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樹精長老
樹伯一見烈炎便伏倒在地,連臉都快埋進地裏了:“老朽實在不知這位姑娘是青龍使的朋友,老朽糊塗,老朽真的是糊塗啊!請青龍使念在老朽一把年紀愛子情深的份上,饒過老朽吧!”
烈炎在一把破爛木椅上坐下,不緊不慢地說道:“我這次來不是為了責罰老先生,而是想請老先生幫個忙。”
樹伯身子一震,如臨大赦般擡起頭看了烈炎一眼,複又垂首,顫聲道:“老朽不敢當,青龍使有什麽吩咐,支會老朽一聲便可,老朽定當竭盡所能,斷不敢有絲毫怠慢!”
“我有一位朋友中了瘴氣之毒,想在小巴巫山禦洗泉中取一些泉水帶回去。”
樹伯稍稍擡頭,面有難色:“青龍使有所不知,近些年來,禦洗泉泉水不知為何,日見幹涸,如今怕是已無水可取了。”
我失聲叫道:“你說什麽?”
烈炎面色一沉,樹伯吓得臉都白了:“老朽,老朽實在不敢欺瞞青龍使,只是這禦洗泉,确确實實是沒有泉水了!”
烈炎站起來,對我說道:“既然如此,我們還是立刻回衛都,就算沒有禦洗泉泉水,我既有法子救了你,也有法子救辛蘿。”
我想起辛蘿所說“為救你性命,烈炎耗損了百年修為,元氣大傷,不可再讓他為我耗費靈力”,便不假思索道:“等等。”轉而問樹伯:“可還有什麽是和禦洗泉泉水有相同功效的?”
樹伯想了想,道:“這小巴巫山除了禦洗泉,還有一處鮮有人知的靈泉,名喚‘思憶泉’,比之禦洗泉泉水,更有靈效,只是這思憶泉,一直為樹精長老所看護,旁人皆不得靠近。可若青龍使您親自前去,我想樹精長老,不會不給您面子。”
我道:“取不了禦洗泉的泉水,取到思憶泉泉水也是一樣的。既然有不用耗費靈氣就能救辛蘿的法子,我們何不試試?”
烈炎思忖片刻,道:“也好。”
***
在陰涼的小巴巫山深處,我們見到了樹精長老,一棵枝繁葉茂、盤根錯節的萬年老樹。我們還未開口,樹精長老便先開了口:“老夫素來不歡迎陌生之客,青龍使前來,老夫無話可說,但是另兩位,還請莫要踏足老夫的地界。”
他的聲音低沉穩健,且每說一句話,就像有無數回音在山谷中回響,大有不怒而威之效。樹伯拉了我便要告退,我卻有些不放心,烈炎淡淡看了我一眼,吩咐樹伯道:“帶她出去。”
樹伯小聲對我道:“姑娘放一萬個心,樹精長老不會為難青龍使的,若再不走,惹了長老不高興,怕是青龍使也取不了泉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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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随樹伯走得遠了。
不知為何,等在外面,總是心中忐忑,覺得時間一分一秒,似是格外漫長。等了不知多久,我按捺不住道:“怎麽這麽久了還不出來?”
樹伯勸慰道:“姑娘別急啊,這才一盞茶的時間呢。”
“一盞茶的時間是用來喝茶的,不是用來倒水的。取個泉水怎麽如此之慢,難道出了什麽事?”
“哎呀,姑娘哎,這樹精長老雖說是魔族的長老,輩分甚高,可這輩分再高,比起地位,也遠不及青龍使啊。整個魔界近四分之一的天下都是青龍使的,在這小小巴巫山,能出什麽事?”
樹伯講得有些道理,可我仍心有不安,走着走着便要再走進去。
樹伯忙半拖半拉地将我拽回來,一邊拽一邊勸,累得直喘氣。難為他一把年紀,還要如此照顧我這個晚輩,我心中的愧疚暫時壓住了不安:“好了好了,我好好坐着等便是了。”
樹伯道:“你要是真不放心,我倒有個法子,讓你不用進去,就能看到裏面的場景。”說着便轉動手指飛快地結了一個印。
我眼睛一亮,面前金光四散,幻化出一面圓形的銅鏡,銅鏡中映出的,正是烈炎與樹精長老,還有他們的說話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并着呼吸細細看那銅鏡,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生怕漏聽了什麽,可這會兒,烈炎卻不說話了,而是拿起樹精長老用枝條纏住,遞來的一個酒樽。
樹伯在一旁道:“這就是了!”
