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巴黎(5)

第24章 巴黎(5)

法國巴黎第四區

李竺醒來的時候, 天色已經快全黑了,浴室裏傳出隐隐水聲,傅展似乎也剛醒不久, 他比她睡得要晚,昨晚和他哥哥通話了很久,她睡着的時候他還在說。客廳裏的電視開着,說的是法語,她過去瞄了眼, 說的是昨晚的恐怖襲擊。

“醒了?”傅展一邊擦手一邊走出來, “去洗漱吧,飯就好了。”

見她沒動, 只是盯着電視看,他也跟着瞟了一眼, “我不知道你還懂法語。”

不需要谙熟法語,也能看懂報道, 視頻是世界語言。真正見識過現場,就知道媒體上暴露的信息其實經過重重濾鏡,頂多只能呈現出現場沖擊力的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 這些家屬哭喊、路人慌張的畫面,回避掉了真正的重點。李竺還盯着屏幕, 上頭正展示着一張路人尋親的照片,這個中年女人衣衫褴褛、失魂落魄,滿臉都是淚水,她在混亂中和自己的女兒走散了,她臉上的絕望與掙紮也許只能讓電視機前的觀衆皺皺眉頭,卻能讓李竺想起昨晚鑽入地下以前聽到的哭聲,屍體,最近她看得多了,平民的哀痛是她所陌生的。

“我覺得有點不真實。”她盯着電視說,“這麽大的場面,這麽多人的性命……都是因為我們嗎?”

“你是瑪麗蘇小說的女主角嗎?”傅展突然跳tone地反問。

“……不是。”

“那不就得了,我也不叫傅日天。”傅展說,“就憑我們倆想影響到這麽多條性命,自我意識不要太旺盛哦李小姐。昨晚的事頂多說是躬逢其盛吧,在巴黎周邊地區早已醞釀着暴亂了,最多是負責抓我們的人推波助瀾,把策劃好的行動提前了而已。”

他提出有力佐證,“否則,大部隊何必沖進歌劇院?用屁股想也知道我們沒閑情逸致去裏面欣賞藝術。恐怖分子想要表達自己的訴求,他們想要的是恐襲後名正言順收緊的安保,提前幾天,公私兩便,何樂而不為?”

“你是說,他們本來就策劃一次漫無目的的恐怖襲擊?”李竺有點恐怖地問,按說她早該免疫這種超乎下限的事實了,但——這和土耳其政變不同,這事實依然讓她感到一陣驚悚。

“很奇怪嗎?”傅展在廚房進進出出,“你得先刷牙再吃飯——否則槍和錢從哪裏來?這些事也需要有人去組織的。如果我和你說美國駐中大使館還公開在官方微博上招聘‘有志于成為社會領袖’的年輕人,你的眼睛會不會掉下來?這世界比官方口徑更魔幻多了,大部分人只是選擇視而不見罷了。”

“那他們……他們的目的是什麽?”

“沒什麽目的,也許只是在實戰中訓練出‘有志于成為社會領袖’的年輕人呗。”傅展随口說,“昨晚的事已經有人宣稱負責了,那個組織的領袖不就是美國培養出來的精英人才?他們和敘利亞反對派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你不覺得滑稽嗎,一邊反恐一邊給反對派運補給的不就是這些國家。這些事就不必想太多了,如果你生活在國內,我鼓勵你別把美國想得太強大,不過,現在我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那我建議你還是不要吝啬自己的想象力,把它想得越強大越好。”

“多強大?無中生有地煽動出一場襲擊的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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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不是無中生有——歐洲經濟已經疲軟多年了,本來還能靠高科技、高附加值混飯吃,但現在太多‘小而美’因為中國制造破滅。要不怎麽說我們是黃禍?”傅展從烤箱裏端出一個大盤子,美拉德反應帶來的焦香味頓時充滿了整個房間,李竺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吞了點苦澀的牙膏泡沫。“産業空心化和高福利導致經濟常年走低,想要制造業回流,但人口增長率太低,現在的歐盟已經沒有足夠的年輕人做工了,報酬太低,甚至還不如在家領福利,本地人誰肯幹?他們只能大量引入外來移民,只有移民肯進工廠做事,不過,這主意的後果你昨晚也看到了——吃飯了。”

