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巴黎(3)
第22章 巴黎(3)
巴黎第九區
恐怖襲擊和政變有什麽不同?親歷過的人大約會告訴你,如果要在兩者之間選,政變好過恐襲——政變裏鬧事的那一方目的到底單純,獲取政權以後還是要統治一樣的人民,所以平民在政變中不會成為重點打擊目标。恐襲則完全相反,發起恐襲的一方并沒有獲取政權的希望,平民的生命正是他們表達訴求,聚攏支持者的工具。當然,如果加上內戰, 政變和恐襲忽然間又變得無害了,如果說恐襲中的平民也許還能因為自身的立場而逃過一命,那麽在內戰裏, 任何人都失去了豁免權,國家将化為活生生的血肉磨盤, 這磨盤什麽時候止歇,誰能幸存,甚至就連交戰雙方都說不上來。
但,
很少有人有幸同時經歷過三者,至少很少有中國人能接連點亮這三項成就——專業人員除外。大部分法國人民也都生活在較安逸的環境裏——這裏的搶劫犯畢竟還是不用槍的(也許93省除外),他們的反應要比第一代移民們遲鈍很多, 後者才剛聽到槍聲就條件反射地竄進了最近的藏身處,而此時此刻,很多路人還在到處亂跑,或者根本沒反應過來,無辜又驚恐地凝視着這熱鬧的畫面,就像是被車燈照到的小鹿,遇到了大腦無法理解的意外,所以大腦也就關閉了反應中樞。
一陣槍聲又響了起來,遠遠的像是有誰在放鞭炮,讓人稍加安慰的是,恐怖分子目标明确地沖向歌劇院,只有少數幾個人戲谑地朝人群掃了一梭子,如果是手槍點射,這随意的槍法恐怕帶不來多少死傷,但機關槍就完全不同,機關槍掃人堆,概率來說總能打到幾個,這也足夠讓街口變成血肉地獄,子彈強大的沖擊力貫穿人體,炸出巨大空腔的同時,也把殘肢沖得飛上半空,子彈頭又從牆面被彈射出去,輕易地擊入另一名受害者體內,讓他捂着小腹跪倒在地,身下很快就積起了一個小小的血泊。
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哪怕是幾梭子掃射都足以帶走十幾條生命,子彈不會分辨善惡,沒有喜好,無情地随機收走呼吸。受害者們跑不遠,被血肉塗滿人行道讓人打滑,巴黎歌劇院附近都是四通八達的主幹道,他們沒有小巷可以躲藏,警察們平時似乎随處可見,但在這樣的關頭卻又不見人影,四面八方都有槍聲和尖叫,最大的恐懼點在于——你忽然間失去了安全感,這個日常走過的世界片片碎裂,好像從溫暖的家一下被丢進叢林,獵食者的咀嚼聲回蕩在森林上空,獵物的呻吟與哀嚎充滿了凄絕,灌滿耳膜,這BGM根本無法回避,它向着你的理智一直彙聚,一直沖擊,要把這認知刺進你的腦幹裏:你随時可能會死,而且你對此毫無解決方案,甚至不知道該往哪裏逃。
不知誰擊破了路燈,街道驟然暗了下來,沿街的門面或者恰好已結束營業,或者忙不疊地拉下百葉窗,燈一盞一盞的熄滅,幸運地身處屋內的人們全都趴在地上頭頂遮蔽物,這也讓外頭街道的晦暗更添心慌,巴黎歌劇院的隔音效果當然非常不錯,人們聽不見裏面的聲響,但無人敢進去窺視,逃跑時的踩踏也造成巨大傷亡,游走在百貨公司與歌劇院外,平時靠小偷小摸與旅游騙局混飯吃的羅姆尼人沒發揮積極作用,他們乘着這風波闖進商店開始大肆劫掠——一個事實是,在災難中互相援助的案例之所以會得到表彰,是因為這較為稀有,人性在這種時候的常态,總是自私又現實。
【巴黎發生襲擊事件】
【巴黎歌劇院被恐怖分子闖入,現場傳來槍聲】【第九區成為人間地獄】
【第十區發生槍擊事件】
新聞從指尖擴散,在數公裏以外,燈光溫暖明亮的家中引發恐慌,無數警車拉着警笛從街頭飛馳而過,居民被號召不要外出,體育場內,正在進行的比賽下半場踢得心不在焉,觀衆們想離開,但卻找不到出口。各國大使館紛紛亮起了燈火,無數工作人員收到了加班通知,法國邊境、巴黎邊界與第九區、第十區緊急關閉,巴黎的反恐警察訓練有素,第一時間防止事态擴大,這兩個區現在不許進也不許出。
“發生了恐怖襲擊,你們不能進去。”警察對一位司機解釋,因為這輛奧迪上挂着的外交牌照,他比平時客氣一點,“那裏面現在非常危險,建議您最好趕快回家。”
“我想去老佛爺百貨,我在那有個預約——得去拿條裙子。”後座上有人說,是位年長的夫人。
“那麽您的運氣非常好,因為襲擊就爆發在老佛爺百貨附近。”警察說,“裙子可以改天再拿,現在,您該回家了。”
