知道他怕晏若愚因為這個不認他,“我知道分寸。”

其實屈非臣對于屈非厭的反應有點驚訝。

屈非厭依賴他,多少都有點喜歡他,這是能感覺到的。

屈非臣只是沒想到,屈非厭就這麽順理成章地接受了這種關系。

“常小少爺既然沒告訴她,自然有緣故在裏面。我們就不多這個嘴……非厭?”

“……聽見了……”

“走兩步去裏面睡,非厭?”算了,屈非臣抱了個毯子出來,原來怎麽沒發現他體力怎麽差。

哭一會兒能累睡着,接個吻也能累睡着!

晏若愚到了麥積山路,大老遠看見故人居門口立着個人,身形颀長。

“非臣哥,”晏若愚跟他打招呼,“怎麽不進去?”

屈非臣點頭,“非厭睡着。他一向淺眠,有的話不方便在裏面說,慢待你了。”

“沒事,”晏若愚不怎麽在意,“關于什麽,不方便讓他知道?”

屈非臣略一沉吟,沒回答,轉而問道,“令尊的意思是讓非厭上晏家家譜?”

晏若愚搖頭,看見屈非臣的眉頭陡然皺起來,又迅速恢複原狀。

“也好,令尊……”

“不是,”晏若愚打斷他,“我爸不想讓我哥為難。我爸說了,來不來認我說了算,要不要認我哥說了算。他只是想讓我哥知道,這些年他作為父親的缺失,心下有愧。”

晏若愚說這話的時候背對着店門,沒看到身後屈非厭揉着眼睛愣在門口,整張臉都寫着難以置信和不能想象。

“看來令尊并無意對非厭的生活多加幹涉。我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為,無論非厭做任何決定,都會得到父親的支持,”屈非臣心下一松,停頓了一下,“以及祝福?”

“當然,”晏若愚莫名覺得屈非臣給她下了個套,“老晏也不怎麽插手我的事情。”

哪個做父親的會不祝福子女?

屈非臣點頭,“那掌門姑娘也會支持非厭做的任何選擇?”

晏若愚心道我怎麽聽你這話慎得慌呢,我哥要是覺得認祖歸宗為難,不認也行,有什麽大不了的……你倆哪天在一起了我還得當外援……等等?

晏若愚愕然,屈非臣剛才那一大串子,不會是為了以後出櫃的時候,好堵她的話吧?

晏若愚被自己的腦洞吓到結巴,她緩慢而異常誠懇地強調,“我當然,無條件,舉雙手,贊成。 ”

下一秒就見屈非臣勾起一個和煦但又紮眼的微笑,“那我若說,非厭有斷袖之癖……”

“屈非臣!”屈非厭表情難看到極點,臉色鐵青,“你——”

屈非臣沒理他,繼續跟晏若愚說,“掌門姑娘可別是記不清自己說了什麽?”

晏若愚欲哭無淚,難怪說不能讓屈非厭聽到,屈非厭大概是不讓他說來着。

不過,屈非臣這個人,真是好本事,能一手把控着別人跟着他的思路走,然後自己說出他想聽到的答案。

太可怕了。

“那個,哥你先別急,冷靜一下,聽我說,”晏若愚轉身進了故人居,“我的梅子釀呢?”

屈非臣走到屈非厭面前看他,“你急什麽。”

屈非厭這次不是眼圈紅了,而是整個臉都漲紅了起來,皮膚本來就白,這樣看起來活像關公再世。

“你——”屈非厭還是沒說出來,就瞪着他。

“七情六欲人之常情,祖父怎麽教導你的,都忘幹淨了?”屈非臣表情冷淡,“令妹要是接受不了,你大可以問問她,來認你是不是只為了晏家的香火。”

屈非臣面無表情地進了店。

屈非厭垂頭喪氣地跟在後面。

晏若愚給兩人都添上梅子釀,“不好意思,我酒精過敏,二位公子将就将就吧。提前聲明,我不歧視性少數群體。性取向沒有對錯,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經過任何人批準。”

