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巴黎(1)
第20章 巴黎(1)
巴黎.世界文化藝術之都、鮮花之都、時尚之都、浪漫之都、肮髒、混亂之都有許多小說的開頭都在模仿《雙城記》, 這是最好的年代,最壞的年代,最好的城市, 最壞的城市。但巴黎用不着,巴黎自身就是《雙城記》中的一城,無需假托任何傳奇,它不是全世界的小巴黎,不是巴黎風情街, 它就是巴黎。
這座城市矗立在法國最廣闊的盆地裏, 攜帶着埃菲爾鐵塔、凱旋門、協和廣場、盧浮宮、凡爾賽、奧賽、橘園、大皇宮和時裝周的威名,塞納河從城市中心穿過,這條河被寫進無數的歌謠裏,就如同巴黎随處可見的浮雕一樣充滿了浪漫色彩, 它沖刷過菲茲傑拉德和海明威的夢,從《午夜巴黎》的光影中流淌出來。從美洲到亞洲,太多人在談到這座城市時變得溫柔。
“巴黎!”他們說道, 帶着嘆息和憧憬,那裏有莫奈的睡蓮, 全世界最好的睡蓮都在橘園, 這城市會為了一幅畫, 一個畫家營造一間博物館,這就是巴黎。
但巴黎也代表“巴黎綜合症”,代表在街頭巷尾随處可見的持刀搶劫,這城市總散發着一股揮之不去的狗屎味兒,在17區到20區,這股清新的味道還要加上人尿的腥臊氣——動物排洩物和人比總帶了些清香,對這城市的大多數居民姑且算是個安慰,不過狗屎味是難以逃避的,香榭麗舍大街和通往榮軍院的幽深小巷均不能幸免,人尿味兒也總在每個地鐵站徘徊,乘客可以細心品味,反正地鐵站也不能玩手機,拿個大屏iPhone是很愚蠢的行為,當地人都深知此點,這可能随時招來一場即興搶劫。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老佛爺百貨外徘徊的吉普賽人會告訴你這點,現在又多了阿拉伯人和黑人,93省亂得不可開交,中心區不會毫無感覺。但依然,這裏随時有游客拎着奢侈品包裝袋拍照(香榭麗舍大道上尤其多),這裏還是收藏着整個歐洲最豪奢的珍品,這裏也依然是全世界最重要的金融市場,巴黎歌劇院的《歌劇魅影》,巴黎聖母院的《鐘樓怪人》,這城市處處都是古跡,要玩透七天不足夠,藝術生到這裏,一頭栽進去就出不來,它的浪漫滲透到骨髓裏,巴士底站的浮雕,凱旋門外的群像,協和廣場的方尖碑,盧浮宮的星盤石,它們有些從異域來,有些被送來,有些被搶來,有些在這裏被創作出來,但現在,它們都屬于巴黎。
每年有數百萬游客被吸引着來到巴黎,戴高樂機場是全歐洲最繁忙的機場之一,火車站也一樣,巴黎一共有六個火車站,鐵路四通八達,穿過整個城市,和快軌、地鐵接駁,鐵路沿線當然還有許多民宅,火車通過的呼嘯聲讓周邊居民的生活飽受困擾,因此,鐵路局對火車入城後的時速有嚴格規定,聲音難以避免,但至少應該避免高速列車通過時引起的共振。
李竺躍入半空時,不知為何,想起的卻是這條冷知識:火車在進出場時最高限速是30千米每小時,他們現在應該距離最低限速已經很接近了。
這是件好事,太多人對跳火車毫無概念,在他們的想象中,跳火車大概約等于跳崖,怎麽都不會死,這都是影視作品的錯,在電影裏跳飛機大約也不會死。但換算成時速就不一樣了,從時速100千米的車上跳下,不渾身骨折算物理輸,跳時速100公裏的火車更危險,因為有很大可能會被卷進去。那麽大的當量和速度,火車過了以後,精神永存,肉身剩下的就不多。時速60-80,死不至于,但不骨折也說不過去,只有速度低到30-40這個區間,你才會覺得往下跳不是個找死的主意。
但依舊不怎麽安全就對了,枕木兩邊是碎石鋪成的地基,兩道種着稀稀拉拉灌木叢的隔離帶,還有高高的鐵絲網,沒一處地方是理想的着陸點,李竺落地的樣子不怎麽好看,跑了幾個大步還沒法卸掉沖力,往前滾了兩滾才消停。她站穩以後傅展也跳下來了,此時火車速度更慢了點,他跳下來以後往前跳了兩下就穩住身子,回過頭來拉她。“沒事吧?”
“手可能擦傷了。”李竺把手給他看。傅展意思意思拍一下。
“破局總是要冒點風險的,”他打量了一下地形,“這結果挺不錯的了——你記得往前跳,這是沒事的關鍵。很多人往後跳,更低的速度都會死。”
“真的?”
