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莊生曉夢
城牆上,旌旗飄飄,城牆下,鐵甲森森。
我站在整軍待發的隊伍裏,仰頭望着高臺上的烈炎。他沒有和其他将士一樣身着铠甲,只是最普通不過的一身玄衣。他的背後,襯着重新從四面八方聚集而起的漫天烏雲,像洶湧的潮水澎湃翻滾,下一刻,便要将整座城池吞噬殆盡!
窒息的恐懼宛若這烏雲壓在頭頂,但一種亟待發洩的熾熱情緒亦已高漲蔓延,若盤根錯節的石像鬼之花,在黑暗的烈火中蟄伏而生。
玄奚與烈炎站在一處,高聲說道:“白虎使壑川,密謀反叛,勾結梼杌、窮奇二獸,軟禁我父王,妄圖取而代之!今日,我将無冕權杖交與青龍使,望各位将士與青龍使同心協力,誅殺叛臣壑川,救我父子、救整個魔界于水火之中!”
他将象征着無上尊榮的無冕權杖遞到烈炎面前,烈炎恭敬地雙手接過,轉身面向高臺下萬千将士,朗聲道:“今時今日,諸位仍在這裏,是我烈炎莫大的榮幸,但此時此刻,我們已無路可退!黑暗無法将我們摧毀,因為我們本就生自暗夜,烈火亦無法将我們消滅,因為我們早已浴火重生!兄弟們,拿起你們的利刃,放下你們的軟弱,讓我們一起在這圍牆之外殺出一條血路!”
“殺出血路!殺出血路!”
此起彼伏的高喊聲震耳欲聾,連我這種準備随時逃命之徒亦是熱血沸騰。衆将士将右手置于胸前,齊聲道:“我等願誓死追随青龍使,追随魔尊!”
號角聲起,戰火已燃,壑川兵臨城下。
我随着雲繁向城樓上走去,褚衣從後面追了上來。她将一件看起來極薄的青綠色衣衫遞給我,我打開一看,認出這是烈炎曾穿過的烏金鐵甲,不由愕然:“我不能要,你拿回去給烈炎。”
褚衣道:“阿菱姑娘,戰場兇險,并非兒戲,這件烏金鐵甲可保你性命!”
我道:“烈炎連铠甲都沒穿,若是再沒了這烏金鐵甲,他想找死嗎?”
褚衣淡淡笑道:“多少年了,青龍使都是這麽過來的。”她轉身走得極快,我想拉都拉不住。
雲繁不動聲色地将烏金鐵甲穿到我身上,我按住他的手,道:“要不你穿?”
雲繁揉着額角,看着我:“你不想少給我添點麻煩嗎?”
我道:“那你怎麽不幹脆把我打暈了,捆在房裏和翩兒她們待在一處?”
雲繁道:“我可不想以後天天睡地板。”
他就這麽理所當然地說出了這句話,臉不紅氣不喘,卻教我一顆心砰砰亂跳,我還記得那兒尚有一潭死水,便暗地鼓勵自己的心跳到死水裏去,但是噗咚一跳之後,那潭死水卻反而有了活過來的跡象,我決定把這顆不争氣的心給扔了。
這時,有誰在背後撞了我一下,我一頭栽在雲繁身上,我忙拽住他衣袖,剛站得穩了,就聽頭頂一個溫厚的聲音在笑:“小姑娘,小心點。”
我擡頭一看,卻是一張陌生的面孔。我趕緊退了幾步,道了聲歉,朝四周一看,竟是黃燦燦一片油菜花地,哪裏還有雲繁他們的影子?
