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米蘭(5)
第32章 米蘭(5)
意大利。米蘭。聖貝娜迪諾教堂
‘Boom’, 沉悶的槍聲透過狹窄的通道被放得更大,游客們擠成一團,不由放聲尖叫, 幾個保安手持警棍,在通道口遲疑地徘徊着,想要上去但又明顯缺乏勇氣,只能退而求其次, 催促游客和教衆趕快撤離。
“裏面還有人。”一位主事着急地說, “有個男人剛進去,在禮拜堂裏忏悔,還有個女孩——”
是的, 保安對此也記憶猶新,一個文質彬彬的白人男青年大約在十分鐘前來到這裏,兩分鐘以前,另一個漂亮的混血小姑娘問他自己的男朋友是否在裏面, 她和男朋友走丢了, 兩人都沒帶手機,之前曾說過可以來這裏會合。
保安的英文不是太好,但足夠交流, 聽得懂她描述的衣着,他讓她快點進去,男朋友就在教堂裏——但他沒想到自己可能是害了她,她剛進去沒一會兒,那個持槍瘋子就闖了進來, 沖進小禮拜堂,随後就是震耳欲聾的槍聲。當時沒在游客裏看到那個小姑娘,他心裏就有不祥的預感,沒想到她和男朋友真的在裏面。
也許他們只是走了,工作人員沒看見,他猶存一絲僥幸,不過更多的還是對那名持槍男人的恐懼,也許他們應該盡快都逃出去,但有人吓得腳軟了,無法行動,更要命的是教堂裏坐了很多上了年紀的老年教衆——
“啊————”
悠長又凄厲的尖叫讓所有人都一下打了個機靈,“Help——Help!Help!”
人群又興起短暫的騷動,有些人吓得腿軟,往外蹿時把自己絆倒了,又造成小小的交通堵塞,雖然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個好消息——至少她還活着,還有力氣發出尖叫,這就說明剛才那槍至少沒打中她。
是沒打中,帽衫女孩踉踉跄跄地扶着牆出來了,她的帽衫上有血跡,但人看着至少還完好,只是被吓得不輕。“那有個,有個男人,他闖進來,手裏拿着,槍,槍,槍——”
全都是已經知道的信息,讓人不耐煩,不過好在她雖然口吃,但卻還是把話說完了。“他進來以後,就,就,就把槍對準自己,然後——”
自殺?
看起來好像是,因為她的男朋友也跟着沖了出來,看着也是吓得不輕,滿臉恐怖中又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我們還以為他——他要——但是他只是跪下來,把槍對準自己的喉嚨,然後就——”
人們紛紛松了口氣,有人關切地上前安慰兩個倒黴的目擊證人,教士們甚至不知從哪給他們搞了件披毯,這大概是美劇中得來的刻板印象,劫後餘生的人身上總要披點什麽。保安們壯着膽子探入甬。道,才剛到禮拜堂門口就禁不住作嘔:很多人一輩子也沒聞過這麽新鮮的血味兒,太腥太沖鼻了,而這肝腦塗地,仰天躺倒的無頭屍體,還有他脖子上方噴射狀的殘餘物,更是極富沖擊力的畫面,難怪剛才那對小年輕吓得走不了路。
他對事實真相沒有任何懷疑,不僅僅是因為槍還在這男人手裏,維持着抵脖的動作,割喉造成的傷口早被槍擊毀掉,也因為沒人能想象到一個持槍沖進禮拜堂的歹徒會在幾十秒內被制服,然後被迫自殺,這想法太過反常識。目前來看,這是一起瘋子自殺案件——保安和教士還不知道廣場那邊發生的刺殺事件,不然他們會有更生動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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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沒關系,有人會幫助他們的。保安一邊幹嘔一邊走出通道的時候,正趕上帽衫女孩一邊哭一邊形容的畫面,“我感到很害怕,就在幾分鐘內,大教堂廣場上發生了兩起刺傷事件,我想,我想快點找到我的男朋友——”
她的用詞很簡單,也好在教士和保安都聽得懂一點英語,否則場面會更混亂,很多人對于現實生活有種不切實際的想象,認定它在大多時候都是平靜有序,遵循着既定的規則運轉。但事實是,這在一線大多是空談,一線工作往往混亂不堪,千頭萬緒,要控制住局面,把民衆的情緒向既定的方向推動,其實需要出衆的才能。
現在帽衫女孩就做得不錯,誰也沒察覺到她正在帶節奏,但大多數人都開始聯想,“我看到那男人忽然從那個倒下的人身上拔出一把槍,我感到好害怕,我想找到我男朋友……我都不敢相信,我以為他在追我,因為我們對視了一眼,我以為他要來殺了我——”
這就解釋了她為什麽狂奔過來,連聲問自己的男朋友——這的确是倒黴的一對,也許他并不是在追殺她,只是殺了兩個人以後決定來這裏了卻餘生。保安們連聲慰問這個可憐的女孩,告訴她警察馬上就來了,米蘭的警察和所有意大利警察一樣純屬酒囊飯袋,但在這種時候,至少能給人帶來些聊勝于無的安全感。
