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伊斯坦布爾(4)

第4章 伊斯坦布爾(4)

土耳其伊斯坦布爾 阿塔圖爾克機場候機廳

“确認是兩個中國人。Fu Zhan,Li Zhu,他們分別預定了從上海前往斯德哥爾摩,以及從倫敦飛往北京的航班,護照號是……”

每一次有人通過特制耳機對他說話,Y都有種奇怪的感覺,像是暫時離開現實空間,這個金發男人站在角落裏,低着頭擺弄着手機,時不時地擡起眼掃掃周圍,不引人注目地輕聲嘟囔着幾句。“同行?”

“不像,更像是普通旅客。我們調取了最近的監控攝像頭記錄,這兩名旅客到得比James要早,很明智的選擇,是不是,如果不是James走進這個洗手間,他們已經成功地避開了這次政變中大部分的危險,不會被……慌亂的乘客踩踏,憤怒的政變者搶劫,和親人失散——”

随着他漫不經心的盤點,金發男人的眼神從機場的逐個角落滑過,注視着那些傷痕累累的沮喪旅客,“但抽中了大鬼,命運就是這麽奇妙,不是嗎?”

他思忖地敲敲額頭,“上頭決定怎麽辦?”

“幹掉他們。”聲音簡單地說,“可惜的決定,幾率不大,但——”

但,幹掉他們仍是合理的決定,兩具屍體都已經回收,目标物依然了無蹤跡,不論多不可能,這兩個普通人仍也許在無意間攜帶取得目标物,即使幾率很小,但在足夠巨大的利益跟前,對個體生命的憐憫無足輕重,金發男人點點頭,“For greater good。”

這甚至不是自我說服,只是句口頭禪,他換個姿勢,隐蔽地打量周圍地形:這裏太不理想了,人太多,攝像頭也太多。“該怎麽動手?找到人了嗎?”

“正在跑程序,比我預想得慢,你知道這些該死的亞洲人,幾乎全長得一個樣。”聲音有些惋惜,“IST機場可用的攝像頭也不夠多——你真該聽聽他們是怎麽抱怨的,這機場的安保就像是所有阿拉伯人辦的事一樣不靠譜。”

“呃,那不是阿拉伯人,你知道,土耳其住的是……我也不知道,但應該是土耳其人。”

“誰在乎?”

耳機兩頭都輕笑起來,這讓他們更融入環境,耳機裏傳來敲擊聲,片刻後聲音說,“機場別的攝像頭都沒發現,所以我建議你去中國人聚集的地方碰碰運氣,我來布置魚餌。”

“在飛機上動手?”

“至少能增強幾率。”聲音不置可否,“太可惜他們是中國人,我們只能用飛往別國的非救援航班來誘惑他們。如果是Japs,你能想象事情會有多簡單嗎?安排一趟飛回東京的航班,這趟活計就算是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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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然如此,但事實永遠不會如此美妙,所以他依然只能無止盡地繼續出差下去,金發男子嘆一口氣:作為行內人,他當然知道北京在禁獵區中醒目的紅色。東京的警察颟顸庸碌,對命案只能束手無策,但北京不同,那裏對他這樣的金發兇手可一點都不友好。

“去哪?他們的目的地不同,而我懷疑他們現在還想去中國以外的地方。”他充滿希望的提議,“也許我們能安排一輛飛往北京的班機,然後——”

“然後什麽?Y,你想看看北京對于中國國航的飛機被擊落的反應嗎?或者是在其中發生的命案?”聲音變得冷酷起來,“還是你認為我們能把飛往北京的班次安排在中國自己的飛機之前?你知道那要動用多少關系,那會讓我們變得多麽顯眼?”