屈非厭臉色好看了點。

“不過,我并不希望身邊有,尤其是自己的親人。”

屈非厭剛有所緩和的情緒瞬間沉到谷底,連帶着面容都扭曲起來。屈非臣那張天塌下來都懶得換個表情的臉也罕見的不那麽從容。

“那……那我……還是不認了吧。”

屈非臣一頓,密密麻麻的心疼又湧上來。他突然有點後悔,确實不應該在晏若愚面前說這個。

至少不應該是今天。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屈非厭有多想認這個親。

……這個傻子,居然就這樣放棄了。

可是他必須把這個問題放在最前面。如果晏若愚不支持他們在一起,就算認祖歸宗,以後也會問題不斷。

如果最後會失去,那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得到。

“不不不不,聽我說完,”晏若愚被自家老哥這句話驚到了天上,哇見色忘義啊你怎麽能就這樣放棄你親愛的妹子!有沒有點兒數啊,屈非臣只是表哥好嗎!我可是你親妹妹!

“我當然不會希望身邊有人是彎的,因為我們都知道這條路有多難。我不希望有,但是如果有,我真心實意地祝福,”晏若愚覺得今天的梅子釀有點甜,“還是那句話,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經過任何人批準。”

屈非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你吓死我了!說話不要大喘氣啊!我還以為你們又不要我了……”

“這是報複,”晏若愚舉杯跟他碰了一下 ,又碰了一下屈非臣,“作為非臣哥從第一句話就在給我下套的,回禮。”

“況且,”晏若愚吐槽,“我怎麽沒看出來你怕我不要你?你剛才說的是那就不認了,而不是那就分手,我沒聽錯吧?”

“咳咳,”屈非厭被氣紅的臉色還沒褪去,這下索性連耳垂都染上了顏色,掩飾似的轉過去。

“若愚,”屈非臣心情大好,“我給你賠不是,你別欺負他。”

回歸正題。晏若愚拿出遺書,“這些年,他的确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兒子。”

“其實我見過他很多次,”屈非厭回憶,“你可能不記得了,我小時候見過你。我媽一直讓我叫他晏叔叔,甚至我十八歲的生日還請了他。後來我盤下故人居,他時常來。”

“雖然他和其他的長輩一樣,經常問一些我心情或者生活,但又明顯不太一樣。他怎麽會不知道我是他的兒子呢?”

“老晏會問你,關于阿姨的事麽?”晏若愚說,“老晏又不蠢,他要是知道你沒見過父親,是傻子都該反應過來了吧。”

“嗯?”屈非厭突然想起來,“我們家是支援大西北過來的,那時候我都好幾歲了,在這邊有人要是問我父親是誰,一直都說是感情不和離婚的……不過,晏叔叔在蘭州碰上我媽的時候,是不是……”

他倏的瞪大雙眼,“……不太方便問?”

桌上沉默下來,沒有人想接他這句話。

如果是這樣,雖然有點牽強,卻也不是不能解釋,為什麽晏桓人就在蘭州,還常來故人居打酒,卻并不知道屈非厭的身世。

以至于屈非厭一直以為是他不認自己。

那麽屈非厭又為什麽會認為晏桓知道他的身世呢。

“不,”屈非臣突然插了一句,“晏先生如果想知道,他可以有很多渠道得到相關的消息。”

“嗯?” 晏若愚愣,“可是老晏不是那種糾纏不休的人啊。都男婚女嫁各不相幹了,這……”

“不是,”屈非臣說,“晏先生心裏應該是放不下姑母,只是不方便問。所以他應該的的确确不知道非厭的身世,否則也忍不了那麽多年。那麽,他不方便問,就什麽都不知道了麽?”

“所以,”屈非臣繼續說,“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他不問,也沒有消息一不小心傳到他耳朵裏;還有一種可能是,有人對他說了什麽,讓他聽到任何傳言,都不會當真。”

“誰?”屈非厭不敢細想,“上次白涅說,我……有人誤導我,讓我認為我爸是知道我的身世的。會是誰?”