可事實證明這酒樽裏裝着的,并不是什麽思憶泉的泉水,因為烈炎竟端起酒樽,一飲而盡。
那樹精長老道:“若閣下能熬過去,老夫便将思憶泉泉水送與閣下。”
我不解:“熬過去?熬什麽?”
樹伯道:“且看看再說。”
開始時并無異樣,可烈炎的眉頭越皺越緊,額上也爆出青筋,像是承受着極大的痛苦。
我道:“完了,樹精長老給他的不會是毒/藥吧?”
樹伯道:“別胡說,怎麽可能!”
我道:“不管是不是,我都要過去看看。”
樹伯又開始和我較上勁,正當僵持不下時,烈炎卻突然單膝跪地,一手撐着身體,一手抓向自己的額發,“求求你……不要傷害他……”聲音沙啞沉悶,全然不似往日。
樹伯呆住了,我也呆住了。
烈炎仍自受着煎熬,“求你……不要傷害我爺爺……所有怒火都發在我身上好了……他已經沒有能力對你造成威脅了……請求你……”
烈炎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就在我以為他要清醒過來時,他卻突然仰天長嘯——
草木動容、風雲變色,銅鏡頃刻間裂成碎片,我欲往前走,可大風難禦、飛石攔路,強大的靈氣似波濤翻湧,一浪高過一浪,似要将旁物吞滅。我結出仙障抵禦,樹伯也築起結界,可仍被逼得連連後退。
好在這變故來得快,去得也快,不一會兒,盡皆塵埃落定,風靜樹止。
樹伯趕在我行動前攔住我,搖頭道:“還能更糟糕嗎?”
我平複了心緒,“這樹精長老,可真是一點兒都不疼惜晚輩。”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烈炎終于走了出來,手裏還握着一只小銀瓶,應是裝了思憶泉的泉水。
我趕緊迎上去,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倒是樹伯先我一步,小心問道:“樹精長老,可是難為青龍使了?”
烈炎擺弄着起手中的銀瓶,漫不經心道:“樹精前輩擔心我這個青龍使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便想着試我一試。他讓我從兩杯酒中任選一樣喝下,一杯會讓我沉溺于可望而不可即的甜美夢中難以自拔,一杯會讓我重溫過去最痛苦的回憶,而且會比真實的回憶還要痛苦百倍。不管喝下哪一杯酒,只要我能自己清醒過來,便将思憶泉泉水相贈。”
樹伯驚訝道:“那當然是選前者!為何青龍使要選擇重溫痛苦?”
烈炎“哦”了聲,看了樹伯一眼:“老先生會這麽選?”
樹伯道:“老朽不敢欺騙青龍使,若換做老朽,定會選擇前者。不好的記憶,老朽實在不想再溫習一遍,但甜美之夢,卻是老朽所望啊。”
烈炎悠悠道:“看來我和老先生想的并不一樣。芸芸三界衆生,多的是可以承受苦難,愈挫愈勇者,卻鮮有能居安逸之境而泰然處之,時時清醒而不畏重歷苦難者。我經歷過噩夢,重溫痛苦又有何懼?可是那些甜美之夢,我自知不可得,一旦經歷,我害怕自己真的會沉溺其中而永不願醒來。痛苦的回憶?”烈炎哼了一聲,“痛苦永遠不會存在于回憶之中。”
樹伯點頭稱是:“是老朽看得淺了。”
烈炎道:“只是選擇不同罷了。此次能取到靈泉,有勞樹伯了。”
他稍稍颔首,樹伯立刻恭敬地彎下腰,道:“能為青龍使效力,是老朽的榮幸。”
烈炎轉向我道:“走吧,彩雲、追月那兩個小丫頭怕是等得急了。”
回去時,又路過那塊靈璧石,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想将唯一可辨的幾句記在心裏。
烈炎笑:“要不要我把這塊石頭搬回去?”
