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雲胡不喜

我靜坐了會兒,也跟着清澤走了出去,走到門口就停住了腳。

我和雲繁分開的時間不算長,三百年,但卻足以改變許多東西。我看見他将清澤擁在懷裏,笑容溫柔而寵溺。若說他與望遙有三分相像,這三分,便是他們笑起來的樣子,同樣的雲淡風輕、雁過無痕,卻如月下清泉、海底沉星,清絕一方。

雲繁偏過頭朝我這邊望,我心裏一慌,想都沒想就走進屋裏。南瓜又由手镯變成了狐貍,跳到桌子上,靜靜地看着我。我被它看得煩了,瞪眼道:“有什麽好看的?”

“想哭就哭,別裝模作樣了。”

我本來沒想哭,但被南瓜一說,眼淚還真就不争氣地流了出來,我忙不疊地用手去擦。

“我對你的故事很感興趣,不介意的話說來聽聽。”

我笑着道:“也許我的故事不值得一聽呢?”

“那個小侍女說完‘雲繁君來了’幾個字,你的心跳就突然變得飛快,你看着清澤出去,又感到非常失落,在門口看到他們兩個,你心裏既傷心又後悔,回到這裏後,你又變得很麻木。我敢保證,你都不知道自己方才與我說了什麽,是不是?是不是?”

“你能感應到我的內心?”

“是啊,所以你是騙不了我的。”

南瓜在桌上跳來跳去,我試圖按住它的腦袋讓它安靜下來,這非常不容易做到,我成功将大半的心思從雲繁身上轉到了南瓜那兒。

“告訴我吧告訴我吧!”

我被南瓜纏得沒辦法,便挑了重點,将我和雲繁相識相知又分開的經過說與它聽了,聽完後它呆了半天,然後出乎我意料地叫道:“我知道了,你,你,你是宛州……”

我忙伸手捂住它的嘴:“我是阿菱!”

南瓜難得閉了嘴,安靜了片刻,用爪子安撫似地拍拍我的手背,連嘆了三聲後,又變回了镯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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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着,索性穿衣出門走走。不知不覺走到了芳草堂,雲繁的住處。

我看着堂內透出的昏黃燭光,暗暗嘲笑了自己一番,然後往回走。走着走着,竟覺得左手越來越熱,我擡手一看,手腕上的玉镯發出熒熒綠光,我直覺可能有什麽危險,心弦剛一繃緊,頭頂便飛過兩個身影,接着後面又跟上一個。我識得最後一個是雲繁,心裏一驚,飛身跟了上去。

雲繁追着前面兩人來到一處空地,一落地,三人便打作一團。我怕自己上去反而幫了倒忙,便躲在暗影裏。開始時還能分辨三人的身形,但很快只能看到三個黑影來回穿梭。

不知是誰設了一個金色的結界,将一個黑影困于其中。我定睛一看,被困住的竟是雲繁!我想這時候是不是該出手了,還沒想清楚,就發現自己已經撲了上去。

對方似乎沒想到還有幫手,其中一人始料未及地被我的金葉旋光打中,另一人将他拽至身後,反手一掌削向我。我側身避開,一條銀龍突然蹿出,利爪抓向攻擊我的那人。我一看,雲繁已從結界中出來,随着那條銀龍攻向對方。

被我打中的那人想是受傷不輕,捂着肩膀往後退,我想趁勢追過去,沒注意另一人的手已扣上我左肩。我回過頭,同時右手劈過去,他擡起左手,一團黑煙便将我的右手纏住,動彈不得。

我方想動用左手,正和他打個照面,看到他青銅面具後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錯愕,我亦是一愣。但他愣的時間比我長,我左手打到他面前時,他還是無動于衷,我就有點下不了手了。意識到我下不了手這一點實在很糟糕,因為以後我要是與別人打架,對手太強我打不過,對手太弱我又于心不忍,左右我都贏不了了。

好在雲繁不像我這樣,就在我們都莫名其妙靜止不動時,他已沖了過來,接着對面的雕像終于動了。我只聽一聲“走”,就看到平地裏卷起一陣疾風,雕像帶着他的同伴消失不見了。我突然就想起上次在桃林裏,也是莫名刮起大風,一個黑影救走了夢魔,難道那個黑影就是剛才的雕像?所以他看到我才如此驚訝?但也不對啊,像我這種三腳貓的功夫,有什麽好驚訝的?

我還沉浸在思考中,直到雲繁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你是?”

我沒準備地猛一擡頭,正對上他澄澈的眼睛,心撲通撲通狂跳起來,但在意識到他是在問我是誰之後,頓覺全身冰涼,原來小眉說的是真的,你真的喝下了忘川之水,忘了前塵宿緣……忘了我。但我不能一直涼下去,便将我如何遇到清澤,又如何來到水月洞天的事說了一遍。

雲繁似乎對我是望遙的侍女頗為懷疑,但沒有細問,而是笑着道:“沒想到你一個小小侍女竟有如此法力。”

啊?聽他這麽一說,我才想起自己在打鬥中竟然使出了金葉旋光,下一眼瞥到腕上的玉镯,難道說是因為和南瓜在一起的緣故,使我的法力增強了?我喜不自禁,南瓜真是一個……好南瓜!