屈非臣和晏若愚心照不宣地沒有回答。

“為什麽?” 屈非厭難以置信,“她為什麽要這樣?怕爸爸知道了會搶走我,所以就連爸爸都不給我?”

“應該是有難言之隐,”屈非臣還是那副沒什麽情緒的樣子,“是姑母反口不嫁的,但她卻把你生下來了。”

屈非厭戴着戒指直接去了屈家大院,留下屈非臣和晏若愚在故人居坐着。

“若愚,”屈非臣又添了一斤梅子釀,“我本不該如此心急,但開弓沒有回頭箭,我現在必須要确定一件事。”

“你……真的對我和非厭的關系無所謂麽,”屈非臣少見的有點為難,“非厭多心。如果家裏反對,他的心理壓力會很大。我怕他出問題。”

“那我也冒昧問一句,”晏若愚不上當,反唇相譏,“你說怕他出問題,是怕他因此出現心理創傷,還是說,怕他一個承受不住,要跟你分手?”

屈非臣默然。

半晌,才輕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晏先生果然是同道中人。”屈非臣給她添上梅子釀,“懷疑你認非厭的初衷,是我狹隘,給三小姐賠罪。”

“這話是怎麽說,”晏若愚之前天天往故人居跑,只要與屈非臣說話就也是拿腔拿調的,一時也改不過來,“坐了不足一個時辰,勞非臣哥大駕賠了三次罪,再坐一會兒只怕折壽呢。長話短說吧。”

她話說的不留情面,屈非臣倒不在意。

屈非臣:“我和非厭,散不了。”

“所以你是怕他心态崩了?”晏若愚盯着他的眼睛,“如果我對此表示支持,會讓他覺得有人能理解他,對吧。”

屈非臣緩緩點頭。

“那的确你該向我賠罪,”晏若愚喝了賠罪酒,“拱了我晏家的白菜,斷了我晏家的香火——這都是小事。可是懷疑晏家認親的動機就很過分了啊,你質疑我和老晏的人品,這得是人身攻擊的程度了吧。”

“掌門姑娘大人大量,”屈非臣笑,“非厭在這事常鑽牛角尖,不得不多問一句。”

“行,”晏若愚不在意道,“那今天我也把話撂這兒。我來,我要的是我自個兒的哥哥,不是晏家的香火——他要娶媳婦兒還是嫁人,配偶是男是女,我絕不多嘴。屈家要是容不下他,”晏若愚歪着頭笑道,“晏家敞着門巴不得他拖家帶口的來。正好老晏的古琴廠子既缺苦力又缺領導,歡迎大駕光臨。”

她挑起一個很野的笑,“我就不信,屈家二位公子玩離家出走樂不思蜀,令尊令堂令姑母還能坐的住。”

屈非臣眼神一閃,這丫頭會玩。

晏若愚起身,“老先生既然有意讓我兄妹多接觸,我想問題不大。令尊和令姑母那裏,還請非臣哥費心。”

“嗯,”屈非臣顯然也在想這個問題,“現在看來姑母這一關不好過。那晏先生的遺言……是等非厭入了晏家家譜之後,還是你們挑個日子直接就去做了?”

“盡快吧,”晏若愚說,“畢竟認祖歸宗這事情遙遙無期,我不想給他壓力;況且,我還是希望老晏早點瞑目。”

晏若愚坐着校車回“村”的時候實在是沒忍住,先在寝室內部群“陸零叁”裏得瑟了幾句,又戳小天王,“跟你講我和我哥相認了!”

“嗯?什麽時候的事?”

“你怎麽回複這麽快啊,”晏若愚一條語音過去,“那邊幾點?”

“早上八點,”常望宇也是發的語音,“守着小企鵝等三小姐跟我說早安,所以一下就看見了。然而三小姐并沒有跟我說早安。”

好吧,晏若愚有點好笑,“Доброеутро,我不會說意大利語,你随便聽聽吧。”

那邊好半天才回複,“我來來回回聽了好幾遍,你太沒誠意了,都不念我的名字。”

晏若愚翻了一下,早上那條語音……常望宇還真是念了她名字的?