他敲了敲車頂,示意車輛快點離開,以免造成交通堵塞。奧迪默不作聲地轉過車頭,往來路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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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一下。”夫人忽然說道,車速慢了下來,車窗被搖下了,夫人穿過面向她們的特警,凝視着被封鎖的街區——那兒有個男人正轉過街角,往老佛爺百貨的方向小跑而去,他的步伐穩健而又悠閑,看起來似乎并不介意第九區現在正發生的事件,或者——他早習慣了這樣的場面,并多次從中全身而退。
“……走吧。”她說,“圍着封鎖圈繞回去。”
奧迪繞着封鎖區開了一圈,并沒有更多的發現,它不再留戀,轉頭駛向大使館。——這上頭坐着的都是使館的工作人員,發生了這樣的大事,他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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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擊碎的路燈?這群操羊屁股的野蠻人,永遠都聽不懂人話!”H勃然大怒,按着手機大發一通脾氣,這才沉着臉接受了跳彈的事實,“把消息和照片散布出去,你們知道該給誰打電話。”
很多人都不知道,羅姆尼人——也就是吉普賽人,內部有相當嚴密的社會組織結構,他們和北非移民一樣,抱着團在城市的隐秘角落過着自己的小日子,任何事,只要和大家長談妥,就是整個家族的事。
“亞裔,一男一女,也許會說法語,長得像照片這樣,如果不像也沒事,滿足這兩個條件就給我們帶來。”
北非移民,阿拉伯人,游走在香榭麗舍大道,打扮入時的白種小偷,存在于任何一個區的地下幫派,都接到了類似的電話,“如果是他們,一萬,不是也有一千歐元。”
一萬歐元對任何下層幫派來說都是一筆大錢,一千歐元也足以鬧出人命,不少吊兒郎當的小青年低頭看看手機,開始不懷好意地打量着身邊的亞裔面孔,盤算着是否能湊夠一對過去領個零花錢。
一道道身影消失在黑暗裏,拉出一張嚴密的網,巴黎雖然大,但畢竟是個有組織的社會,有組織的意思就是不論黑白,都有一定的秩序,只要網眼夠密,天上天下,有條不紊地慢慢拉過去,也沒有任何人能做漏網之魚。
“我想知道他們會不會已經死了。”一切部署結束以後,K突然好奇地說,“如果他們真的在那幾個區的話,會不會就是被擊中的一個。”
如果是那樣的話,也就意味着U盤的下落可能又一次脫離了他們的掌控。H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他又希望他們能倒黴到這地步,又不希望這趟苦差還要繼續下去。這差事既見不得光,又催得很緊,他真想知道背後到底是哪方勢力在說情,才能把K逼到這程度。
“他們有很大概率在這幾個區,也有很大概率被擊中。”最後,他這麽說道,“到早上我們就能知道結果了。”
“以法國警方的效率,也許要到後天。”K還沒打消他的求知欲,他輕輕地、吟唱般地念叨了起來,“寶貝兒,你們現在會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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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微光亮起,為行人指引着道路,也許路面上還在進行血腥殺戮,但第九區的這一帶,一切都是安寧的,只有濃重的異味是唯一的問題——這味道難以避免,巴黎當局也喜聞樂見,它維持了下水道的清靜。
巴黎有全世界最寬闊高大的下水道系統,與其說是下水道,倒不如說是地下暗河,污水通過無數支流彙聚進主幹道,流向下游的污水處理廠。這裏同時還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各式管線,電話線、輸電線,光纖、水管……這讓它成為一個與地面巴黎互為映像,複雜而又廣闊的大迷宮。很容易想到,如果沒有這股味道,太多人會把這裏當作一個基地,一個交通要道,一個交易場所,這股陰溝味兒,還有不論白天黑夜都一樣幽暗,只有維修工人才知道開關在哪的設計,成功地維護了下水道系統的純淨與安全,讓它不再重回數百年前的亂象——那時的巴黎下水道簡直就是活地獄,塞滿了穢物、毒蟲、老鼠甚至屍體,同時也是大量犯罪的溫床。很多人會背着一袋貨物爬下窨井,交易的物件什麽都有,珠寶、金銀、煙草、香料甚至是活人,熬不過冬天的窮人也會來這裏,至少,這裏比上面要暖和,如果有幸找到屍體,也許還能翻找到什麽值錢的遺贈。
