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花殇幾度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自己家中。那一次龍王帶他來拜訪我母親,我因為不喜見生人,便沒有出去。可我聽到了他的琴聲,我在想,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才會彈出如此空靈靜谧的琴曲,我經不住好奇心,便躲在了幕簾後面,然後我就看到了一襲月白長袍的索濤。他正襟危坐,一手執着着有灑金扇面的檀木折扇,一手輕撫七弦古琴桐木斷紋的梅花圖案,微微含笑。這一幕在以後的很多個夜晚,常常出現在我夢中,有好幾次我從夢裏醒來,摸到身側空空如也的床榻,竟有瞬間恍惚,不知究竟哪個是夢,哪個才是現實……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一年後名溪城的元宵燈會上,當時我正和二姐彩芙,還有她的好朋友蘭兒在花燈下猜謎。蘭兒忽然指着不遠處一個白衣公子對我們說‘快看呢,那就是我常和你們提起的龍公子’。雖然只是半個側臉,但我知道,那個所謂的龍公子,就是南海龍宮的二公子索濤。可那時我看到的,不僅僅是索濤,還有他身旁笑靥如花的依依,蝶戀樓頭牌琴師柳依依。
“我化名鳳兒,還變作了另外一副沒被毀容的模樣,拖了蘭兒的關系,也進了蝶戀樓做了名琴師。本來是極為厭惡這種聲色場所,但由于每隔幾天索濤就會去給依依捧場,那些花紅柳綠、紙醉金迷在我眼中,竟也變得不那麽讨厭了。因為依依是頭牌,所以是坐在二樓高臺的最前面,我和蘭兒她們則是坐在後面,而索濤,總是坐在對面珠簾半掩的小角落裏,他的目光,永遠只會落在依依身上。直到有一次依依生病沒來,掌管禮樂的劉師傅便讓我頂替依依的位置,那是第一次,我迎上了索濤的目光,他沖我微笑,我卻慌亂地低下頭,甚至忘了也對他笑笑。待我再擡頭看時,他卻已不在座位上了,應該是去打聽依依為何沒來吧。
“我悵然若失地彈完接下來的幾首曲子,一個滿身酒氣的年輕公子卻突然跑到高臺上來,非要我去他家彈一曲。我托推了好久,連劉師傅都上來勸說,可他仍不罷休,還拿出一錠黃金塞到我手裏。因為來蝶戀樓的不是高官便是權貴,劉師傅也怕得罪了人,便反過來勸我。我脫身不得,正苦惱不已,索濤卻不知怎地跑了過來,他将我手中的黃金塞回給那位公子,從自己懷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我手心,笑盈盈地說‘我也想請鳳兒姑娘為我獨奏一曲,這玉佩價值連城,怕是三十萬兩黃金都買不來,這位公子,可否給龍某一個面子’,那公子直愣愣地盯着玉佩,終于在旁人的好語相勸下走了。我見那玉佩色澤剔透,複雜的紋樣中嵌着一個‘龍’字,心知是龍宮珍寶,便将玉佩還與索濤,可他卻說贈人之禮豈有收回之理,讓我将玉佩收下。我想,這便算是我和他的初次相識吧。
“那時,我和其他女樂師住在蝶戀樓後院的西廂房裏,依依卻是住在名溪近郊的一處別院。我跟着蘭兒她們去的次數多了,才知道把依依當紅顏知己的并非只有索濤一人,還有其他三四個在城中頗有名望的公子,他們常聚在一起把酒言歡、品詩作賦,可他們也有個規矩,便是從不讓我們女孩兒飲酒,有時帶了醇香誘人的美酒佳釀來,也不許我們沾點滴……
