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巴黎(2)
第21章 巴黎(2)
保密級別最高的某地
“是的, 先生,很抱歉先生,但是——我恐怕——是的, 對不起, 我知道我讓您失望了,先生。”
“……是的,還有那些大人物,很抱歉讓他們久等了。”
“沒什麽可反駁的, 先生, 他們的确沒定位到傅展和李竺。我們現有的人手并不足夠,法國警方正在索要證據,今天的盤查一無所獲讓他們很不耐煩。內部也有人在問越來越多的問題。我們得把一大部分精力放在安撫內部……是的,沒有借口, 先生。”
“中國大使館的一切行動如常,他們已經下班了, 大部分工作人員都外出吃晚飯。”
“大使和夫人正在參加大皇宮舉辦的活動, 沒什麽異常的。”
“已經安排程序盯住每部外出的車輛,我們有一個人正在監控畫面, 如果他們和有嫌疑的人發生接觸, 我們會知道的——但是,先生,這畢竟是巴黎,而那……也畢竟是中國大使館。”
“我知道這是非常重要的任務,但……”
“……我明白了。”
“但這樣的話,
我必須說,我們的人手不夠,我們的戰術小組已經減員,至少需要四個打手來對付他們,這也就意味着再多三個後勤,先生,這麽大的調動,必須得做好備忘錄——”
“是的,我知道了,好的,先生,絕不會辜負您的期望。48小時內,目标物品一定會被打包裝箱,踏上送往您這兒的旅途。”
‘嘀’的一聲,電話挂了,K拔掉耳機,拿起手機仔細地看了看,突然把它用力摔到了牆上。
“Fuck!”他狠狠地罵了一聲,這才嘆口氣,重新切開了一條通信線路。
“H!”他說,語調氣勢淩人,“你知道自己讓多少人失望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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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老佛爺百貨旁邊的咖啡屋
“沒有,沒發現他們,”H在不斷的流汗,這也許是被強迫從深眠中喚醒的後遺症,他心悸、頭痛,而且還隐隐擔心自己服下的藥物存在長期的潛在不良影響風險,但這一切都比不上直面K的怒火,他确實搞砸了,搞得不能再砸,到現在也沒想明白自己是怎麽栽的。“我們已經走遍了七區,盤查所有潛在的建築物,在巴黎和中國政府有明确關系的機構14處,潛在聯系的機構48處,它附近的街口我們都去看過了,有一些可疑的人,但并不是他們。”
“指揮好你的人。”K冷冰冰地說,“把握住今晚的機會,這個情報不可能持續太久,現在找不到,也許我們就永遠都找不到了。”
“但我們仍然可以随時去中國斬草除根。”H充滿希望地提議。
“但你就再也找不到U盤了。”K有些不耐煩。“別忘了我的話,程序很有用,但它們也會被人操控,留意它的盲區——我們永遠不知道程序是否已經被入侵和修改了,明白嗎,就像是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着了誰的道。這還有助于保住你的評分,畢竟,被一個黑客組織放倒,比被一個女人放倒還名譽一些。”
這任務會影響到評分才怪,H對這任務自有一番猜測,但他當然不會蠢得說出來繼續觸怒K。K已經24小時沒睡了,過去十幾個小時還因為兩個外勤同時失聯而怒火沖天,他當然得發發威。
“……我明白了,我會把握好機會的。他們跑不了的,夜幕就要降臨,我們還有很大的餘地。”他馴順地說,目光在游客們臉上游離,在滿目的亞洲臉中找到特定的兩張面孔?說老實話,如果程序掉線,這根本無異于大海撈針,他甚至暗中懷疑U盤已經轉移,這是最讓人讨厭的情況,目标物不知去哪了,持有目标物的兩個嫌疑人還該死的狡猾。“也許沒有黑客組織,也許就是傅展……他發現李竺在和我接觸,所以消滅了她的選擇,她只能和他在一起,那樣的話,她依然是可争取的——只要給她施施壓就行了。”
“我會考慮的。”K傲慢地說,“而你,做好眼前的事。”
通話被切斷了,H暗罵一聲:這些官僚從不考慮手下已經遠離外勤多久,任務辦得好,是他們指揮有功,一旦出了差錯,那當然是外勤的錯。
他怒火沖天,犯着偏頭痛,但卻一句話也不能多說——K共享着他的視野呢,他身上當然也有麥克風。
打起精神叫出自己的通訊錄,他也有很多個電話要打,很多火要發。
如果我們把視角調到足夠高,就能看到一股低烈度的負能量波在巴黎上空擴散出去,許多人都在嘶吼、喊叫、咆哮,用不同的語言抒發着激烈的情緒,他們給它解釋出種種來源,但實際上,這激情都來自于被上司大吼一頓還不能反駁的不爽。有一股暗流在巴黎市內湧動,被動員起來的遠不止特工,三教九流,此刻都在打量着手機裏的兩張照片,念叨着兩個陌生的名字:巴黎很大,但也很小,這城市的監控攝像頭當然遠遠比伊斯坦布爾多,可供他們躲藏的地方實在并不多。或遲或早,他們會被找到的。
“你們在哪呢?”H雙手插袋,走過老佛爺百貨,他随意買了一根法棍做晚餐,揪下焦脆的頭部丢進嘴裏,同時深深地懷念着紐約的貝果,他像是唱歌一樣地念叨,“你們在哪呢?”