應該是我內心的感情一時間太過豐富,不免表現在了臉上,雲繁既有些困惑,又饒有興致地用手支着下巴看我,我頓時後悔出門前沒照照鏡子,好好梳理梳理。

我用餘光看向雲繁,忽然反應過來他估計在等着我就他剛才的誇贊說點什麽,便道:“我在赤梁仙術學堂修習過仙法,我會的都是暮穹師傅教的,他教的徒弟,個個法術高強。”我厚着臉皮把最後一句話說完,說完還在心裏安慰自己說得沒錯,一萬年之後,小眉、阿承他們,甚至我自己,一定會變得法術高強。

雲繁似笑非笑地點點頭,我生怕他又問我什麽,便搶先問道:“剛才那兩個是魔界的嗎?”

他皺起眉:“應該是了,而且戴面具的那個法力深不可測,雷州有妖怪作亂不足為奇,可他們竟跑來了水月洞天,究竟有何目的?”

“你怎麽遇上他們的?”

“我因為睡不着便出來走走,也是正巧撞見了。”他邊說邊示意我往回走,“在水月洞天,所有仙妖的法力都會被削減,相信他們不會不知道,既然明知有風險還要進來,說明他們有不得不做的事,或者,不得不見的人。”

我本來想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但見雲繁一副深思勿擾的表情,估摸着他方才說的那番話,第一句是回答我的,後面幾句卻是在自言自語。

雲繁将我送到碧雲閣外,說今晚之事他自會說與白狐神君,讓我不要告訴清澤,免得她擔心。見我點頭應了,他便轉身離開,一絲留戀也無,空餘一個潇灑自在的背影。

我仰起頭,此時皓月正明,卻在我眼前朦胧成了一片,我拭幹眼淚,将方才雲繁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細細回想了一遍,心裏開始一點一點滲出難以言說的喜悅,正應了很久以前在書上看過的那句話,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

接下來的日子,直到我和清澤完成了兩幅刺繡圖,我也沒再見到雲繁。到了我來水月洞天的第三十六天,也是我該離開的這一天,我正在房裏收拾行李,剛收拾到一半,外面忽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我打開房門,正好看到清澤的身影在拐角處一晃而過,後面還跟着不停喊着“小姐,慢點”的萍兒。外面站着幾個侍女,難得一見地在竊竊私語,我問她們發生了什麽事,其中一個怯怯地回我:“神君好像突然得了重病。”

我覺得不與清澤告個別就離開不合禮數,便一直等着。清澤回來的時候,已是月上柳梢。

我見她面色蒼白,秀眉深鎖,便先軟語寬慰了一番,她勉強扯出一絲無力的笑,緩緩道:“不知為何,阿爹的胸口突然疼得不行,醫老也說這病來得古怪,不知如何醫治,蘇央說她哥哥也曾得過同樣的毛病,聽了一個老神醫的話,采了七種草藥,熬湯喝了一個多月,方才好了。”

我問道:“哪七種草藥?”

“烈焰島的赤桔梗,江邑西山的白葉紫蘇,龍蟠山的蘭香川穹,翼北沼澤的血合歡,蓬萊島的青紫烏藤,青鸾勝洲的錐花霞草,火鳳冥洲的翅果白薇。”

“這七種草藥都極其罕見,不好采集啊,蘇央她哥哥真是靠這些藥治好了?”

“蘇央雖然脾氣驕縱了些,也有諸多不讨喜的壞毛病,但對阿爹确實是真心實意,她既然這麽說了,我們又別無他法,只好努力将七種草藥采集齊全了。”

我雖心存疑慮,但畢竟是人家的家事,也不好多說什麽。又和清澤聊了會兒,說了幾句祝福的話,便起身告辭。

清澤詫異:“你現在就走?”

我道:“我明天一早就走,怕你還沒起,就不和你說了,直接走。”

清澤道:“那好,你自己小心,以後我和雲繁去看望遙時,一定再找你。”

我笑笑,也不想點頭,徑直回了自己的房間。

***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離開了碧雲閣,來到停有馬車的地方,卻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坐在馬背上的雲繁。

我說不清自己是何種心情,結結巴巴道:“你,你怎麽,怎麽會在這裏?”

雲繁直截了當地道:“想請你和我一起去南海找赤桔梗,去江邑找白葉紫蘇,去龍蟠山找無香川穹,願意嗎?”

我老實答道:“其實我不大願意,一來我法力低微,估計幫不上什麽忙,二來你既與清澤上仙定了親,又與我一路同行,雖說是辦正事,但落人口實總不大好。”

雲繁微微一怔,笑得一臉天真無辜,弄得我倒有些窘迫,好像自己特不純潔似的。

“這件事我已與清澤說過了,至于其他人,與我交好的自然了解,非我親近之輩又何懼其言?若不是那晚我見識了你的本事,也不會來找你,你自己不也說了,赤梁仙術學堂的弟子個個法術高強?不過你若實在覺得不妥,我也不會強求。”

經他這麽一說,我倒覺得與他同行也未嘗不好,我可以一路尋找殺零渡的下落,遇到危險還能互相有個照應。至于清澤那個理由,其實我是胡亂說的,因為我不擔心其他人怎麽說,只怕自己內心動搖。思前想後,鑒于我向來意志堅定,最後還是答應了。

雲繁攤開手掌,手心裏是一個白到近乎透明的小珠子:“這是驅靈珠,可以隐去你身上的仙氣。我們這次四處奔走,很可能遇到妖怪,将仙氣隐藏起來,會比較安全。”他頓了頓,接着說道,“這驅靈珠天上地下只有三顆,一顆在望遙那裏,一顆在我這兒,剩下的一顆……”

我本來用兩根指頭夾着驅靈珠,聽他如此一說立刻将珠子捧在手掌心。

“……交給你,你要好好保管。”

我點頭如搗蒜。

馬車一路疾馳,最後在樹林裏的小溪邊停下,我走下馬車,正好迎上第一縷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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