吃飯了,真是該吃飯了,算起來距離昨晚的‘法國大餐’,已經快24小時了,大盤子裏油汪汪的堆着鴨肉和土豆、大蒜,香味撲鼻而來,傅展開了瓶氣泡水放在一邊,兩個人顧不上說話,風卷殘雲,一晃半盤子就下去了。李竺吚吚嗚嗚,嘴裏塞滿土豆,“從沒有覺得油封鴨這麽好吃。”

“我在巴黎上學的時候唯獨能入口的家常菜就是這個。”傅展摸着肚子,一口氣喝大半杯水,“那時候中餐外賣還不多,除了來唐人街打牙祭,一般只能外食,學校食堂我什麽都吃不慣,就喜歡學校旁邊一個小館子的油封鴨,肉焖得酥爛焦香,油而不膩,風味十足,油汁炖的土豆,沾着新鮮有嚼勁的法棍,比什麽生蚝、羊腿落胃多了,來口熱湯,你會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回到老北京了。”

他一直逼格滿滿,李竺從沒見過這一面,不禁笑了,“什麽哦,你還會想家啊?人設崩塌哦。”

“我怎麽就不能想家了,很奇怪?”

“你身上有任何人類的情感和軟弱都很奇怪——而且你會喜歡小館子的菜也很怪,你們這種家庭的人,感覺一出生就出入于高級場所,穿着定制西服和大人物一起談笑風生。”

傅展送她一枚白眼,李竺想再叉一塊鴨胸肉來吃,眼前一花就沒了,他穩穩地撕咬着鴨肉,露出一口白牙,“我們這種家庭的人比你想得更平凡多了,真和你想得那樣無所不能,享盡了特權,那現在還逃什麽命?從開始就在土耳其等人來接不就行了。現在更是不用擔心什麽了,安全屋裏等着呗,只要私下和法國政府達成什麽PY交易,警察護送我們過去使館,搭乘專機回國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真的假的?”李竺對搭乘專機回國的願景已經不是太感興趣了,她更敏感的是傅展的話裏透露出來的信息。“你的意思是,這安全屋也不安全了?”

“所有的影視作品裏,安全屋什麽時候安全過?”傅展反問。

李竺:“……”

“當然,真正密級很高的安全屋也不是沒有,但這裏是法國——法國巴黎,可能你對現在世界上的間諜活動有點誤解,事實上,如果把間諜局限于外勤人員,把他們做的事局限于電影裏那種滲透和反滲透的話,冷戰才是間諜活動的高峰期。現在,這種間諜已經不那麽流行了,情報活動幾乎是半公開化——沒法不半公開化,美國只要拿下微軟就能掌握全世界90%以上的電腦後門,該開攝像頭開攝像頭,該傳資料傳資料。我們也有各種各樣的企業雲服務,這種情報戰的新形式能讓人不費吹灰之力地得到硬盤成噸重的寶貴資料,只差一個能把它們分析出來的軟件。”

“美國的棱鏡。”

“差不多,各國都在搞,總不能落于人後吧,現在的滲透間諜更像是親善大使,他們最多就是坐在電腦前聊天,引誘關鍵人員透露情報,給予豐厚報酬。那種孤身潛入某組織竊取信息的事情已經不存在了,鏈條裏沒了它的位置——在這樣的情況下,你覺得我們在巴黎會設置多少安全屋?他們的密級又有多高?現在拼的都是信息傳遞的速度,真正的敏感人士也許在逮捕令簽發後的兩小時內就已經開車逃出國境了,他們根本用不上安全屋。”