也許他們正坐在米其林餐廳裏,享用着法國大餐,等着一輛黑頭轎車來把他們接走,這很老式特工片,對不對?但跳火車也很老式特工片……
說到米其林餐廳,這附近的确有一家不錯的小餐館,米其林三星,正宗法餐,很難預定,但對老客人往往網開一面,傅展以前在巴黎留過學,也許——
他把吃剩的面包随手丢給路邊的流浪漢,站起身決定過去看看:他應該在休息,雖然已經睡了十幾個小時,但還是睡不夠,可人總不能處處如願,不是嗎?等他抓住了傅展和李竺,他就要他們知道什麽是不如意的滋味……
流浪漢有些笨拙地接住了法棍,從肮髒的連兜帽衫下感激地喊,“謝謝,先生。”他的法語有很重的外國口音。
他從兜帽下久久地凝視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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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多正宗的法國大餐,我們現在正在享用法餐的瑰寶,法國留給世界的文化遺産精華,你應該多吃點,別客氣,別客氣。”
“……”
“這風景難道不好嗎?世界級風景,你在面對的是整個世界最有名的歌劇院,我保證,樓頂的乘客都不會有你這麽好的視野,完全盡收眼底,這建築難道不美嗎?”
“……”
“說真的,難道不美嗎?這可是折衷主義最傑出的代表作,融合意大利富麗堂皇的巴洛克風格,我個人覺得它比起凡爾賽也毫不遜色,僅僅只差盧浮宮一點兒,從建築結構來說,還要更加精致——更有浪漫氣息。”
“……閉嘴。”
“看看那些接吻的游客,是不是很浪漫呢?它還是拿破侖三世和歐也妮愛情的象征,看到頂端的N和E了嗎,這可比地底的暗湖容易見到,《歌劇魅影》就是受此啓發寫的,據說歌劇院內部的确遍布暗道,非常有趣的建築,是不是很下飯?”
“……”
“你的死魚眼再翻下去,眼珠就要翻到後腦勺裏了,你知道嗎?”
“如果那樣就看不見你的話,很好啊。”
傅展嘻嘻哈哈,根本不當回事,舉起一根肮髒的手指彈她的額頭,看到烏黑的指頭,李竺本能地想躲,但很快又想到自己的臉也沒多幹淨,遂自暴自棄,幹脆地被他頂了一下。
“多吃點。”傅展把法國大餐掰成兩段,遞給她一半,“上次吃飯已經是10小時之前了,人胃六小時完成一次消化,你需要能量。”
李竺接過剩法棍,一邊吃,一邊死氣沉沉地望着他,傅展絲毫不以為忤,他吹聲口哨,快快活活地斜躺下來,眺望着馬路對面華麗的建築,巴黎第七區本身就是建築藝術大全,但即使如此,巴黎歌劇院也是特殊的一座,它華麗得和周圍游蕩着的吉普賽人、北非住民格格不入,就像是上帝把首飾盒掉進了一塊泥地裏。這裏是搶劫案高發地帶,治安敗壞到游客不被建議八點以後獨自出門,尤其是那些從老佛爺百貨出來的購物者。“你難道不覺得放松嗎?坐在這裏,自由自在,沒人去管,只要你不乞讨,就根本沒人多看你一眼——”
讨錢是當然不行的,這裏的乞丐有嚴密的組織性,尤其此處人來人往,更是塊肥地。他們坐下來的時候引來了不少警覺的目光,不過很快,在人們發現他們只打算讨點吃的,或者連吃得也不讨,單純是那種失魂落魄的游蕩者後,就沒人多說什麽了。(他們頭頂生瘡,腳下流膿的形象也起到不錯的作用,和他們發生沖突都怕髒了手)。某程度而言,李竺不否認傅展說得對,以他們現在的情況,這肮髒發臭的街口更勝過數街之隔的GuySavoy,但這無法遏制她翻白眼的沖動,再翻下去,她可能可以挑戰什麽‘一次翻白眼最長時間’的世界紀錄。
“……好了好了,還生氣呀?”