“後來有一次他們走後,桌子上還剩半壺酒,蘭兒非與我打賭,說我的酒量不如她,我見剩下的酒不多,心想全喝完了也沒什麽,誰知那酒後勁十足,我喝了不到三杯,竟漸漸覺得暈暈沉沉,腳下被石頭絆了差點摔倒,還好被扶住了,酒也醒了幾分。我聽到有人在我頭頂嘆氣‘這梨花醉可是碰不得的,你酒量差就算了,酒品也不好,喝醉了酒就手舞足蹈’。
“我擡頭見是索濤,不由萬分羞惱,我借着酒興壯膽,對他說‘那不叫手舞足蹈,那叫手足舞蹈,不信,我跳給你看啊’,我推開他原地轉了幾圈,又站不住了,他扶我坐下,說去熬點醒酒湯,可我一點兒都不想他離開,半開玩笑地說‘誰要是能嫁給你這樣的男子,一定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他整個人一愣,連耳根也微微紅了,但很快恢複了平常臉色,笑道‘難得和你說說話,說的卻是胡話’。之後我與他沒說多少話,就沉沉睡去了。醒來後我仔細想想,覺得索濤多少也是喜歡我的,連着笑了好幾天,蘭兒還以為我瘋魔了,差點要去找大夫……
“再後來,便是母親告訴我她與龍王定下了我與索濤的親事,我鐘情于索濤想必母親是知道的,可索濤卻不知鳳兒就是他要娶的火鳳太君的小女兒彩桔。我雖然開心,但又覺得心裏很亂,一來我不知道該用鳳兒的樣貌,還是我本來的樣貌面對索濤,我不希望他見到醜陋的彩桔,但我亦不甘心一輩子都躲在一張假面孔後面,二來我不确定如果索濤知道了鳳兒就是彩桔,他是否能心甘情願娶我?可容不得我多想,婚期已一天天逼近。
“就在大婚的七天前,母親讓我從外面回家籌備,我向蘭兒告別,跟她說我有個遠在江邑的姑姑替我尋了戶好人家,我要離開蝶戀樓,去江邑完婚了。蘭兒又驚又喜,責怪我沒有早點告訴她,過了會兒,她又失望地對我說‘我還以為你和龍公子會成一對呢,聽說他也要成親了’,我暗自偷笑,卻苦着臉說‘是啊,他不得不娶別人,我也要出嫁了,算是我們有緣無分吧’,蘭兒問我嫁的是何人,我告訴她‘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富家公子,會吟詩作賦,會琴棋書畫,會待我很好’。
“我聽到屋外傳來說話的聲音,其中一個依稀是索濤,我急忙出去,卻只看到劉師傅站在回廊裏,她将一只小金盒遞給我,說是索濤送來的膏藥,因為我前幾天不小心扭到了腳,我沒看到索濤的影子,劉師傅說‘龍公子讓我把盒子交給你就走了,我看他臉色不大好,是不是生病了’,我握着小金盒,突然便下了決心,我要在成親那天給索濤一個大大的驚喜,哪怕是做一輩子的鳳兒。
“在蝶戀樓這些日子我因受了依依不少照顧,晚上臨走前便想卻和她道別,當我到了之後,卻看到索濤和依依對坐飲酒,我聽到依依問他‘你不後悔嗎’,他說‘我爹決定的事,誰都改變不了’,依依又問‘那鳳兒呢’,他微擡眼角,笑道‘怎麽,連你也覺得我喜歡她’,依依不做聲,他嗤笑一聲道‘我只當她是妹妹般疼愛,若問我有什麽後悔的,便是沒能娶到你這般聰慧明豔的女子為妻’,依依臉上頓時一片緋紅,道‘不需要你哄我’。他們接下來又說了什麽,我已不想再聽下去……
“我回到烈焰島,渾渾噩噩地熬過了七天,終于等到成親的這一天,我靜靜坐在那兒,等着他來,等他來了我要親口問問他,他對我的好真的只是兄妹之情?可是我孤零零地等了一個晚上,他都沒有來,那個時候我還頂着鳳兒的臉,可當第二天我梳妝時,卻讓自己變回了彩桔。我七天沒有見到索濤,成親後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仍穿着那件月白色的長袍,拿着那把檀木折扇,另一只手,卻是緊緊牽着筱如……”
彩桔有些神思恍惚,仿佛在說着別人的故事,說完後她朝我笑笑:“我是不是太啰嗦了?”