傅展喝了口水,“餘下來的那些屋子,都成了各國彼此刺探的道具,要說它們從未曝光過,恐怕我們自己都不信,這裏不是官方安全屋,是大使館一個雇員的屋子,他人在使館加班呢,估計今晚都得睡在單位了,我哥在法國大使館的朋友給了我們密碼,和他打了聲招呼,說是有被恐襲牽連的朋友想來休息一下。”

這就解釋了這間屋子滿滿的生活氣息,還有這只油封鴨的由來了。李竺恍然大悟的同時也有點失落,“那估計拿不到多少補給了?是不是也得随時準備轉移?——你沒和你哥說U盤的事嗎?如果——”

“說了,但我們不知道它到底裝了什麽,該怎麽打開,甚至不确保它能打開,這邊的人并不是太感興趣。”傅展平靜地說。“不要誤會,情報機構也是政府部門,不會因為沾了情報的邊就不那麽官僚主義的。”

這現實的考量不能說是沒道理,但李竺仍有種不快的感覺,像是腳下又踏空了一步,曾以為的安全毯并不是那麽安全。“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我哥讓我們等兩天,他找人來接我們。”傅展說,帶着那種慣常的,在不高興和滿意之間徘徊的表情,“但我覺得我們不能停那麽久。這裏并不是百分百的安全——我覺得我們最晚不能超過今晚就得走。”

“因為原主也要回來休息了是嗎?”李竺不禁吐槽,“吃了人家的油封鴨,正面對上總是有點尴尬的,是不是?”

“因為我們沒法把自己的足跡處理得很好。”傅展說,“你知不知道,在巴黎,你永遠無法真正地丢失一件東西……”

他把整個下水道的運作機制告訴李竺,“但我不知道究竟哪些下水道屬于一個固體殘渣處理部門。我提前六個岔道就把東西都扔了,可仍有很大概率暴露我們所在的大區。”

這是無奈的選擇,他們買的一次性手機不能拍照,否則傅展也不至于要切下一段拇指,在黑暗中認路本來就不容易,他們還負擔不起長時間點亮光源的風險。李竺現在漸漸習慣了這種生活——每條路都可能藏有後患,從沒有完美的選擇。“你覺得他們會發現嗎?”

“如果很聰明的話,也許?畢竟那下面還躺着三具屍體。”傅展說,“如果我是他們,我肯定會讓人去撈撈殘渣,找找丢失的拇指。再以可能流經的區域為原型,畫出周邊的三個區,同時調高監控力度,查看街道上每一張人臉——棱鏡可以做到的,這裏也有足夠多的攝像頭。如果他們足夠想要那東西的話,幾乎一定會這麽做。”

“但我們并沒住在安全屋裏。”

“對,不過記得我說的,安全屋不多,所以他們可以輕松地篩過一遍,但這也多少給我們争取了一些休息的時間。你猜第二遍他們會篩什麽?”

相關人士的房子,李竺明白了。這就是和政府力量做對的壞處,他們也許效率低下、反應緩慢,但有足夠的耐心和人力完成你難以想象的繁雜工作,只要給予他們足夠的時間,你總會被抓出來的。

“地頭蛇還在找一對亞裔男女——這裏是唐人街,中國面孔很多,我們也不會那麽顯眼。我們是不是可以在這個區換間房子,等等你哥哥的支援?”她漸漸有點見解可以提出了,雖然還得建立在傅展對局勢巨細非遺的說明上。

“可以考慮。”傅展揚揚眉,“挺有主意的嘛,工藤安娜小姐。”

“過獎過獎——目前我在人頭上是3:1,得保持住這個領先啊,青山亞當先生。”

他們倆都笑了起來,傅展把最後一塊好肉放到李竺盤子裏,“不生我的氣了吧?”