不說話,只是盯。
“不都和你說了,在土耳其不是不想打那個電話,是不可能——政變诶,姐姐。使館多忙啊,不管是地上地下的組織,那時候肯定都忙得不可開交。這時候有閑心搭理你?我們是什麽國家?貴族共和制嗎?我的一點麻煩,能讓一個大國的權力機構放下正常職務,全力搜救?我又不叫傅日天。”
“就算打了電話也沒用,家裏人也不可能給我打什麽招呼的,國事第一,這是必須的覺悟。我那點關系,最多也就是太平時期的大城市裏,管個20、30公裏。或者保證我們自己混進大使館以後,不會産生什麽誤會,反而被趕出來。”
“本來是打算到了希臘再打電話的,到那時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但沒想到走得不順,只能返回巴黎,一路上都沒條件,并不是故意瞞你,就是沒時間。”
不說話,只是盯。
“真沒時間。”傅展叫起來,“有點時間吃飯睡覺還來不及呢,就咱們在火車上那環境,你放心說這些事?”
盯,但視線稍微軟化了點。
“好好好,現在有時間了,你還想知道什麽,我都說給你聽行不行?”
“藥就是下在酒裏的,他肯定會要雞尾酒,我觀察過他,在酒吧他要過自由古巴、莫吉托和與鵝調情,沒怎麽喝,只是為了融入氛圍——他點得很随意,因為特工不該對食物有特殊的喜好。但他做得還不夠,不是真的随意。”
“這三款雞尾酒都是淡朗姆酒基底——他喜歡淡朗姆酒,那接下來就很簡單了。老年人吃晚飯一般都喝葡萄酒,沒有人會忽然去點雞尾酒,只要預先在餐車小吧臺的朗姆酒裏做點手腳就夠了。兩分鐘,非常輕松。”
“……”李竺不得不承認她有點不情願的欽佩,她可以記住雷頓每晚點的酒,但少了傅展的思維,就推不到淡朗姆酒那層,“那要是他點非朗姆酒基底,或者點了沒喝怎麽辦?”
“那就只能用暴力讓他閉嘴,然後提早跳車了。會搞得更難看,路也會變得難走。所以他肯乖乖配合,我還是滿感激的。”傅展伸個懶腰,惬意地說,“真舒服啊,不管怎麽說,我們運氣還不錯。接下來就在這等着就行了,我哥他們也一直在找,土耳其那邊,死了幾個人,但沒中國游客,除了我們倆失蹤以外,別人都回去了,查到了我的消費記錄,知道我還活着,也很可能會到巴黎,而且應該還帶着你——噢,對了,秦巍和範立鋒也在找你——總之,他們很早就已經準備一輛車來接我。在東站沒接到,現在也一樣,一會兒會有人到老佛爺百貨買點東西,我們跟着混上車就行了。”
所以他才在巴黎歌劇院等,不會太遠,人流量也大,還能混個歌劇院景的法國大餐,李竺抽抽嘴角,她很不情願地息了怒,但仍不情願開口接他的茬。
但對傅展來說,這算什麽,這人臉皮是很厚的,他哈哈一笑,很自若地把話題扯開,“回家以後,你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麽?”
還是不怎麽想搭理他,但這問題選得好,答案沖口而出。“上網。”
不是和父母團聚,不是大哭一場什麽的,最想做的居然是上網,李竺自己都被窘到,和傅展交換了個眼神,她憋不住了,撲哧一聲,自嘲地笑起來。
傅展也望着她笑,這笑沒有演技,是真的從心底笑出來的笑,夕陽穿過巴黎歌劇院的陰影,落在街角這對流浪漢身上,他們穿着髒兮兮的連兜帽衫,盤腿坐在散發着騷臭味的人行道上,但笑容卻和陽光一樣,點亮了這陰暗的街角。
緊繃的氣氛消失了,沒了氣,餘下的只有溫情與放松惬意,李竺也換了個姿勢,靠在粘乎乎的牆面上,學傅展盤起腿,眺望着夕陽下的巴黎歌劇院。“那你呢,最想做什麽?”