“我想呼吸些新鮮空氣,我還聞得見那股味道。”這時女孩虛弱地說,開始作嘔,“那股味道……”
這是很合理的要求,還逗留在屋裏的人們被這麽一說,也紛紛覺得鼻部不适,認定自己聞到了那股沖鼻的血腥味。有人往外走,有人想去偷看一眼這刺激的畫面,牧師從辦公室裏後知後覺地沖出來,開始厲聲質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保安和教士左右為難,不知是該把守案發現場,還是去小廣場上維持秩序,又或者向領導報告剛才發生的血案。等到五分鐘後,一切需求都得到滿足(或是沒有滿足,‘不,女士,聽我的,您真的不應該進去,您為什麽不去外頭待一會兒呢?’)時,他們才發現目擊者幾乎都已散了精光,就連那個吓得渾身發抖的亞裔女孩和她男朋友都不見蹤影,只除了幾個目睹了典型的意大利黑手黨兇案——或是不那麽典型,不過對游客來說,一切發生在意大利的兇案都和黑手黨有關——激動得渾身發抖,自願并積極留下來作證的老年游客。
這就讓人很尴尬了,因為教堂內并未安裝攝像頭,一切都只能依靠證人證言,關鍵證人消失無蹤,讓人很難有信服力地講述那個廣場兇手自殺的二手故事,警方對此也很惱火,他們并不怪自己到達得太晚——甚至比平時都來得更遲一些,因為廣場上剛發生了兩樁案件,而是責怪教士們沒能盡力。
“這一定會登上新聞的,媒體肯定大做文章,特警也會來。”他們恫吓牧師,“你們的教堂得關門——至少關門一周。”
但聖貝納迪諾教堂并不收取門票,他們只接受數額随意的捐款,所以這吓不着牧師,事實上,少些參觀者他們還能多休息一會,唯一的煩惱只是怎麽阻止警方的調查破壞教堂內珍貴的文物。接下來的十幾小時內,牧師、保安和教士在無數場合不斷地重複‘他拿着槍,渾身滴血,非常可怕,沖進人骨禮拜堂後自殺’的故事,詢問者有警察、特警,還有些穿着毫無特征的工作人員。
他們都坦然自若,反複地重複着這故事,甚至還無中生有地豐富細節,告訴他們這個人是如何被憤怒扭曲了臉龐,‘看起來就決心去死’,并對自己述說的故事深信不疑,這就是發生的事,很多人也證實在廣場兇案裏,的确有個人一直在死者身邊,又從他身上搜走了一把槍。
這是一起黑手黨火拼事件,游客們深信不疑,為此激動萬分。
這是一起情殺事件,附近居民和店主這麽認定,因為兇手最後選擇的自殺地點,他們相信他是虔誠的教徒。
這是一起值得大肆報道的事件,媒體這樣想,但不知怎麽,這本可以被各大媒體大書特書,甚至登上國際頭條新聞的惡性案件,最後只是在當地電視臺短暫地被報道了五分鐘。
這是一起針對美國大使館工作人員的恐怖襲擊,意大利警察最後得到一份語焉不詳的調查報告,告訴他們上級部門已經接手,三名死者的屍體都被運入大使館,他們其中兩名都的确是大使館的武官,第三名的身份難以驗證(頭被打沒了怎麽驗證),有傳言說,他也是武官之一,即使不是,也是美國情報部門潛伏在米蘭的暗子。米蘭大使館的三名武官忽然決定在一個下午都到大教堂廣場走走,然後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國際社會對此表示震驚和關切。至于美國國內的有關部門,他們當然更加關切,非常震驚,而且比所有別的國家還多了一種情緒,那就是惱怒。三名昂貴的外勤忽然在一個下午盡數損失,這不但是對權威的侮辱,也讓很多人意識到,有什麽他們不知道的事情正在進行之中。
這是一起公開場合發生的公開事件,相關的調查報告當然不可能絕對保密,很多人都注意到了那個金發帽衫女孩,還有她男朋友的存在,他們很好奇這一對的國籍,他們的來歷,也想知道他們手裏握有什麽籌碼,背後是何方勢力,現在在哪。
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背後肯定有力量支持,甚至還有隐藏得更深的同夥,能在半小時內連取三條性命,這活兒不糙,這絕對是專業人士。但更多信息,恐怕得見到人以後再說了。
流言恰到好處地蔓延開來,一向暗潮湧動的某個行當,開始卷起更大的漩渦。記錄被翻檢,存放監控視頻的服務器被輕而易舉地入侵,人們饒有興致地發現,許多能捕捉到他們身影的攝像頭當天忽然無法工作,或是服務器遭受了入侵。到目前為止,他們成功地避免了留下影像資料。但這也沒太大關系。米蘭和周邊城市上空忽然多了許多雙窺視的眼睛,隐秘又仔細地注視着各個陰暗的角落,沒人能在這樣的注視下逃脫,現代社會,如果你短暫地逃過組織,那不過是因為你還沒重要到那份上。
這些眼睛的主人饒有興致地想着:你們到底是誰,現在又在哪兒呢?