“往後跳容易仰面摔,後腦勺被撞擊,倒黴的就死了。”傅展帶她沿着鐵絲網走,“往前跳是要點,不過很少有人能在第一次跳的時候就控制住自己的肌肉,畢竟往後跳是本能,恭喜你,又把不少人甩在身後,現在你每多活一秒,就能在概率上比大量蠢貨更加成功——走,搞幾件衣服穿。”
“%¥#……”比蠢貨成功很值得驕傲?這不疼不癢的語氣,李竺跟在他身後直咬牙,最後還是默不作聲:是,跳火車是不好玩,但哪個選擇不要冒風險?如果連火車都不敢跳,幹脆直接飲彈自盡好了,也省得落到敵人手上受折磨。
“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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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沒幾步傅展就發現一塊被剪掉的鐵絲網,只是虛掩在那裏,他們輕松鑽出去,往社區深處出發。“17區治安不好,很多人會在鐵路附近交易,為了便于往來,他們會給自己開洞。”
突然兩張陌生面孔出現在街頭,穿着光鮮,而且明顯從鐵路方向來,這在街道上激起一點小小的波瀾,街頭巷尾三五成群的年輕人都直起身,不懷好意地望着他們,傅展鎮定地帶她往前走。
“西歐這邊的生育率太低了,年輕人不夠,為了緩解勞工荒,他們引進很多北非和阿拉伯移民——那裏是他們的老牌殖民地。”這裏的确都是黑面孔,人們肉眼可見的貧窮,大多數人穿着起球的運動T恤,很高,黑人在體型上的優勢真是得天獨厚,赤手空拳又人多勢衆,如果是一般的游客,現在應該已經在掂量自己有沒有帶夠買命錢,而傅展和李竺……
他們能感到什麽壓力?
17區當然也沒有太多攝像頭,即使安裝了也會被很快搞掉,李竺走在全巴黎最危險的街道,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快活,她忍不住笑,“但這些适應不良的移民聚居地成為犯罪案件的溫床——之前有聽過報道,巴黎本地人都不來這裏,太危險了。”
“那你還笑?”傅展說她,其實他也在笑,眉眼彎彎的,溫潤又禮貌,他心情很少有好成這樣。他們都感到距離終點近在咫尺的解脫感,這笑容是止不住的,從心底冒出來的。他們對每一個逼近的黑人殷勤又友善地笑,笑得他們面面相觑,漸生疑慮,緩緩退去:社會底層,都憑直覺在混,他們知道誰不好惹。
傅展在路邊小店先買了兩個預付款手機,又和她一起去買兩身新衣服,又是從頭罩到腳。
“17社區就這點方便。簡直是Bug,招數老套,但很好用。”他說,這種金手指最好的點就在于每次都很奏效。
“你确定不帶他們給的手機是好主意?”
有了頭巾,他們就去坐地鐵——必須快點離開17區,雖然沒監控,但一發現他們沒到站,一定有許多衛星都調整角度,對準了這個區,不過,雖然穿上了黑袍,但李竺還是有點緊張,一進地鐵,等于又回到監控的世界。
“當然不能帶,那裏頭肯定藏着定位器,雷頓他們很兇殘,那幫黑客也沒安好心。昨晚施密特什麽都說了,就沒說U盤裏裝着是什麽——我是不想問,可他就不說了嗎?”傅展發出輕哼聲,“如果那裏藏的是什麽好東西,他為什麽不說?正義的小夥伴不都是團結在同一個理念下嗎?他們的組織不就是那麽建立起來的?什麽也不告訴我們,他們不就随時能把我們賣掉?東西送到,安排我們去使館區吸引炮火,他們乘機遠走高飛,這麽漂亮的坑,他覺得我往下跳的理由是什麽?被他挖坑的努力感動?”
“但現在使館區照樣戒備森嚴,”李竺指出,“他們肯定發現我們跳車了,巴黎東站的警戒落空,現在唯一的選擇就是收縮到使館區附近,我們的目标太明顯了,這僞裝能讓我們靠近使館區,但恐怕沒法突入進去,只要随便找個借口,在使館區地鐵站的出口布防檢查——”
她說到一半,傅展就說,“不許往下說。”李竺也意識到自己又嘴賤了,但已來不及,他們的地鐵剛到達喬治五世大街站,就看到排隊安檢的人已經排滿了站臺——這幫畜牲居然直接從站臺開始安檢,都沒給他們在地下通道游走的機會。
他們沒下車,地鐵關上門呼嘯而去,兩個黑袍人影站在門前,許久都沒動彈,過一會,傅展輕抽李竺後腦勺一下,“以後不許你再預測局勢——我說真的。”
但坐地鐵直穿終點終究是過分樂觀的計劃,他們也只是來試探一下,坐過一站以後,兩個人上到地面轉為步行,傅展對這一帶很熟,他來帶路,不用手機也不拿地圖,看起來真像是本地土著。“走一下試試看。你注意手機——現在兩邊一定都在發瘋地找我們,施密特那邊不但要先找到我們,而且還要确保我們不被雷頓他們找到。我們這一跳,倒是倒逼他們只能全心全意的做我們的後勤,如果他們定位到我們,一定會發短信到這部手機上來。”
“他們怎麽會知道號碼?”