時光荏苒,如今,除了在下水道工作的1300名工人以外,很少有別人造訪此地,窨井每天被數萬人踏過,但誰也不好奇地下巴黎究竟是什麽樣兒,人們享用城市的便利,卻本能地回避着自己制造出的髒污。誰也沒考慮到這裏,就連最落魄的犯罪者都不會來這裏,這兒實在太臭了,他們寧可去城郊的難民營。所以,當騷亂發生時,當那些可敬的平民們四處奔逃的時候,誰也沒想到街角的窨井蓋,這是一條筆直離開叢林區的大道,一條超脫的捷徑,不過和世間任何事情一樣,大部分人總是對最佳解決方案視而不見。
一陣細微的悉索聲,鐵絲互相碰撞,發出脆響,随後,伴随着咿呀聲,一扇門被拉開了,日光燈唰地閃亮,兩個旅人沉着臉在小屋裏找了個位置坐下來,門合攏以後味道還行,不是不能忍受——這裏是工人們休息的地方,這一段下水道當然疏浚得最用心。
牆角堆着一箱箱礦泉水,傅展拿起一瓶遞給李竺,他們擰開瓶口喝了半瓶才停,屋內依舊一片寂靜,兩人各自盯着一角,誰也沒有說話,看得出來,他們的心情都糟得不行。
沒必要再說什麽了,明擺着的事,今晚的襲擊是巧合?土耳其的政變是巧合?第一次沒有聯系在一起,情有可原,但如果第二次依舊心存僥幸,他們早就活不到今天了。
“所以這到底是什麽東西?”最終,李竺打破了長長的沉默。“也許你在火車上應該問一問的。”
這東西讓雷頓背後的勢力接連發起了兩場動亂,數百人甚至上千人因此喪生,一個國家就此陷入動亂,影響了上億人的命運,他們下判斷的條件本身就是錯的,雷頓和紅脖子不是乘着動亂追捕目标,這場動亂,本身就是為他們準備的狩獵場。
這東西絕不僅僅是什麽跨國公司的犯罪證據,這絕不僅僅是一次私活。
他們該怎麽辦?他們最終會怎麽樣?
“使館的車——”
“回去了,三個區都被封住,繼續停留也沒意義了,警察正在使館區附近設卡查車,車輛現在已經不能運人了。”
“你哥哥還說——”
“他們收到了消息,私下裏有人在找一對年輕情侶,亞裔,附有照片——沒化妝的那種。”
傅展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又收起來,語氣平平地說。“沒信號了。”
李竺閉嘴不說了,過了一會,她突然又講,“你知道嗎,我現在忽然理解J.K.羅琳了。”
“哈?”
“《哈利波特》第四本,塞德裏克在墳場被殺死了,還記得嗎,他的靈魂叫哈利帶他回家,‘別把我留在這裏’。”李竺面無表情地盯着礦泉水瓶,Vittel的商标在上頭閃着微光。“當時我覺得很怪——哈利只是個學生,能逃生就已經很不錯了,為什麽還會對他有這樣的要求,這可能會讓他也跑不了,而且,他們完全可以事後再來找回他的屍體。”
“但現在我明白了,我真的完全明白他的心理了。死——也許不是那麽不可接受,事到臨頭你終究得接受。”她說,努力控制着聲音裏的顫抖,這不是崩潰的場合,“但死在異國他鄉,死在被人遺忘的角落裏,這是……這是——”
她深吸一口氣,不再繼續往下說,望着傅展冷靜地分析,“我們都知道,你活下來的幾率比我高,如果——之後有什麽不得不做出選擇的關口——你先走,你活下來的幾率更高,我只有一個請求——如果可以的話,等一切都結束以後……你,能不能帶我回家?”
傅展沒有說話,他深深地望着她,罕見地露出了幾分驚訝,像是沒想到她會做這樣一番請求。他舉起手,像是想要觸碰她的肩膀,但舉到半空又放了回去。眼神裏第一次透出了幾絲憂郁,也許內心深處他知道她說得有道理,只是——
“真是沒救了。”最終,他搖頭輕笑起來,語調中含着慣有的暗諷,“當面臨生死關頭的時候,我國的年輕人想到的居然是《哈利波特》裏的情節,我國的年輕一代真是沒救了。”
李竺對他怒目而視,她想說話,但被他止住了。
“少說這些降士氣的廢話了,我們會一起回去的,明白嗎?”
這一次,傅展紮實地握住了她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嚴肅地說,“我們會一起活下來的。”
他的眼睛在說更多的話,從前性格的摩擦,互相的猜忌,彼此都有過的異心,心照在彼此的凝視裏,這些心結,在對視中冰消雪融,李竺第一次感覺到,原來掌心的溫度也可以傳遞出這樣強大的力量。
“我們會一起活下來的。”李竺跟着傅展說了一遍,又說一遍。“我們會一起活下來的。”
他們會一起活下來的,活過這攤破事,活着,好好的回到自己的地盤。
他們會一起活下來的,這堅信也許荒謬,但卻是他們此時唯一能握住的稻草。
他們會一起活着生還回家的。
“噓。”傅展忽然說,“有人來了。”
他一把按滅了開關,下水道裏,短暫的光明消失,一切重回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