晏若愚突然就想起上次和他讨論甜白瓷,那層釉色像是塗了熬化的糖漿,甜而不膩直沁到心底,像這個人的聲音,也像這一刻的心情。

她緩慢地打開語音框,眼神中竟有一點飛蛾撲火的虔誠意味,像是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Доброе утро,жизнь моя.”

反正他聽不懂,大概不會怎麽樣吧。

大洋彼岸的常望宇看了看神色古怪的約瑟夫,心裏咯噔一聲,“我的約瑟夫,請你為我翻譯一下。”

約瑟夫沒理他,自顧自地走開了。

“……”

常望宇摸了摸鼻尖兒,正準備讓楊哥去找個俄語翻譯,發現約瑟夫又回來了。

“哦天哪我的上帝,”約瑟夫突然抱住他,“你就要成為別人的小可愛了嗎?剛才那個女人,她說的是俄語!是所謂的葉卡捷琳娜女士嗎?帶走你的心的人……”

常望宇:“打個商量,把你的鹹豬手拿開。”

“……果然是陷入熱戀中的年輕人呢,對非配偶的碰觸就應該有這樣強烈的排斥感,這是你作為一個雄性生物應有的節操!雖然雄性往往對節操并不在意……”

“你就告訴我她說什麽了,不想說的話找個俄語翻譯給我。”

“她說,”約瑟夫長長地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呼出來,“哦我親愛的……”

常望宇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哎君子動口不動手!”約瑟夫一急連翻譯腔都省了,“我特意去問了俄語翻譯的,她就是這麽說的……”

什、麽?

“恭喜你我親愛的小男孩,”約瑟夫得意洋洋地說,“一定是我要為你設計情侶對戒的消息令她動心了,這句話直譯成中文是我的生命,口語用來表達我親愛的,沒錯,就是這麽直白的表達……”

常望宇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安靜點,”常望宇覺得自己呼吸困難,大腦已經不能運轉了,“今天有最後一項合作對嗎?今晚我要回國。”

“上帝!你為什麽要做出這樣的決定!”約瑟夫尖叫一聲,“是愛情嗎?可是葉卡捷琳娜小姐怎麽會容許你離開這麽可愛并且有才華的我呢?難道……”

常望宇瞪了他一眼。

約瑟夫識相地閉了嘴。

想了想又沒忍住嚷嚷道,“你明明對上帝說要在這裏待到演唱會之前,卻為了一個女人背叛我們至高無上的友情!”約瑟夫極其不滿,“葉卡捷琳娜小姐一定會對此十分失望!”

常望宇不管他,給晏若愚發消息,“你知道約瑟夫先生想要給我設計一對情侶對戒麽?”

晏若愚沒回複,他又大着膽子發了句,“看到熱搜了麽,我的采訪。”

“嗯,”晏若愚回複他,“好多藝人都不敢說那些話。”

這是重點?

常望宇問她,“你最近怎麽樣,馬上就要演唱會了,你練舞了沒?”

是啊,馬上就要演唱會了,你也快回來了。

晏若愚心裏五味雜陳,有點高興,又有點擔心。

她真怕常望宇這次回來,會把她推到更深的漩渦裏去。

喜歡是不需要任何人批準的。

這是個僞命題。

因為求而不得太痛苦了。

“沒,”晏若愚說,“沒什麽心情練。”