Y沉默下來,耳機裏溫柔的背景噪聲變得明顯,聲音離開片刻,随後轉回來,“定位到他們了。”

“他們在你身後15米的人群裏,背對着你互相依偎,男人帶了一頂鴨舌帽,他們換了衣服,唔,雖然不會改變結果,但這的确讓他們的身份更可疑了一點。”

“拜托,K,他們剛隔着一扇門聽到一場殺人案,正常人都會想換件衣服的。”

“随你怎麽說,盯緊他們,找到機會就動手,能把事件在機場解決,就不要帶去別處。”K不再拉家常,聲音冷酷,充滿了殺氣,“我會在五小時內安排一架班機,如果他們不上機。”

他頓了不祥的一瞬,“你會等到第二波騷亂作為掩護,別怕把事情鬧大。”

“是。”Y說,他舔舔後牙床——這是一個高難度動作,也許會影響耳機的壽命,但他總是忍不住,每次安放這種耳機,他都有點隐隐的牙疼。“我會盯牢他們——不管想不想,他們總是要去洗手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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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被盯上了。”傅展說,“不管你有多尿急,不能離開人群——往左看,站在柱子邊的那個男人,看到他的動作了嗎?”

“看到了。”李竺穿過他張望着跑道上的坦克,希望自己做得夠自然。“他在舔牙齒,牙疼?”

“不是舔牙齒,他在舔後牙床上的耳機。”傅展有點無奈,“現在的隐蔽耳機已經很少帶在耳道裏了,那太容易被發現,大多都是黏在後牙床上,這樣即使被檢出也可以直接吞進去,就是他在舔的那個位置。從我注意到他開始,他已經舔了十多次,所以,如果不是恰好在同位置起了一個大燎泡,那他就是帶了個共振式耳機。”

“共振式耳機可以帶進機場嗎?”

“槍可以帶進機場嗎?”傅展反問,“共振式耳機背後的後勤支援呢?電池呢?你知不知道電池不是手機充電口,不能即插即用,而且對這種裝置的管控甚至比槍械更嚴格?”

李竺其實已經想過這些問題,得出的答案沉重到她不願相信,她有種喘不上氣的感覺,也感到很荒謬,前一刻她生活中最大的問題還是如何在星韻影視裏坐上第二把交椅,而現在她卻忽然間開始想‘國家特工’、‘機密情報’之類的事情。

但,不然該怎麽想?拒絕接受事實耽誤的只有自己,命運就是這麽無常,幾小時以前,剛有人在她身側被崩掉半邊身子。兇手拿着被嚴格管制的槍具和電池,走進安保極為嚴格的機場,就像是走進自家後院,戴着這種高科技耳機——有耳機,就一定有一個在耳機背後指導他行動的人,這也就意味着他們很可能可以看到機場內的監控影像,以及在整個機場電力都Down掉的情況下,還能保持聯系,這裏蘊含的高科技手段她猜不出來,但本能感到忌憚。

甚至有理由相信機場發生的騷動都可能只是對這次行動的掩飾,即使不這麽誇張,也基本可以肯定這人要麽是傳說中的國際殺手組織精英,要麽就是特工,要說土耳其當地黑幫有這樣的規模,李竺自己都不信,不僅僅因為紅脖子說的是英語,她也覺得土耳其黑幫相對來說格調實在太Low了,這民族好像辦不出組織這麽嚴密的事情。

慌嗎?也并不是,現在她真沒什麽情緒,好像事态越過臨界點之後,她想要的反而是按部就班地把它處理好。

“哪國的。”李竺轉而問,“你覺得,美國?”

“就看接下來那班飛機飛去哪裏了。”傅展沒直接回答,他看不出什麽表情,好像也和她一樣又麻木又快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就事論事的分析。“飛往別的城市,未必不是美國,但飛往紐約的話……”

一定就是美國。李竺明白了,“他們是怎麽找到我們的。我們已經換了衣服,又一直沒有正面對準監控攝像頭——”

這是她和傅展一直親密貼靠的原因,只有這樣才能最大程度的互相遮擋。傅展說,“智能人臉捕捉與分析。所以我猜是美國——你覺得他們是怎麽找到我們的?”

