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巴黎(6)

第25章 巴黎(6)

巴黎第四區那間可疑的房子

廟街今天也有新聞——一隊反恐警察闖錯了街, 直接撞開了空門,就連房東趕到還堅稱這是一夥中東恐怖分子的巢穴,直到房東翻出租賃合同, 打通了租客的電話,他們才悻然離去,鄰居們聚在一起指指點點,說着各自的方言,對住在這裏的好小夥深表同情。房東揚言要向他們的上級部門投訴, 不過到最後他也沒要到他們的番號,只拿到了一個含糊不清的電話號碼,很多人甚至疑心這是新型騙術。他們紛紛獻計, 叫小夥子趕快清理一下個人財物,免遭損失。

不過還好, 除了一碗油封鴨不見蹤影,小夥子藏在床板底下的一把槍和幾盒子彈也告失蹤之外, 家私平安無事。小夥子還是報了警,把自己的遭遇向警察全盤托出,警察表示愛莫能助, 通常來說在歐洲大部分輕罪(以及部分重罪)他們都愛莫能助, 這不是說警察系統有多腐敗,只是警力不足是世界性問題。雖然有電話號碼作為線索,但案件偵破的可能性仍然極低。

“荒謬!”老劉回到公寓裏的時候憤憤地說,“這樣的城市還怎麽住人?趕得上中國了!冊那大白天闖空門,沒有王法了!”

像是老劉這樣的中年男人是很典型,

就好比伊斯坦布爾機場的那位LV男,大概是年輕時的烙印太深,不管自身境遇如何,中國政府必須是天下最大的反派,形容巴黎變壞——趕得上中國了,政府派飛機來接滞留旅客,背後也必定深藏陰謀,就是讓他免費上了飛機,也還是難聽得到一聲好。

和這種厭棄相對的是對外國人在中國超國民待遇的狂熱追捧,這當然主要是吹噓他回國時的風光,還有對世上一切外國的無理由信心,只要是外國就一定比中國好(對這種人來說,第三世界國家不存在的),他就很向往新房客的家鄉臺灣,“臺灣就不會有這樣的事對吧?還是臺灣好,我兒子常講中華民族最後的傳統都凝聚在臺灣了,大陸人,不行的,還是臺灣好。”

臺灣青年鄭宇翔和他女朋友劉子彤都笑了起來,很有禮貌地謙讓,“哪裏,哪裏。”

“臺灣其實也沒說得那麽好啦。”

他們在客廳又坐了一下,聽老劉講了一下隔街的故事就去睡了。這兩個小年輕今天是累得夠嗆,因為恐襲,他們在第九區的旅館臨時關閉了,只能沖到唐人街看小廣告上找房東,不敢再住旅館,也吃膩了法餐,還是老劉這樣唐人街裏的公寓房好,還能借用廚房燒碗面吃。

這一帶這種民宿很多,老公寓分一間出租,也能貼補家用。有些民宿甚至不怎麽需要網站宣傳,就憑口口相傳的口碑也常年客滿,老板不怎麽喜歡接待外國人,他們自己的法語和英語都不好,再說,怎麽講大家都是華人,彼此存在基本信任,什麽恐怖襲擊、犯罪分子,華人之間不存在的。老劉連護照都沒翻,只看了一眼綠皮,他對這兩個小年輕很有好感,有禮貌,肯和他一起拉閑篇,因此很熱心地為他們介紹租車公司。“你們想要自駕游,在法國就對了,英國的那個鄉村小路,又窄又彎,還是右邊方向盤。意大利人開車太野!租個車去南法走一圈——尼斯去過沒有,好得很,那邊的海鮮真是一絕,法國生蚝呀,在大陸要買多少錢你曉得不啦?我剛來的時候都驚呆了,一盤生蚝我在國內兩個月的工資都沒有了……”

“老劉,你家老幹媽還有沒得?”鄰居忽然過來敲門了,走進來八卦起來。“隔壁14號的事情聽說沒有?鬧得好大喲,我語言不好聽不清楚,據講那個小陳說自己公寓裏放的一份機密文件沒有了,關系到‘中法邦交’!——中法邦交聽到沒有,我滴個乖乖,好大的口氣哦,他倒也精明的,不這樣講怎麽捉得到騙子,肯定又是吉普賽人,我們這邊這麽有錢,他們早眼饞了。”

“是不是?反正我是不開門的,要麽證件給我看,搜查令拿來。這又不是中國!”