“啊?”李竺根本沒想到他會問這個,一時沒Get到點。

“法國大餐啊。”傅先生很自然地說,舉起杯子喝口水,用眼角餘光密切注意她的表情。

昨晚的事就像是隔了一生那麽長,李竺想了一會才激起那頓‘歌劇院景法式瑰寶特色風情豪華大餐’,不禁啞然失笑,這都什麽和什麽啊!

“不生氣了啊,”她說,比了比盤子,“你最終還是請我吃了頓正宗的法式大餐嘛,算你過關了。”

“真的假的?這也算哦?”傅展露出白牙,這完全就是在逗她了,“你也太好打發了吧,李小姐。”

“這難道不算最正宗的法式大餐?”李竺說,她望向窗外:輕紗飛舞,夜色中,街道上行人寥寥。這裏白天人來人往,距離熱鬧的唐人街只有咫尺之遙,但一旦入夜就很少有人會出去活動——第四區也不是那麽安全。高聳的建築在黑峻峻的夜色裏投下更黑的陰影,街道的味兒隐約還能聞見,一幫青少年簇擁在路燈邊抽着煙,響亮地喧鬧着,但這一切都無法掩蓋這方正建築的美,這些高樓連成一片,裝飾着哥特式、巴洛克式、古典式或鬼知道那是什麽,反正是歐洲式的貼片,陽臺小小的,僅供裝飾,或者只讓你坐在上頭喝咖啡,這些高樓不動聲色地存在于這裏,飽受交通、物價和安全問題困擾的人一起,連成一片,方方正正,構成了整個偉大的、喧嚣的、髒亂的,正在衰敗卻仍狂歡不減的巴黎。

“我來過巴黎那麽多次,在這裏就積累了二十多顆米其林星星,吃過分子料理,也曾對着塞納河景,在埃菲爾鐵塔上喝咖啡。那些鐵塔、歌劇院,和博物館,在穹頂下、傳奇酒店那些金碧輝煌的房間裏吃那些擺盤精致的大餐——那當然也是巴黎,但那是權貴和游客的巴黎。說是正宗嗎,我看遠不至于。”

不知為什麽,她一下忽然想起了昨晚那些狂奔哭號的平民,李竺凝視着烤盤中剩下的幾塊鴨肉,旁邊的半條法棍,輕輕地說,“但今晚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融入了巴黎。我覺得這才是最正宗的‘法式大餐’。”

窗外吹來了一陣微風,揚起輕紗,他們坐在窗邊,頭頂是雲層中的月亮,幾層樓下是宛若圓月的路燈。傅展和她對視着,兩人都禁不住有點笑意,但又很快被吞了回去——他們已經不再去否認‘那什麽’了,只是在衡量着更多。

但,無論如何,這一刻依然可被拉長至永遠,在這幅畫面裏,巴黎也依然是那個即使散發着狗屎味兒,也依然無可救藥地迷着人的浪漫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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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兒,檢查了這個區有疑點的43間屋子,沒有發現。”

“擴大搜索範圍,再跑一遍程序,把所有相關人員都列入考慮。”

“但那可能會需要更長時間——也許在我們搜索的時候,他們已經轉移了。”

“他們會不會已經進入大使館了?”

“這不可能!”

“即使現在還沒有,警方也開始放松對使館區的管控,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頭,攔截到一條消息!在第四區,覺得你也許有興趣——來自大使館的一個雇員李,住在他樓下的朋友問他,‘好像有兩個陌生人進了你的租屋,是你的親人嗎?需要為你報警嗎?’,他回答,‘是兩個受恐襲連累的朋友,不用為我擔心’——”

“調集戰術小組,現在馬上過去!”

十幾分鐘後,五六個彪形大漢擠進了狹小的電梯裏,對這棟老建築後期勉強加裝的電梯系統提出嚴峻考驗——另一撥人只能走樓梯,他們很快就上到七樓,彼此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其中一人直接按動密碼,猛地推門闖了進入。

“GIGN!”他厲聲喊,說的居然還是正宗的法語。“你們已經被包圍了,放下武器,立即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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