我一瞪眼,連忙擺擺手:“記在心裏就行了。”
烈炎品了品那首殘詩,道:“說得挺有道理。”
我腦中晃過雲繁的身影,長嘆一聲:“真能達到這種心境,還有什麽是放不下的呢。”
***
彩雲說的法子果然奏效,用思憶泉的泉水熬煮禾襄草的根須,喝了不過三天,辛蘿的身體便已完全康複了。
黃昏時分,烈炎剛來鳳梨軒看過辛蘿,前腳一走,後腳夜心就來了,還帶了些上好的補品和一串紅豆大小的夜明珠。
辛蘿和彩雲倒還好,追月卻一直沒什麽好臉色,給夜心沏茶的時候茶杯也是重重落在桌子上。夜心雖仍笑語盈盈的,但臉上卻是有些挂不住了,便說了句:“辛蘿姐姐可是好脾氣,不想身邊卻跟了個大脾氣的小丫頭。”
追月輕輕哼了聲:“辛蘿姑娘在床上躺了好些時候了,夜心姑娘終于肯來看望一眼,奴婢是打心眼裏高興啊。”
夜心還沒答話,倒是她身後的侍女說道:“辛蘿姑娘可不要怪罪我們姑娘,若不是因為這幾天我們姑娘又犯了心口疼的毛病,青龍使吩咐了好好休息着,不要在外走動,我們姑娘早就想來看望辛蘿姑娘了。”
辛蘿略微有些詫異:“怎麽你這心口疼的毛病還沒好?半年前我們去邊疆的時候,你不是已經好了大半年了嗎?”
夜心低眉一笑,輕聲道:“可能是剛來衛都,飲食住宿有些不習慣才又犯了,不過不打緊,休息幾日便無礙了,這不,今天我好了許多,就急着過來看辛蘿姐姐你了。”
身後那侍女又笑道:“可不是嗎,青龍使這麽疼姑娘你,又日日夜夜來看姑娘,再大的毛病,也好得快!”
夜心紅了一張臉,嗔怪道:“就你話多。”
追月用力咳了一聲,彩雲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她才撇撇嘴,往裏屋退下了。
我問道:“夜心姑娘自從來了衛都,可見過芸香閣的沐瑩姑娘了?”
夜心聽到沐瑩的名字,眸子明顯暗了暗,臉上依舊堆着笑:“還未曾見過,聽說沐瑩姑娘多才多藝,我倒也想見見,明天我就去芸香閣逛逛。”
旁邊的侍女立刻提醒道:“姑娘你忘了,過幾日便是你的生辰,青龍使可是說了,明日要帶姑娘去碧雪天潭的。”
我和辛蘿同時重複道:“碧雪天潭?”我完全是好奇,可辛蘿卻是驚訝。
我問:“碧雪天潭是什麽地方?”
夜心抿了口茶方含笑回道:“阿菱姑娘不知道嗎?千年前,青龍使剛入魔界時,便是住在這碧雪天潭。我從前只聽聞,碧雪天潭不僅名字甚美,景色亦是絕佳,連仙界的昆侖仙境也比不上。青龍使曾說過,若有一天能像凡塵百姓一樣,得一人白首,擇一城終老,非碧雪天潭莫屬。”
我心頭一怔,下意識看向辛蘿,她卻淡淡笑道:“百聞不如一見,這碧雪天潭的美,你很快就能知曉了。”
夜心走後,辛蘿靜靜坐在桌邊,一小口一小口抿着茶,我和彩雲也陪她靜靜待着。良久,我将茶杯從她手裏奪下,又重新倒了一杯遞給她,“茶水都沒了,你還喝什麽呢?”
辛蘿微微一笑,接過茶杯道了聲“謝謝”,又一聲不響地細細喝起來。一滴清淚,終是被過堂的輕風吹落,落在衣襟上那根細細的梅花枝上。
彩雲深深看了我一眼,我會意,起身和彩雲一起出了鳳梨軒。辛蘿渾然不覺,仍是靜靜坐着,靜靜品着手中牢牢握住的那一杯茶。
彩雲長嘆一聲,忽而笑道:“大家都道白狐之美,冠絕三界,可美則美矣,卻毫無用處,偏偏入不了青龍使的眼。”
我道:“美貌入不了眼有什麽打緊,若心意入不了眼,才叫人寒心。可是彩雲,青龍使可曾真的令你們寒心過?”
彩雲愣愣地看着我,我道:“得一人白首,擇一城終老……你覺得,會有這麽一天嗎?”
彩雲想了想,一字一頓道:“青龍使,不會。”
我笑道:“這就是了,既然是不可能的事,又何必這麽在乎呢?”
彩雲望着我,倏爾嘴角輕揚,我想她和我想的應該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