老式公寓樓,一到晚上就特別冷,隔音又能有多好?人在房間裏,客廳的聊天也傳進來。劉子彤看了鄭宇翔一眼,輕聲說,“你哥哥這個朋友找的小年輕,倒是很會做事情。”

都是職場精英,眉眼通透,不會看不出屋主的用意,就是要把這件事盡量鬧大,讓警方不敢怠慢,等于給幕後追蹤他們的人施壓,叫唐人街這邊的住戶也都提高警覺,有些幾乎都是華人的大廈,外人一進來就會遭到盤問,動靜鬧出來,也給他們多點時間轉移。這對他們來說,已經是極大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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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展微微笑,“大家都是盡自己能力——大使館在外做事,也有他們的難處,私人立場上肯定和我們站在一起。”

李竺也理解,關鍵是不知道U盤內容是什麽,他們在特洛伊還殺了人,伊斯坦布爾搶了老板,哈米德也死了,這些事都可以很方便地栽到他們頭上,現在美國人還沒放到臺面上,警告歐洲警方對他們展開通緝,可以說彼此還保留了一點談判的餘地。大使館一介入,事态等于擴大化,到那時候她和傅展的真護照可就永遠都洗不白了。

“那現在,一切還是可以談的喽?”她說,語氣很中性,但已不是小心地揣摩傅展心思的結果,歸根到底,她對‘交出U盤,天下太平’的念頭已經失去了熱情。“但該怎麽談?缺少渠道啊。”

“你想說什麽就直接說。”房間裏有一臺老劉兒子留下的老電腦,只能勉強運轉的那種,中年人囤積癖發作,沒丢,還在自己網站上标榜‘提供高速上網服務’,傅展進屋開始就把攝像頭貼牢,坐在電腦前點點點到現在,頭也不回地講。

“大使館不就是現成的渠道?”李竺說,“我們想要的很簡單,就是讓這件事過去,但,既然這東西對他們來說這麽重要,中人抽點好處不也是應該嗎?”

這是一條很合理的思路,李竺沒有太多熱情,因為她覺得事情不可能這麽順利,但她也看不到繼續逃下去的未來在哪,現在是晚上,她和鄭宇翔不出門很正常,明天白天呢?不出去游玩了嗎?一走出去就可能被棱鏡識別。她是可以通過化妝改變面部特征,但傅展說這依舊太危險,因為現在的智能識別已經可以模糊搜索步态,而這東西并不是說改就能改的。

即使變裝無懈可擊,但租車呢?租車是需要信用卡和國際駕照的,巴黎怎麽講也是國際大都市,火車站遍布攝像頭,火車是肯定坐不了的,大巴站也差不多,藏身于唐人街這虛假的安全感更無法永遠持續下去。留給他們的時間總是這麽有限,永遠都是在下水道裏丢手機的那種選擇,沒有一條路能一勞永逸。

傅展哼了一聲,像是對她的想法并不熱情,李竺也沒繼續往下說,她蜷在床上看電視,住進唐人街最大的好處,就是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看中文電視,在這裏要是收不到鳳凰臺和CCTV4那才怪了。

“巴黎恐襲死難者人數增至314人,各國紛紛表示哀悼——”

“李教授您怎麽看巴黎恐襲背後的深層原因?”

“對此我只有八個字,‘看似突兀,風雨早來’。可以說歐洲的動亂早在二十年以前就埋下了根……”

“街頭成為地獄,幸存群衆需要心理幹預服務。‘我現在無法入睡,只要一閉眼我就重新看到他的臉,我丈夫就在我身邊,他、他——’”

她換了臺,“明星夫妻遇到新麻煩?服裝企業【韻】近期風波不斷,總裁、設計總監喬韻從歐洲返國,處理副總裁傅展在土耳其政變中失蹤的後續事宜。”

“以私人感情來說,失去傅展對我們是一大損失,尤其對我們管理層來說,他一直是個非常重要的夥伴和保護者。但就公司運營的角度來看,韻的各項生意都在正常運轉,我們的股價應該不會因此有太大的變化……”

“星韻公司也在剛過去不久的土耳其政變中痛失一員大将,秦巍出道以來的經紀人李竺和傅展同時失蹤,秦巍對記者表示……”

李竺關了電視,傅展往回看看,“怎麽,就這麽怕看到秦巍啊?”