“不會是想我想的吧,”常望宇又發了一句,他輕輕瞄了眼約瑟夫,希望對方不要聽見他“此地無銀”的心跳聲。

常望宇關了手機。

按晏若愚的習慣,應該會自動忽略這句話的暧昧意義,随口與他調笑兩句,這句話就翻篇了。

但就在這時,小企鵝振動了一聲。

常望宇心裏不太敢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手機屏上。

手機屏還亮着,那只黑色的對話框明明白白地寫着來自小魚兒的消息。

嗯。

常望宇沸騰了。

他手抖的厲害,不敢點開,也不敢看仔細了,怕是幻覺。

小企鵝又響了一聲。

小魚兒:挺想你的。

常望宇不知道該怎麽回複,不知道是不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

萬一不是,那太尴尬了。

又不能不回複……如果真是那個意思,不回複若愚也會很尴尬的吧。

怎麽辦。

怎麽辦。

常望宇幾乎是邊問自己怎麽辦邊把電話撥出去的。

撥出去了以後又是邊在心裏罵着卧槽快挂啊邊等着電話接通。

一直到對面響起略顯緊張的“喂”,他也沒能狠下心挂斷。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想,晏若愚的聲音有點抖,“怎麽了?”

常望宇不知道說什麽,就清了下嗓子,“那個……我,今天還有個活動。”

“嗯,”晏若愚說,“挺忙的吧。”

“不是,”常望宇有點不好意思,“我是說我今晚就回去了。到國內可能晚,你明早醒來記得看小企鵝消息。”

“嗯……好。”

常望宇從手表中把那枚高山流水雛龍戒取出來,用手指細細地摩挲上面的紋路。

情侶對戒……

常望宇到蘭州的時候已經是深夜。

晏若愚一天充其量睡五個小時,早上第一節課又九點才開始,所以大半夜時常醒着。

這會兒剛入睡時間不長,加上心裏惦記着常望宇,手機屏一亮就醒了。

“你到了?”晏若愚發給他,“早點休息,辛苦了。晚安。”

常望宇:“晚安,你快點睡。”

晏若愚把手機扔到一遍,徹底睡踏實了。

屈非厭卻從噩夢裏驚醒,給屈非臣打電話,“……哥,若愚可能不會想認我了。”

屈非臣心裏閃過一種很強烈的,不太好的預感。

“你夢見什麽了?”

屈非厭搖搖頭,他什麽都不記得,只記得腦海中最後一霎那的飄過的聲音。

屈家老院。

屈非厭跪在祠堂裏。

“你小時候,我的确說過,你爸爸知道他有個兒子,”屈亦可的聲音很溫柔,“我不知道你從哪聽到了些什麽。但你既然問了,就在屈家列祖列宗面前好好說說。他要認你,你從此就不再做屈家人了麽。”

屈非厭沒說話。

他是想認祖歸宗,可是這話不能在屈家的祠堂裏說。

屈亦可未婚先孕,在那個年代本來就不為世俗所容。外祖父不僅把他放在身邊養大,還讓他上了屈家家譜,在老一輩人眼裏更是不合規矩。

他現在說要認晏家,堪稱狼心狗肺。

屈亦可一直背對着他,“你小時候常問你為什麽沒有爸爸。是我沒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我的錯。你雖然淘氣,人品卻沒什麽大問題。那我問你,屈家養你這麽多年,待你和非臣別無二致,你想認晏家,算不算不孝不義?老太爺年紀一大把,聽見了寒不寒心?還有你舅舅舅母,還有你非臣哥,這些年,白疼你了?”

屈亦可的聲音帶着從江南來的一種軟,聽着像水一樣柔柔弱弱的,卻帶着一股韌勁兒,“再說晏家。你晏叔叔有個女兒,算年齡也該十七八了。那孩子命苦,與生身母親沒見過面,一門心思放在父親身上,你現在去認這個親,平白讓他們父女生了嫌隙,就滿意了?”

屈非厭從懂事開始就很少在母親面前提晏家,也沒說過晏若愚來找他的事。原以為看外祖父的樣子像知道,說不定母親也是知道的,卻不曾想……

但是,晏桓不知道屈亦可的兒子到底有沒有父親,屈亦可卻知道晏桓的女兒沒有母親?

晏桓要是知道屈非厭的年齡,怎麽着都該知道這是自己兒子吧?那晏桓不了解屈非厭的出生年月,屈亦可卻知道晏若愚十七八歲了?

