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路上(3)
第33章 路上(3)
意大利。托斯卡納。鄉間的小路上
從阿爾卑斯山一出來,路邊的景色就完全不同了, 阿爾卑斯山的綠是多種多樣的, 峽谷中臨水是樹林, 迎面的山坡是草甸, 再高一些就能看到雪融後裸。露的黑土和白色的頂峰。這樣的山當然很美, 卻并不親切,托斯卡納就絕不會這樣, 這是一片蔓延着的輕盈的綠, 托斯卡納的山都不怎麽高, 天藍得透明, 白雲也是透明的,像是剛扯出一絮的棉花糖, 邊沿似融化在藍天裏,但仔細去看, 每一縷水氣卻都很分明,山和原野融合在一起——整個托斯卡納以旅游業、農業和采石業為經濟支柱, 沒有工業當然也就根本不存在污染。
“瑞士和托斯卡納都是美的,米蘭的天色就不好。工業帶來財富和便捷——不過人類一般還是喜歡農業區。”傅展一邊開車一邊說, 他打開頂篷, 吹着風惬意地把手放在車窗上,時不時對迎面開來的游客親切地舉手打個招呼, 會車時有些人會減慢速度,對他豎起大拇指說聲意大利語,傅展解釋, “Nice car。”
這的确是輛好車,歐洲人比起寶馬更喜歡Mini Cooper,整個歐洲都更中意圓頭圓腦的小車。比起Mini在中國‘二奶車’的壞名聲,在歐洲Mini更像是男孩們永遠的大玩具,它就像是一部能上路開的卡丁車。即使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坐在裏面也沒什麽違和感,當然也沒人覺得一對中年白人夫婦開這輛車有什麽不妥。應該是子女上大學後開始自駕游的中年夫婦,也許是從美國過來,正享受着多年以後的二次蜜月。
“車是挺好。”開起來手感是好,動力猛,确實帶勁,不過李竺不怎麽喜歡坐Mini,它說不上有什麽減震,她淡淡地應了一聲,傅展看看她,像是看穿了她的心。“還在為喬瓦尼擔心?”
李竺不否認她有點愧疚,“希望他能成功地躲過風頭,別被帶去問話。”
“我已經和他說過了,如果別人找到他,就直接告訴他們我們去過米蘭。”傅展有些寬慰地說,“他有人證——咖啡店店主可以為他作證,只要把一切都和盤托出,他不會有什麽麻煩的。”
話雖如此,但李竺仍然有他們利用了喬瓦尼善意的感覺,雖然他們事前的确也沒有預見的能力,但她還是因此悶悶不樂,無心欣賞托斯卡納的風光。
終于能吹風了,深秋時分,原野上的風已很涼,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恩賜,一般來說間諜變裝都是從瘦往胖去變,其中的原因當然不用解釋,瘦子可以輕易地假裝成胖子,但胖子卻不可能把一身的肉削去。這也意味着他們現在穿戴着重達十餘斤的假體,面部也局部貼上了矽膠幫助他們改變骨骼,至于膚色,白種人曬後發紅的膚色可以輕易地被僞造出來,只是需要帶上手套作為掩飾——臉上貼片矽膠你就有雙下巴了,但胖子的手是很難通過化妝表現出來的。不過在這樣的天氣裏,開的又是敞篷車,帶薄手套禦寒也非常正常。
制作假體與化特效妝花費了他們數個小時的時間,餘下的時間用來買手機,消滅痕跡,在施密特的指點下到修車廠,由中間人介紹買輛新車。收足了錢,沒人要看他們的駕照,賬款由施密特通過比特幣支付,車則由他們自己挑選。他們沒試圖在車上動手腳,态度是要比東方快車上好得多了。
——這也意味着從大教堂廣場到現在,他們并沒有交談的時間,總是在勞作、奔波與輪流休息。傅展又舉起手,和迎面而來的一車青少年一起高喊‘Hi-ho’,喊完了才若無其事地問,“第一次主動殺人,感覺怎麽樣?”
“我們在巴黎就殺過了。”
“那不一樣,用槍不算殺人。”傅展講,“這就是人們反對槍支的原因,用槍沒有在殺人的真實感,狙擊手是所有兵種中罪惡感最少的崗位,隔得太遠了,感覺就像是打游戲。凡是用機器做的惡,操作者深心裏都不會認為它真的發生過,大概人類的反應神經就是這麽低級吧,非得面對面,用冷兵器殺人才會給人以兇殘的感覺——你現在感覺怎麽樣?喜歡嗎?”