“沒有。”李竺連話都懶得回,癱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她像是被那個女人影響了,一閉眼就是一張毫無生氣的臉,穿着法國人的衣服,但長得像哈米德,他跟着她在後頭跑,她回頭看一眼,他的臉上所有的表情忽然都凝固了,下一刻,整個人炸成了漫天的殘肢。

“現在後悔有什麽用?”傅展好像根本察覺不到她的煩躁,怎麽都往痛處戳,“如果從前就像現在這樣,你們的小孩都會打醬油了,哪會落得這個慫樣,多大的人了,還是只能看着電視傷神。”

兩個人在一起旅游都需要磨合,更何況是一起逃命?局勢緊急的時候還好,現在稍微輕松點,美國人找不到他們了,怎麽立刻就要找架吵,李竺的脾氣也上來了。“你知道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在哪嗎,傅展,任何人都有人性的弱點,都有被迷惑的時候。但我會醒悟,我知道放棄,我也會後悔——我會去彌補我犯過的錯,但你沒有,你沒有這些時候,因為你整個人全是人性的弱點——你就不會有悔悟的一天!”

共歷的患難,會暫時為他們帶上玫瑰色的濾鏡,缺點褪去,但成年人不會永遠被吊橋效應擺布,李竺越說心情越壞,不是對傅展生氣,而是看不起自己。她怎麽就這麽輕易地動搖了?她難道還不清楚傅展真正的性格?就算誰也沒明說,但這份難堪仍是明擺着,明知他是什麽,你還對他有了點什麽,不覺得最慫的人還是你嗎?

“我知道你不想呆在巴黎,我也不想繼續藏在這裏。但我知道,我們的理由肯定截然不同。”她站起來渾身亂摸,摸到煙抖着含上,“明天就想辦法走——出去抽根煙。”

她推開門走出去,傅展從電腦屏幕上挪開眼,不可思議地瞪着她的背影,她又知道他不想呆在巴黎,還能開了天眼,判斷出他們兩個人不想停留在這裏的理由截然不同?

這一架真是吵得毫無營養、莫名其妙。李竺真是翅膀硬了,殺了幾個人,小脾氣就起來了,當他沒了她真不行?傅展對她的評價本來漸漸越來越高——她不像是喬韻,喬韻渾身都是弱點,只靠才華和運氣在混,他讓着她是因為她就像個小孩,但李竺不一樣,她确實真有實力,值得尊敬也可以溝通。但沒想到她其實依然幼稚,他和李竺一樣,不但很不高興,而且暗自也感到有些難堪。

美國人現在一定在全方位地監聽和篩選唐人街這一帶奔流而出的所有信息,他們也許不能再直接進來搜查,但還是可以幹擾3號——反正老歐洲手機信號一向奇差,進屋以後LTE變2G根本不稀奇,用戶慣了這一點,甚至都不會投訴。而要監聽2G對話,真是輕而易舉,用語音識別技術篩選出他們的聲音也不是難事,現在視線彙聚過來,他不能再和家人通話了。WIFI上網,搜索的關鍵詞、通的電郵什麽的也得很小心,這讓信息傳遞變得非常低效,傅展又上了一會網,心裏總有股邪火越來越旺,他打開電視,居然還在報秦巍——新片上了,正是宣傳期。

傅展惡狠狠關掉電視,對秦巍的厭恨上了個新臺階,他覺得自己的确需要抽一根煙——并不是說一起抽煙能搭個話,把剛才那場沒營養的架度過什麽的,就只是……如果這是一根煙必然的副作用,那他也只能接受了,不是嗎?

他拉開窗簾,想着先借個火,然後再借根煙。“你——”

傅展沒說完,他極為罕見地大吃一驚。

——陽臺空蕩蕩的,就在這上不接天下不接地,孤零零的陽臺上,李竺居然一聲不吭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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