屈非厭猛的擡頭,“你那時候為什麽悔婚?”

屈亦可聲音陡然嚴厲起來,用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語氣對屈非厭說,“不該知道的別問!”

屈非厭不依不饒,“你留着晏叔叔的對戒設計稿,雕了那只女款玉戒留作紀念,你這些年與他保持着不近不遠的關系,卻對他的生活了如指掌,你還愛他,卻不告訴他我是他的兒子!你為什麽悔婚,為什麽不讓我認他,為什麽……”

“啪!”

屈亦可這一巴掌其實打的不疼,但屈非厭覺得右耳“嗡”的一聲,聽東西有點模糊。

屈非厭安靜了。

他倒沒覺得委屈傷心,主要是難以置信,眼神裏寫滿了茫然。

屈亦可一直覺得虧欠他,別說動手,訓他都是很少見的。真犯了錯,最多也就是讓他來祠堂想想自己錯哪了,講道理的時候也像是哄小朋友,溫柔而優雅。

舅舅屈亦然也沒動手打過他。每次被罰來祠堂,舅舅就安排屈非臣過來看看屈亦可走了沒,然後來放他去玩。

當然,玩之前還是要保證的,這次的錯誤下次不會再犯了——下次可以犯別的錯誤。

屈亦可漂亮的眼睛裏沒有眼淚,卻盛着滿滿的無力和絕望。

屈非厭心裏一驚,莫名覺得這個眼神有點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見到過。

昨天晚上做噩夢那種熟悉的要魇住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不記得夢裏發生了什麽,但他記得他知道那是夢,在夢裏他覺得每一個情景都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驚醒的時候,腦海中除了回想着一聲慘叫,還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所以爸爸才不認你的!”

那個聲音也很熟悉,不僅這句話,甚至音色……

那好像是……好像是……

好像是他自己小時候的聲音!

不知道是不是他想的太入神,他沒有聽見身邊的一切嘈雜,直到他被屈非臣從地上拉起來,才注意到祠堂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這麽多人。

外祖父,舅舅,舅母,非臣,甚至非深那些來學藝的學生,都在。

他挨了一巴掌,有點耳鳴,加上這會兒心緒不寧,只能聽見舅舅在勸媽媽,卻聽不清楚他們到底說什麽。

突然看見姥爺朝他伸出手。

非深等人已經散了,留下的就是幾位長輩。

屈非厭猶豫了一下 還是走過去了。

姥爺用手指摩挲了一下他被打腫的半邊臉,“別怪你媽媽。血濃于水,晏家那丫頭挺好的,她想認你,你就認……”

“不行!”屈亦可大驚失色,“非厭,他……他……有愧啊!”

屈老先生擺擺手,“晏家那個丫頭的生日是十一月,不是七月。”

這兩句話說的不清不楚,屈亦可卻顯然聽懂了。

“什……”

屈非厭仿佛受了當頭一棒。

他終于知道那個熟悉的眼神是怎麽回事了。

那時候他還很小,大概就是四歲左右。有一天媽媽告訴他,帶你去見你爸爸。

“非厭要小心,爸爸不想要一個笨兒子,你藏好了,別讓爸爸看到你。”

那一天他躲在柱子後面看到晏桓和一個大肚子的阿姨相談甚歡,可是別人的爸爸都是和媽媽聊天的。

媽媽前前後後說過好幾遍,千萬不能讓爸爸看到,爸爸看到就會覺得他笨,不要他了……見了爸爸要叫他“晏叔叔”,因為爸爸在做游戲,不能讓別人知道他有兒子……

後來就記得爸爸和阿姨走過來,他着急忙慌地躲,媽媽不知道為什麽不在身邊——然後摔了,有人要扶他被他甩開,接着就是一聲尖叫……

他只記得要躲,邊躲邊回頭看爸爸有沒有發現他,發現那個阿姨倒在地上,一地的血。

一切都安靜了以後。他發現自己在母親懷裏,被緊緊地抱着,胳膊箍的他疼。他動了動,想從母親懷裏跳下來,卻看到了母親有點紅的眼睛。

那個眼神,和今天一模一樣。

是那種隔了這麽多年,只要想起來就會哆嗦一下的疲倦。

這件事再也沒有被提起過,屈非厭以為他忘了。

屈非厭小時候時常夢到這個場景,雖然他醒來時不記得,但每次都會聽到那句話,“所以爸爸才不認你的!”