換了衣服,什麽都換了,卻還是被找到,倒推回去的話,一定是看了監控錄像,用人臉識別技術在數據庫裏對上了人,再通過同樣的捕捉技術找到了他們。李竺一直把臉藏在傅展懷裏,她知道傅展也很小心,頂多露半個側臉給鏡頭——這樣都能找到。

雖然依舊在人群中,但她有種自己被剝光了,孤立無援的感覺,對方掌握了這麽多高科技手段,他們連猜都猜不清楚,該怎麽辦?

“大使館不是已經有人來現場了嗎?”她本能地想到官方力量,“也許我們可以——”

“到場的也就是一個事務人員,忙着協調航班和清點人數,和機場交涉給本國人要補給。”傅展顯然已仔細考慮過這個可能性,“小夥子的土耳其語說得很好,但我肯定他不是對外武官。”

李竺知道,一般大使館的武官都是半公開的情報人員。——但對他們來說,一個大使館的內部人員至少比沒有好,她說,“至少,如果對方能看到我們和大使館的人交談,并且給他們一點東西……”

她很小心地不流露出指責:如果就把東西(目前還沒研究過,她猜是U盤)留在那裏的話,或者更進一步,如果主動把東西給那些人的話……也許指望對方因為這善意的表現放過他們不太現實,但傅展直接拿走U盤,卻是直接把雙方的立場推動到了無可挽回的敵對,也把他們的生命置于危險之中。

傅展看穿了她的心思,唇角浮上一絲嘲笑,他也比以往浮躁,嚴厲直接透到語氣裏。“那又怎麽樣,你以為他們會放過我們嗎?我們和James在洗手間獨處了那麽久,你覺得他們不會多想嗎?”

李竺悻悻然,傅展看她一眼,捺下不耐,和緩地再次提議,“如果你不想和我一起行動,那……”

她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找大使館工作人員求助。他沒繼續說,但意思很明顯,隐隐似乎也比之前更希望她這麽選。但李竺卻聽得悚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忘形了,居然在傅展面前說了真心話。

他說是讓她走,可那個U盤,卻根本沒拿出來的意思,一直穩穩地藏在他懷裏呢。

“我只是有點不理解。”她搖搖頭,“我們當然要一起走——你比我懂得多,我聽你的。”

這是實話,從政變開始,傅展表現出的應變素質和對敵能力,甚至是對一些軍事政治常識的了解,都比她強得多,她聽他領導是最理智的選擇,某部分的李竺也是這麽認為的,所以她說得很自然,并沒去想傅展問她要不要拆夥的動機。

“好。”傅展深深看她一眼,意味深長地說,“既然要一起走,那就得先聽我的——”

“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首先,你絕對不能去找那個大使館幹事,其次,你也絕對不能上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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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t,已經五小時了,他們還沒離開人群,你覺得他們是不是對洗手間産生陰影了?如果是我也不怪他們,我是說,在剛才發生的事之後——K,你的航班呢?再不從機庫裏挪出來就晚了,我已經看到中國南航的飛機出現在停機坪上了——網絡已經恢複,不管你在準備什麽,都最好快點行動,否則他們就真的要飛走了。——他們有沒有在網絡上亂講話?”

“一個好消息,他們的手機似乎沒電了,也沒搶占到充電插頭。剛才在廁格裏沒少玩手機,不是嗎?”K有些懶洋洋地說,“其次,你可以他媽的好好放下這顆心,他們跑不了——這裏可是土耳其,不是他媽的馬其頓,中國人的話沒那麽好使,他們的飛機一定是最後一批起飛的。”

這兩個好消息讓Y的心情好了不少,但長時間盯梢依然讓他有些不耐——如果不是兩個目标已經相擁着睡着了,他都懷疑自己會因為過長時間未輪換而露餡,“Yeah,yeah,随你怎麽自誇,我們的機會呢?不管是什麽,都給我點什麽,我已經快生鏽了。”

“想睡了就去吃點藥。”K不當回事,但耳機裏仍傳來敲擊聲,他彙報道,“我已經選定了一個飛往斯德哥爾摩的航班,就是Fu本來要乘坐的那班,上頭還有幾個空位,這很好,Fu要走了,他一定會想辦法把他的女伴也帶上飛機。”

“很好。”Y劃拉着手機,查看着兩人的資料,忍不住說道,“但我得說,真沒想到他們會是情侶關系——什麽都和他們的老板看齊,不是嗎?”