那被我撞到的大哥牽着一匹小毛驢,晃悠悠地從我身邊走了過去。我不知該往何處去,便跟着他走了一段路。走出油菜花地,是一條清澈的小溪,溪水上鋪着幾塊大小不一的石頭,從小溪這頭鋪到另一頭。牽着毛驢的大哥優哉游哉地過了小溪,走到一棵不甚高大的柳樹下。
我剛尾随着他走到柳樹邊,就有一青衣女子從另一邊小跑着過來,手裏一個渾身裹得粽子似的胖小子,被她一路提着,颠颠簸簸地提到了毛驢大哥腳下。
毛驢大哥呆了半響,忽地眼睛一紅,道:“青妹,我……我回來了。”
青衣女子也呆了半晌,将胖小子跟扔粽子似地扔到了地上,大步走到毛驢大哥面前,揚手就要打下去。手高高舉着卻怎麽也打不下去,眼淚卻像沙漏裏的沙似的,一顆接一顆往下掉。
毛驢大哥顯然受了驚吓,哆哆嗦嗦地問道:“青……青妹,你……你這是做甚?”
那青衣女子含恨望了我一眼,又雙目通紅地瞪着他:“你既已勾搭上了這麽一個如花似玉的狐貍精,還回來找我做什麽?”
我訝異道:“這位大姐好生厲害,竟然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真實身份。”不過我不是狐貍精,而是狐貍仙。
青衣女子兩眼一翻,差點背過氣去。她咬牙切齒地對毛驢大哥說道:“你看看你找的人,如此不知羞!”說完了又轉向我,恨恨道:“你剛才喊我什麽?大姐?我有這麽老嗎?”
我忙搖手道:“不老不老,是我說錯了話,姑娘你還很年輕,理應做我的小妹。”
不知為何,青衣女子又氣得往後一仰,幸虧毛驢大哥眼疾手快牢牢扶住了她。
青衣女子慢慢緩過來,扯着毛驢大哥的前襟,邊抽氣邊道:“你竟然要她做大,要我做小?憑什麽我要做小?我好歹還給你生了個兒子!”
毛驢大哥眼前一亮,往旁邊一看,那像粽子一樣坐在地上的胖小子,正委屈地含淚望着他。毛驢大哥招了招手,頗為激動地叫道:“兒子,過來!”
胖小子抹了把眼淚,站起來向爹娘走去。無奈穿得實在太多,只能由走變爬,一步一步慢慢地挪。
我索性走過去,将那胖小子抱到毛驢大哥面前,笑吟吟地對青衣女子說:“這位姐姐,我與這位大哥是萍水相逢,互相連名字都不知道,哪裏來的什麽瓜葛?還望着兩位能給我指一條路,好讓我出了這個村子。”
青衣女子瞪着一雙淚汪汪的眼睛,問毛驢大哥道:“果真如此?”
毛驢大哥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道:“是你不分青紅皂白就懷疑我,還連累了人家小姑娘。青妹,我對你的心意你又不是不知曉,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我怎會輕易改變?別說分開五年,就是分開五十年,亦不會變。”
青衣女子的臉早已是一片緋紅,一家人終于抱作一團,幸福美滿。
我打聽來了路線,頂着一輪落日一路西行,行至一處山腳,擡頭卻見這座山與不周山極為肖似。我又驚又喜,難道真走到了不周山?
待看到不遠處一座顫巍巍的小茅屋時,心裏的驚喜才落到了實處,可轉瞬間又變得驚疑不定。我有些惴惴不安地走向那小茅屋,屋前空地上灑滿了落日的餘輝,一個墨綠色薄衫的少年正在餘輝裏奮力地舞着一柄木劍。
我向着少年走去,心裏的驚疑越來越大。那少年發現我時,正巧一個端着綠豆糕的小姑娘興沖沖地跑向他,喊道:“阿炎,今天我向廚房師傅多要了幾塊綠豆糕,你嘗嘗罷,很好吃的。”
那姑娘與我打了個照面,我一愣,她一愣。綠衫少年立刻将那姑娘護在身後,警惕地看着我,炯炯有神的雙眼映出天邊斑斓的霞光。
小姑娘艱難地開口問道:“這位姐姐,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我開口亦有些艱難:“莫不是在鏡子裏?”