“我啊……我不知道,可能是去大吃一頓吧,我特別想吃火燒。糖的、肉的白菜的都想。”傅展說,語氣悠遠的,帶了絲神往,“從小就愛吃海澱那兒食堂的糖火燒,別的手藝一般,火燒真做得好,小小的,烘得酥酥的,一口咬下去,熱乎乎的紅糖汁流出來,又香又甜,勝過所有法國甜點。我在巴黎留學的時候最想的就是這一口,一到秋天就想白菜火燒,秋後的白菜最甜了,剁得細細碎碎,一嚼一包的汁——不說了不說了,再說下去真吃不下這法國大餐了。”
“別說了,”李竺聽着不由自主也咽了幾口口水,她的胃忽然蠕動得很激烈,“你說得我都想吃了。”
“哈哈,那也簡單,”傅展笑着說,“小時候的味道是吃不着了,食堂師傅早退休了,那頤和園有家農家私房菜也不錯——”
他忽然頓了一下,沒往下說,剛才松弛下來的氣氛,現在就像是琴弦,得到什麽命令似的,趕緊貼回琴軌裏去。李竺的眼神從他臉上掠過,速度很快,不敢落實,她渾身有些發癢,想要佯裝不知道,說句話打岔過去,但又承受不起這重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頤和園有家私房菜也不錯,做得一手好火燒,回去以後,可以——把地址給你。
也可以——我們一起去。
傅展說得對,太趕了,這一路亡命狂奔,生死攸關的信息都來不及溝通,誰也沒心思去想以後,人在快死的時候是不會想到那一塊去的,這是活下來的人才有資格去考慮的問題,只有在此時此刻,距離終點已經近在咫尺,他們幾乎已經絕對安全,甚至連追捕者和他們擦肩而過,都無法發現他們的時候,你才會有閑心想,這一路對你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麽,她和傅展之間,現在算是什麽,以後又會是什麽。
很快,就能回到從前的生活了,在從前的生活裏,他們是互相看不起的關系,但還說不上宿敵,彼此有過短暫的交集,随後,便文質彬彬地互相敬而遠之,對彼此,充滿了厭惡,非常的不感興趣,是親密的反極。
他們會回歸從前的關系嗎?把這段歷史塵封,頂多見面時多交換個微笑,頂多偶然閑談幾句,把一切回歸原點——還是,順着旅途中偶發的火花走下去?
只是一夜情,并非玩不起,那說明不了什麽,可以說是對壓力的一種調劑,他們最近常常擁抱,依偎在一起,比什麽人都親密,但成年人分得清表演與真心。他們被迫相依為命,但,這種患難之情,回到正常生活以後,會不會持續下去,他們之間的……感覺,是不是濃厚到,值得持續下去?這個人值不值得她持續下去?
李竺沒有答案,她之前從沒想過這方面的事情,來不及想,她也看不出傅展的想法,因此她不打岔,等他說下去,再做自己的決定。
這斷掉的話頭,懸在空中,越來越重,傅展一口氣吸進去很久都沒吐出來,他似在觀察李竺,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被什麽吓住,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也和她一樣,罕見地舉棋不定,不知道該選A還是B。
巴黎的天氣很好,空中沒有一絲雲,夕陽肆意地在天邊散發出七彩的晚照,一點點沒入地平線,華燈一盞盞亮起,行人變得越來越多,他們匆匆經過街角那兩個流浪漢,誰也沒多看他們一眼,好像他們就是街角的擺件。過了很久很久那麽久的時間,傅展終于動彈了。
“等回去以後——”
李竺有一口氣吐出來,但同時又有一口氣吸進去,像是她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屏息等待了很久,又非得吸一口氣來等這答案。
傅展說,“等回去之後——小心!”
他一下坐直了,把她搡到牆邊,本能地後仰着,在視覺上躲開橫沖直撞轉過街角的面包車。它沒撞上人行道,但沖出來的架勢可真像是要一頭撞上來。人群發出尖叫聲,四散着躲開這瘋狂的交通工具,遠遠的,又傳出炒豆子一樣的聲音。
緊接着,三四輛面包車從不同方向呼嘯而至,用黑布纏頭的司機跳下車拉開了車門,李竺和傅展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用最快速度站起身,沒入流淌着的逃難人群。
最後一絲暗紅色的光被吞沒,夕陽跌進黑色裏,巴黎的夜幕已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