“有誰會喜歡那種命懸一線的感覺?”李竺禁不住吐槽,“且不說前兩個,第三次能成功完全是運氣好,要是我沒跑到教堂就被追上,那就死定了。”
确實,那是整個計劃最險的一部分,她不能快到讓目标放棄,當然也不能慢到被抓住。李竺覺得他們某種程度說很幸運,第三個目标是個毛頭小子,所以他确實如他們推測的一樣,被兩次刺殺事件弄得陣腳大亂,而且她需要跑的距離也不是很長。長時間追逐她非得被追上不可,不過,如果再來一次,她也不肯定自己能不能跑出這個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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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姆。亨特,26歲,就讀于俄亥俄大學,Blahblah,他的內部評估報告上對性格的描述是,服從性好,适合執行戰場掃蕩任務,但經驗不足……不過米蘭缺了個人他們就先把他調過來了。往左走,遠離內森的視野。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繼續執行原計劃,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
“但現在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前後視野都被覆蓋——”
“你們能黑進衛星嗎?讓耳機炸麥,我知道這是常用的幹擾手段,能讓敵軍至少失去兩分鐘的戰鬥力。”傅展的聲音緊迫起來,他可能同時在換衣服。“喬瓦尼快化好了,我還有三分鐘就好。——他們不會顧得上打量周圍的……”
這個誘殺計劃臨時準備,漏洞百出。是在施密特發現第三人後,一邊執行行動,一邊讀取履歷,然後由傅展兩分鐘內想出的辦法,他們根本沒有反複論證的時間,傅展化好妝就往教堂走,堪堪趕上規劃中的時間點。整個計劃能成功完全是小概率事件,如果事态遵循常識發展,她現在早成了一具死屍,或者更慘,已經成為被囚禁在地下室吊起來打的那種囚徒了。
李竺現在想起來還是有點後怕,思及可能的後果,更是忍不住看了傅展一眼——他們的關系現在當然比從前緩和了許多,不過,傅展到現在還是沒告訴她,U盤平時到底都放在哪裏。
“你應該換個角度,”傅展卻誤以為她還在介意喬瓦尼,也許還因為昨天的三條人命沮喪。“昨天我們不是成功地避免了一場大規模恐怖襲擊嗎?而且吉姆的出現倒也恰到好處,兩個武官被刺殺總沒有三個轟動,情報機構也是人,一樣會對離奇的故事感興趣,現在會有更多人知道美國人在執行秘密任務。他們以後……至少發起這種行動的時候會更小心了。”
“怎麽他們還會在意國際社會的看法嗎?”李竺涼飕飕地說。
“不會,但污名至少得事出有因,至少背後的推手得掂量繼續把此事擴大化要付出的政治代價。”傅展轉過頭,真誠又嚴肅地注視着她,語調沉穩中不乏熱血。“李竺同志,你是奮鬥在地下戰線的無名英雄,勇于自我犧牲,昨天你的行動拯救了數百條無辜的生命,在此,我向你致敬!”
“滾!”
李竺豎起中指,沉聲喝道,傅展嘎嘎大笑,繼續開車,她翻個白眼,望向窗外,但亦不得不承認,心情比剛才輕快了不少——她不會對傅展承認,那似乎太過高尚,和她的畫風不符。不過,接到施密特的示警電話時,那種‘大事不好’的緊迫感裏,最讓她心煩意亂的,的确是巴黎事件夢魇般的回放。奇怪她已經不記得昨天誘敵逃跑時自己的心情,在人骨禮拜堂的沖擊性畫面也無法給她留下一絲震撼,傅展把槍口彎上的那一刻,她又看到了巴黎街頭的哈米德,他的血肉塗滿了街頭,與當天被掃射的真實畫面在一起,融合得天衣無縫。如果他們不主動出擊,而是悄然避開,美國人從喬瓦尼那裏問出線索,會不會再來一次米蘭恐襲?
他們會的,恐襲後必然收緊的安保與名正言順的盤問是他們找人的利器。越是接觸,越能刻骨銘心地感受到這個龐然大物的肆無忌憚,在各種方面他們都喘不過氣,這就是被強權壓迫的感覺,那三名探員會不會和難民中潛伏的‘社會領袖’接觸,分發武器與死亡?當平民倒斃街頭時,他們是不是只是付于一笑,繼續談論晚餐時的提拉米蘇?
不,這三次死亡她毫無感覺,倒不像是傅展說的一樣,以英雄自诩,但她的确隐隐有些解氣的暢快感,像是為哈米德,為那些被他們抛在身後的,在槍聲中尖叫狂奔的民衆們做了點什麽。即使這思路沒什麽道理,可能純屬推卸責任,但——
“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李竺忽然大聲說。傅展嗯了一聲,“什麽?”
“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她重複了一遍,這一次語氣低沉了下來,“你喜歡那種命懸一線的感覺嗎?”
傅展的答案,往往都藏在問句裏,他不是那種會老實回答問題的人,這一次一樣用失笑掩蓋了真實反應,李竺望着他——他已經面目全非,成了一張陌生的面孔,可眼神永遠是傅展的。“那你呢?你真的不喜歡那種感覺嗎?”