是啊,他們又在哪兒呢?高速公路出入口的攝像頭,交通監控設備,旅館安保攝像、城市安全攝像系統也在想一樣的問題,“你們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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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沒有人比K想得更多,更惱怒,他坐在米蘭大使館的辦公室裏,臉色鐵青,身前擺着成排的電腦屏幕,握着手機不斷地說,“是,先生。是,先生,但是——很明顯,盜火者已經雇到了傭兵——米蘭分部完全撞到了槍口上,我認為——”
H——雷頓在他身邊憂慮地聽他講電話。“是的,是的,先生,我不是在為自己尋找借口——”
他繼續講了幾分鐘,電話那頭的怒火只高不低,這讓H對前途更加憂慮,他清了清嗓子,打斷對話,“頭兒——有消息了,程序報道,在日內瓦發現了他們的蹤跡。”
“傅和李?”這消息讓K精神一振,連電話那頭的大人物都暫時收起怒火,草草再說了幾句便挂斷電話,“程序識別的符合度是多少?”
“90%,挺高的概率,我們查看了錄像,經過變裝,但體态和臉部特征是有些像。是昨晚的事,不過,錄像今早才被上傳到服務器。”H說,“看起來,在米蘭發生的事只是為他們吸引注意力,把我們的人手都吸引去意大利,方便他們在瑞士接頭。”
确實如此,報告中多次提到一男一女,前去查看工作室的外勤在路上遭到襲擊,這一切似乎都是在暗示小組,他們找的人正在米蘭。不過,兩個死者都是被背刺身亡,他們先從背後解決了佩戴視網膜輔助系統的兩個,再配合網絡戰打掉最後一個,斷絕第三名和總部的聯系,似乎就是為了阻止他告知小組,動手的兩人并非傅展與李竺,而是被聘用來的專業人士。——專家已經檢查了刀口,刀口很特別,應該是某種異形武器,下刀處也找得非常準,不論傅展還是李竺,應該都沒有這樣的能力。
“他們應該是故意化妝成傅展和李竺的樣子。”H繼續推測,他們找了些目擊者,給他們看了傅展、李竺的照片,大多數人的證詞不足以采信,教堂內光線昏暗,而且他們過分激動,有人能在候選照片中挑出正确的兩個人,說是‘輪廓有些相似’,但大部分人只抓着白皮膚和深皮膚不放,這讓真相更加撲朔迷離。“讓我們繼續在米蘭追查,所以絕不敢暴。露在視頻裏,他們知道這蒙騙不過程序。”
K嘆口氣,“但他們無法控制傅展和李竺,是不是?他們還不在盜火者的控制中,所以才在日內瓦留下了足跡。”
他把臉埋到手心裏,發自內心地疲倦呢喃。“但這只是我們的推測,他們也有可能就在米蘭,我們的人手已經不夠了,下一批特勤最快也要10小時才能抵達支援。”
所以,上頭還不打算終止行動,甚至還要繼續派人。
H真正從內心感到了一點寒意,三個特勤被殺,這絕非小事,他承認自己聽到消息的時候有一瞬間的慶幸——傅和李的運氣終究還算不錯,他也一樣,三個人死在公開場合,國內絕無可能繼續裝聾作啞,這次無名任務終于可以告一段落,他和K會有麻煩——但至少比米蘭的倒黴蛋好,他們保住了命。
但他們還要繼續派人,這件事還沒完。
“以調查米蘭事件的名義派人過來。”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K有些疲倦地說。“現在,我們終于有名目了,這就是米蘭事件對他們的意義,哈,不是全無價值,至少提供了一個名目。”
他幹巴巴地說,充滿了兔死狐悲的諷刺,“所以,資源會有的,還要繼續查下去。”
這崩潰也只持續了一瞬間,他深吸一口氣,下一秒又冷靜下來,毫無情緒地決定。“不論是米蘭還是日內瓦,都要追查下去。我們有足夠的資源、權限和人手,不管對手有什麽盤算,勝利都在我們這一邊。”
他拿起鍵盤,一邊撰寫工作郵件,一邊神經質地輕輕唱了起來。“你們在哪兒呢,Where are you,where are you,你們在哪兒呢,寶貝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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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就是佛羅倫薩。”與此同時,傅展對李竺說,“托斯卡納的明珠。”
他推一下胖乎乎的臉頰,做了個手勢,比向車窗外的原野,“怎麽樣,喜歡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