我朝前跨了一步,想将她的臉看得更仔細些,可少年卻揚起手裏的木劍對着我。
我比三百年前在不周山時長高了一些,烈炎也長得高了,可那時的他,已經比我現在高了一個頭。所以即使在還未成為青龍使的烈炎面前,我依然顯得勢弱。這個認知讓我有些沮喪。
我此時已平靜了不少,于是頗有興致地打量起烈炎來。眼前的他,和三百年後倒是差別挺大,難怪我在王家村初次見到他時沒能認出來。可到底是哪裏差別大,我卻有些迷惑。臉型?五官?都不是。當夕陽沒入山林,最後的光亮也從他臉上消失時,我才恍然大悟。夜幕裏,烈炎的眼睛也仿佛閃着微光,那是野獸般尋求生存之機的本能,讓他即使身處黑暗,也擁有帶刺的光芒。而如今的烈炎,已然學會隐去棱角,歲月收斂了他的鋒芒,卻給了他堅不可摧的铠甲。
我感嘆頗深。
大約我許久未說話,倆小孩有些按捺不住,少年皺着眉問我:“你到底是什麽人?來這裏做什麽?”
小姑娘眨巴着眼笑笑,問道:“姐姐莫不是來尋親妹子的?”
我嘴角一抽,向她招招手道:“丫頭,過來讓姐姐瞧瞧。”
小姑娘剛擡腳,少年将木劍一橫,攔住她道:“別過去,那人古怪得很。”
我嘀咕道:“我和我自己說話,臭小子攔什麽攔?”
少年劍眉一挑,狐疑地瞧着我:“你說什麽?”
小姑娘将他木劍移開,笑道:“和我長得如此相像的人,怎麽會是壞人?阿炎,你覺得這位姐姐古怪,我卻覺得她親切得很。”
我一個勁兒地點頭:“小丫頭倒是挺有眼光,不錯,不錯。”
少年繼續固執地問着我那兩個問題:是什麽人?來這裏做什麽?
我有意逗他一逗,便雙手抱拳道:“實不相瞞,在下乃九重天的曉夢仙君,正要去瑤池赴花神樊枝之約,途徑不周山,欲在此歇上一晚,不想碰上兩位,也是有緣。”
少年與小姑娘對視一眼,看模樣果然被我糊弄住了。少年望向我的目光柔和了一些,但仍将木劍舉着,道:“我家不收留陌生人,就算是神仙,也請你往別處去。”
我道:“小兄弟,在下與你做個交易如何?在下雖不才,卻有一個大本事,就是能預知将來之事。只要小兄弟願意收留在下一宿,不管小兄弟是想知道将來的財運、姻緣,還是前程,在下都能立刻告訴小兄弟。”
少年眸光一閃,似有些心動,默了會兒,卻冷哼一聲,道:“若早已知曉将來的命運,那這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過着還有什麽意思?”
小姑娘頗為贊賞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有志氣。”又看向我道:“這位姐姐,既然你我如此有緣,能不能幫個忙,透露一下我的前程命運?”
少年有點哭笑不得地喊了聲:“阿菱!”
我眯着眼笑道:“小丫頭這性格也有幾分像本仙君,看在你我如此有緣的份上,本仙君就多言幾句。小姑娘命途尚可,雖無大功,亦無大過。有挫折幾度,皆能化險為夷。終得二三知己,天定良緣,此生無憂。”
“就這樣?”
“就這樣。”
小姑娘似乎有些失望,正巧屋內一個老者的聲音喚二人進屋,小姑娘朝我吐了吐舌頭,一邊應着一邊跑進屋裏,少年也跟了上去。
我叫道:“小兄弟且慢,你真的不想知道自己的前程命運?”
少年停下腳步,回身看着我,眼神有些飄忽不定。
我指了指那再簡陋不過的小木屋和少年手裏的木劍,笑着問道:“小兄弟就不擔心自己一輩子住這茅草小屋,使這寒酸木劍?”