“今天以後,兩家公司都得尋找新的高層管理了。”K淡淡地說,“準備好,機場要放廣播了,注意動向,3、2、1——”

【預定乘坐JK402飛往斯德哥爾摩的旅客請注意……】略帶沙啞的女聲從人們頭頂傳了出來,頓時激起一片普遍的騷動,許多人都從睡夢中驚醒,怔然又充滿希望和焦急地聽着廣播:已經有飛機可以飛了?是否說明局勢正在好轉?即使不是這班航空的旅客,也因這些消息而振奮,才平息的焦急也因此再度揚起——什麽時候才能輪到他們?

【您預定乘坐的航班正在做起飛準備,請前往C98登機口準備登機,請前往C98登機口配合我們再次登記,另外,本次航班還有少量空座——】這句話立刻帶起了一波人潮,原定前往斯德哥爾摩的旅客固然急于去确保自己的一個座位,那些想要盡快離開土耳其的旅行者更是從各個角落狂奔向C98,傅展和李竺也不例外,傅展從沉睡中驚醒,聽到一半就開始推李竺,當廣播結束時,他們已經跑完了一半路程。

“很好。”Y咧嘴笑了,K也滿意地發出一聲嘆息——很顯然,傅展和李竺并未意識到航班後的玄機,就像是所有飽受驚吓的有錢人一樣,他們決定不惜代價地離開此地。“這就好辦多了——跟上他們,你會在C98拿到你的登機牌。”

“槍?”

“帶着它。情況緊急,航班組不會想到再做一次安檢。”K敲打着鍵盤,“哦,傅的動作很快,他已經再次Check in進了,很好,李的護照信息也被錄入——”

為了取信于兩個目标,他們動用了公開廣播,這麽做效果顯著,但也帶來了少許副作用,洶湧的人潮向C98彙聚過去,幾乎釀出第二波騷亂,Y在人群中也不免被擠得磕磕絆絆,一轉眼就和兩個目标隔開,但他們并不太着急,情況已經很明顯了,接下來只需等待時機,被吓得不敢在機場上廁所也無所謂,飛機航行時間很長,他們總有機會。Y不會在飛機上動用槍械,他有專門的小玩意兒來針對這樣的情況——

“人呢?”好容易擺脫混亂,來到C98附近,他在周圍密度甚高的面孔中搜尋一圈,本能地問,不是懷疑什麽,只是人性總想偷懶。

“總是這麽依賴程序。”K不滿地說,但仍開始敲擊鼠标,“人流量太大了,識別速度會很慢——”

他沉默了一會兒,Y耐心地等着,已經在想任務結束後的休假了,他有23小時沒睡,也許上機後應該先睡個兩小時——

“等等。”K的語氣忽然間已經完全失去了幽默,變得異常冷峻。Y立刻意識到出了狀況,他瞪大眼,在周圍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游目四顧,宛若被人潮洪水沖擊的中流砥柱,猝不及防地孤獨,耳旁來回響着K冰冷的聲音,就像是潮水拍打岸邊遙遠的回響。

“程序找不到他們了,用你的肉眼再确認一遍——他們,是不是真的不見了?”

“來。”

同一時間,傅展對李竺說,又一次把一件新衣服丢到她頭上,“穿上,跟我走。”

一晚上時間,那些暴動的士兵像是全消失在水泥地裏,和人聲洶湧,少了通風系統開始逐漸發臭的候機廳比,屋外的空氣清新得叫人禁不住發抖,李竺仍有些害怕,但腳步并未踟躇。

“走吧,我們進城去。”

腳步聲帶起回響,他們包着空蕩蕩的黑袍和頭巾,吹着清涼潮濕,帶着海水味兒的強勁晨風,頂着它走向空曠的停機坪,走進寂靜的朝陽,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邊緣融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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