也有可能是記憶太久遠了,錯亂了。他一直以為那天是因為他才害的別人摔倒,連帶着晏若愚的母親被殃及。

後來他知道晏若愚的媽媽難産過世,便下意識覺得是那一天……

很顯然,屈亦可也一直以為是他們母子造成了這樣的悲劇,所以她不告訴晏桓屈非厭是誰的孩子,也不告訴屈非厭晏桓不知道他的身世。

但屈亦可沒有誤導過屈非厭。

誤導屈非厭的,是他自己。

這些年時不時就會冒出來的噩夢,一夜又一夜的半夢半醒,他睡眠特別淺,安全感特別差……

還有點自卑。

小時候調皮搗蛋,好像也沒犯過什麽大錯。有人會點名批評或者誇獎他都令他開心——快看我,我叫屈非厭!

屈非臣七零八落聽了個八九不離十,走到一邊給晏若愚發了消息。

晏若愚的确是十一月份的生日。

屈非臣:“恕我唐突,若愚不是早産兒?”

“不是,”晏若愚不明就裏,但估計這和認親有關,“不過聽說差點早産了。”

“方便透露一下麽,因為什麽。”

“老晏說的,我媽媽摔了一跤。”晏若愚發語音過來,“哎我哥那天在啊。不過可能太小了也不記得。老晏跟我說過,那時候他不知道非厭哥是屈家的孩子,就覺得眼睛大大的小小一團特可愛,後來在漠廊北見到一眼就認出來了。不過老晏後來肯定很無奈,非厭哥居然是他兒子嘿……”

“令堂摔了,與非厭有關系麽?”

“沒啊,”晏若愚問他,“瞎猜什麽呢。”

屈非臣走回來,“姑母。非厭無辜,晏先生都不計較了,您何必呢。”

眼淚從屈亦可光潔的面頰滑落,“你們……诶。随意吧。”

屈亦可年輕的時候心氣高,看中晏桓的人品,大着膽子把自己交出去。

直到有一天她走夜路被糟蹋了。

自己覺得對不起晏桓,又過不去心底那道坎,深思熟慮之後提了分手。

晏桓要個理由,她說不愛了。

檢查出懷孕的時候,算日子她也知道孩子是晏桓的。她想把孩子生下來。

屈老先生說,“那你就想好了。你這條路會走的很難。但只要孩子落了地,再難你都得把他養大。”

出事那天她其實只是想讓非厭看看爸爸是什麽樣的,又怕晏桓看到她,才沒在孩子身邊待。

……

屈非臣說每次都讓若愚來回跑也不合适,晚上就開車載着屈非厭去了“村裏”。

晏若愚在奶茶店定了個包間,聽完這些亂七八糟的誤會就一個感覺,“果然老貓爺爺才是真正懂儒學的人哪。”

屈老先生信奉的是忠孝仁義而不是封建禮教,否則,只怕早在二十二年前就與屈亦可斷絕關系了,至少也是要求打胎,更別說把屈非厭放在身邊好好養大。

現在想想,要不是老爺子非得想盡辦法給屈非厭戶口本都登記成“晏非屈”,想認祖歸宗,只怕這年頭還不好改名。

晏若愚總算能給老晏一個交代,“四個月了。這周末我要去常望宇演唱會伴舞,下周末吧,回去看看他,然後把他的遺願了了。”說完又蹙眉道,“阿姨那手是斫琴的,手勁兒不會小,非臣哥明天還是帶我哥去看看醫生吧。”

屈非厭多年夙願一朝實現,竟然不知道該怎麽稱呼,“爸……爸爸?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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