少年望向茅屋,小姑娘正探出頭喊他,他朝前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我一眼,道:“若能這樣到白頭,我也願意。”
少年進屋後,我又在原地呆呆站了會兒,方才離開。我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直到看見一片闌珊燈火。那是我還未曾離開的茂城。路還是從前的路,景還是舊年的景,連思君河畔那株歪脖子垂柳,都依舊婀娜多姿。
垂柳下停着一只寬敞的烏篷船,船頭立着一位富家公子,正悠然自得地閉目養神。當微風将一條柳枝吹到他面上的時候,他驀地睜開眼,抓住那柳枝折了一段,低低笑道:“阿岚,你又遲到了。”
一個素衫女子彎腰從柳樹下鑽出,一個大步跳到烏篷船上,男子立刻抓住她的手臂,待搖搖晃晃的船又停得穩了,才松開手,微微皺着眉:“若下次再這樣,一不小心掉水裏了,我可不會救你上來。”
女子彎起秀麗的眉眼:“我可不像你那些嬌嬌弱弱的紅顏知己,我再不濟,好歹也是個懂法術的狐仙。”
男子稍稍俯下身,将與女子的距離拉得近了,輕輕一笑:“哦?萬一你跟她們一樣呢?”
女子微怔,別過頭盯着水面看了會兒,又面向男子笑道:“那也沒什麽。”
男子将手裏編成環的柳枝戴在她頭上,摸着下巴嘆道:“還是我的阿岚戴着最合适。”
女子摸了摸頭頂的柳環,臉色悲喜莫辨,淡淡道:“那我可要放炮竹好好慶祝慶祝。”
男子端詳着女子的臉,嘴角笑意将露未露:“生氣了?”
女子道:“我有什麽可生氣的?不過和她們一樣罷了。”
男子這才放聲笑出來:“這可不是生我的氣了嗎?”
女子不說話,男子斂了笑,又朝女子走近一步,一只手圈住她的腰,一只手執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嗓音有些嘶啞:“阿岚,不要再忘了我,不要再與我天各一方。”
女子的雙手亦慢慢環上男子腰身,擡頭看着天上,淺笑道:“你看,今晚是個月圓夜呢。”
我見他們都看着月亮,也情不自禁地擡起頭,對面河畔高樓上,确實挂着一輪明月,皎若銀盤,清輝溶溶,我默默贊嘆了一番。待再轉頭去看那烏篷船時,兩人不知何時已親在了一處,我只好又淡定地去看那高懸的明月。
看着看着那月亮竟變成了雲繁的臉,對我喊道:“阿菱,醒醒!醒醒!”我有點懵,雲繁繼續喊我,喊着喊着聲音越來越大,我有些痛苦地捂住耳朵,可不斷有聲音跳進我耳中。開始只有雲繁的叫喊聲,接着愈來愈嘈雜,風聲、刀劍聲、吶喊聲……
我猛地驚醒,發現自己正站在城牆臺階下。烏雲滾滾,風聲鶴唳,仍是草木皆兵、金鼓連天的戰場。
雲繁道:“是夢魔來了。”
“他想将我們都困在夢裏?”
“應該是,不過可惜,他失敗了。”
“可方才那夢,很奇怪……”
“因為這裏妖魔衆多,強大的法術和靈力相互幹擾,讓我們的夢都混雜在了一起,所以你方才所夢,或許并非是你自己的夢境,而是闖入了他人的夢境。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有機會順利逃脫。夢魔敗了,可壑川的軍隊仍在……”
他神色複雜地看着我:“阿菱,怕嗎?”
我搖搖頭,道:“我有烏金鐵甲,還有你。”
雲繁将我被風吹亂的頭發攏到耳後,捧着我的臉,卻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吶吶道:“我們還是快點上去罷,不然他們仗都打完了,我們還站在這裏,就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了。”
雲繁了然地笑了笑:“那就走罷。”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覺得,我是不是應該更慢一點,不然根本上不了榜了,憂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