我忙搖頭:“你說得很好,只是這故事聽了,卻教人難受。”
彩桔垂眸:“難受嗎?現在,我卻絲毫感受不到了呢。”
一個侍女從錦華殿跑過來,急匆匆道:“彩桔夫人,二公子又咳血了,你快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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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驚,彩桔早已站起來。她輕盈的身影如蝶般飄遠,我忽然便想起她夢中的那片冰天雪地和那條桔梗鋪成的小路。枯萎的桔梗花蜿蜒曲折,長路漫漫,花殇幾度,不知何時方到盡頭。
***
索濤的傷三天後有了好轉,彩桔便放心地留了筱如照顧他,準備帶我和雲繁去烈焰島。
雲繁問她索濤是因何而傷,彩桔回道:“我不清楚,總之是回南海途中遇到了妖怪。”
我不自覺“啊”了一聲:“什麽妖怪這麽厲害?把索濤傷成這樣?”
彩桔道:“他也不知道,只是說對方戴了張很古怪的面具,連臉都看不見。”
我和雲繁對視了一番,我問:“青銅面具?”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怎麽?”
“因為我們以前遇到過一個戴青銅面具的,法力也極其高深。”
我想,這下可大大不妙了,能和雲繁打成平手的家夥,有一個已經夠可怕的了,不想又來一個,可多想無益,只好先一門心思地找齊三種草藥,再去擔心其他。
出了龍宮,我們往南飛行了大約三十多公裏,落到海水中央一個綠色的圓形小島上。小島植被茂盛,卻安靜得有些可怕。
走進林子裏,開始還能看到湛藍的天空,愈往裏走樹木越來越高大密集,光線也越來越暗,幾乎有種從白天走到晚上的錯覺。
雲繁走在我身邊,突然問我:“你害怕?”
我老實承認:“有點,這林子着實詭異。”
“不怕,你法術高着呢。”
我笑笑,叫住彩桔:“彩桔夫人,我們還要走多久?”
彩桔回頭笑道:“快了。”
又走了約莫半盞茶的時間,光線又逐漸亮起來,我們應該是穿過了整片樹林,從島的一側來到了另一側。我十分不解,當時為何不直接飛過來,非得走這麽長一段路?
出來後,走到海水拍打的岸邊,彩桔對着海面大喊:“老龜先生!”她連喊了四聲,一只年邁的海龜浮出水面,慢慢游了過來。它一直游到彩桔腳邊,才看清楚是誰似的,用蒼老而驚喜的聲音說道:“是你啊小彩桔,你從龍宮回來了?”彩桔蹲下身,試圖與老龜揚起的腦袋平視。
“我帶朋友回烈焰島一趟,老龜先生,有勞你了!”
“好,好,你們稍等。”
老龜游走後,海面出現了一道橫跨天際的白線,那白浪越湧越高,轟隆隆的聲音很快便響徹耳畔,一面巨大的浪牆平地而起,以極快的速度直直朝小島逼近。
雲繁用手擋在我身前:“往後退。”
我道:“沒關系,人家彩桔還在你前面呢。”
他沒搭話,手卻也沒移開,朝前跨了一步,用半邊身子擋住了我。我有些感動,聽話地往後退了退。
白色巨浪堪堪在岸邊停下,翻卷的浪花如孩童追逐嬉戲,濺起點點水珠灑在我肌膚上,沁人心脾的清涼。
彩桔示意我們跟她走,只見她徑直走進浪牆,便消失不見了。我閉上眼,緊跟着雲繁穿牆而入。
另一側,竟是另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