“手機得和基站保持通信,管理基站的軟件你猜是誰研發的,有沒有留下漏洞?”傅展帶她轉了個彎,又頓住了腳步,眺望着遠方街口:那裏是中國大使館的方向,他們甚至已可以看到國旗。李竺從未如此強烈地感受到那抹紅色的魅力,她渴望地看了很久,傅展扯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
“沒法過去。”傅展說,“四周應該都有人,他們可能把使館附近所有交通要道都看住了。”
經他指點,她也很快分出了外勤和路人的區別,不專心的餡餅小販,看報(說實話,誰在這個時代還看報)的路人,大部分外勤打量過路人的表情帶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特工味兒,和真正的閑雜人等有明顯區別。還有些警察在路邊閑談,看着漫不經心,仿佛只是例行檢查,但誰也不好說是否和他們是一夥。李竺咽了一下,她開始有點焦慮了,“怎麽這麽多人。”
“巴黎員工當然多,就說是得到情報,來逮兩個攜帶危險情報的中國人,這程度的差使他們不會多問的。”傅展在街邊找了個長椅坐下,李竺坐不住,大使館就在眼前,她太想過去了,如果辦得到,她願意像那些好萊塢電影一樣,從樓頂飛躍過去。只要能進去,這一切就都告結束,她太等不及了。
“手機沒信息。”她又打開查看了一下,過了幾秒,又拿出來看看。“怎麽辦?大使館馬上要下班了。”
“別急。”傅展盤着手,這姿勢本來挺睿智,但禁不住他渾身都兜在個大袋子裏。“我想想。”
局勢就是這麽個局勢,他們沒法以這種裝束過去,警察一定會過來查,混是混不過去的,喬裝打扮也是把對方當白癡的行為,傅展給她講過警方采取的最新技術,人臉智能識別之外,還有更變态的步态識別,在人數懸殊的情況下空手混過去,約等于送人頭。除非他們真能高空越樓,不然李竺真想不到有什麽一勞永逸的巧法子。就連傅展似乎也已技窮,他抱着頭苦思冥想了一會,站起來像是放棄地吐了口氣。
“只能這麽辦了。”
“哈?”
不愛解釋是他的壞毛病,這一次也一樣,傅展默不作聲地帶她重新坐了幾站地鐵,在盧浮宮附近下站,轉悠幾圈以後,他們找到個公共電話。
“之前已經和你解釋過了,用手機打電話,安全性并不高。不過不要以為固定電話就安全了,接入網設備一樣和電腦有關,提取音頻甚至比監聽手機還方便。現代科技讓組織的力量越來越恐怖——”
他帶她在這個古老的街頭電話前停下,它鏽跡斑斑,飽經風吹雨打,還是轉盤撥號,但號碼牌已經斑駁,看起來很令人懷疑它的可靠程度。“不過,也不是沒有漏洞,越是歷史悠久的城市,支持系統就越複雜,城市改造不是說說話就能完成的事,很多系統都得向下兼容。比如,一百多年歷史的地鐵系統,還有——已經有幾十年歷史的程控電話系統。”
“它們正在消亡,每年都正被拆毀,事實上街頭電話亭也正因為手機的普及快速萎縮,所以沒什麽人會注意,不過還有那麽零星幾臺在巴黎周邊分布,特工們不屑用它,因為程控電話理論上更好監控,他們都有自己的安全手機。”傅展笑了笑,“倒是正适合現在的我們,沒得選,只能将就了。”
李竺沒問他要打給誰,她知趣地想走遠點兒,但被傅展制止。“你幫我看着點。”
也許在下決心之前,他暗中掙紮了許久,但傅展做決定以後就不會表現出任何不自然,他先撥了個號碼,數了幾聲鈴響後就挂掉,等了幾分鐘以後,電話鈴響了起來,他拿起話筒。
“喂,哥,”他說,語氣自然親切。“是我,展展。”
電話那頭似乎很激動,說了一連串,傅展一一地應着,“嗯,嗯,我知道,我知道,嗯……”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對,和她在一起,嗯,剛才去過了,但我們進不去……”
“我們現在的號碼是……”
交談很簡短,傅展很快就挂了電話,他長出一口氣,走到李竺身邊。“走吧,他們需要點時間,晚上會有人來接我們。”
李竺盯着他看,拒絕挪步,太多話塞在喉嚨裏,想講又不知從何說起,傅展似也知道自己做得過分了,舉起手擺張狗狗臉出來,想敷衍過關,“走呀?”
李竺怒視他十幾秒,撲上去抓住他的手臂,做了一件一直以來都很想做的事——惡狠狠咬一口。她不是野蠻派,但此時此刻,不動嘴真是難平心頭之恨。
“嗷嗷。”傅展痛叫起來,投降道,“行了行了,別生氣了行嗎?——我賠罪,我賠罪好不好?”
“怎麽賠呀?你打算怎麽賠呀,傅、先、生?”每個字都伴着一個爆栗子。
傅展抱頭鼠竄,口不擇言,“請吃飯、請吃飯,我請你吃大餐好不好——”
鬧不可能鬧多久,李竺停下腳步,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傅展站得遠遠的,小心翼翼地對她眨眼睛。“正宗法國大餐,保證沒坑你。”
——他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