如果真的不喜歡的話,早就死了,他們正走在一條小徑上,被他們所遇到的那些打手雕塑,李竺不禁在想,如果施密特只是打了那通電話,告訴他們打手正在過來的路上,還有五分鐘就到,并未提出後續解決方案,他們該怎麽處理喬瓦尼?他和他的雇工都看到了他們的臉,也知道他們的身份,更不可能在詢問中完全保密,絲毫不露破綻,經過後續盤問,也一定會把他們的對話和盤托出。三場命案,為他們掙到了十幾小時的逃離時間,但如果沒有施密特的後勤支援,他們根本無法主動出擊,五分鐘的逃離時間能逃出多遠,他們的逃亡是否在米蘭就要伴着又一起恐襲和無數生命的逝去宣告終結?
在這條小路上,如果還是原來的自己,那麽你早就已經掉隊了,要保證你還能往前走,就只能任由自己被重新雕塑。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永遠在凝視你。喜歡這種游走在生死邊緣的刺激,一次次完成不可能任務的成就感,死裏逃生後忍不住想傻笑的感覺,生命在這一瞬間的确似乎攀上高峰,濃烈無比,會上瘾也是人之常情。
但那樣的話,她和吉姆、雷頓又或是紅脖子還有什麽區別?
“喬瓦尼會沒事的。”她強行轉了話題,自顧自地說,“施密特他們會遮掩好他的足跡的,只要藏到這事兒結束就行了——只要再藏一周就行了,他知道得不多,美國人不會拿他怎麽樣的,是嗎?”
他們隔着換擋杆對視了一眼,眼神在空中撞出火星,一直存在的分歧再一次在火花中被燙熱,他們本來就是極為不同的兩種人。對他來說,她太慫,總是瞻前顧後,拘泥于無聊的社會規範,對她來說他太瘋狂危險,似乎從不把道德和人性放在眼中。這段同生共死的逃亡,能拉近他們的距離,卻不足以消弭他們的分歧,反而讓他們的不同更加顯眼——現在,她被淬煉得更自信,也更敢表達,不再會藏着自己的聲音不說,而是敢于在對視中,表達自己的堅信。
傅展看不出失望不失望,也許是失望的,人都希望被贊同,但李竺說出口了反而更堅定,是的,她也喜歡這感覺,但她更在意喬瓦尼,人不能因為喜歡就沉迷,總有些別的什麽更重要。
“你相信過什麽嗎?”她問,追着傅展的眼神。這一問橫空出世,卻像是接上了一天前的話題,在那時候他們似乎還不夠親密,戰争的确會讓人的關系快速升溫。
傅展的眼神又調轉過來,它是冰涼的,沒溫度的,瞳孔圓圓的,就像是野獸的眼睛。“沒有,從不。”
那也許你就并不适合做這一行。一絲模糊的念頭掠過,她像是明白了什麽,但大體說來仍是一片含糊,這四個字就像是一盆涼水,潑濕了心中的什麽,她點點頭,靠得更深了點,蜷在車窗裏望着窗外掠過的原野,托斯卡納有大片大片的葡萄園與田地,所以山野依然維持着綠意,這是很好的慰藉,現在并非傷春悲秋的好時機,她沒時間沉浸在什麽若有所失的悵惘裏。
車子安靜地往前開了一段,傅展也沒開音樂,他像是忽然失去了和對面來車打招呼的興致。
田野間的秋風拂過,假體被吹得亂顫,喬瓦尼真的給了他們很好的矽膠,不是什麽材料都能這麽逼真的。
“……他會沒事的。”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李竺幾乎以為傅展會讀心,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兩人的眼神碰了一下,傅展又轉回去看路,就算有什麽情緒變化,這麽多假體她也看不出。“喬瓦尼很聰明,我和他都說清楚了,他會沒事的——他也沒生我們的氣。”
“真的?”
“真的,”傅展是不是在騙人她根本分辨不出,也許他就是為了安慰她,“到這一步,生氣只能更把我們的歉疚往外推,喬瓦尼很聰明,他不會這樣想的——他反而很關心我們的處境,我沒說太多,就告訴他我欠他一次。這份情,來日遲早回報。”
有點說服力了,或者他依舊是在砌詞安慰,不過李竺并不是那種不知足的人,不管是喬瓦尼的确如傅展所言的大度,還是傅展願意編造一個這樣的謊言來安慰她——這兩種可能,不管哪個成真,都足以讓她的嘴角上揚,情不自禁地露出笑意。
她的表情,落在他眼裏,但微妙的心情不知他是否體會得到,不論如何,車裏的氣氛是輕松多了,傅展扭開音樂,90年代的流行音樂頓時流瀉出來,伴着風聲在一片濃綠的原野上輕舞。
~Oooh-oooh baby, you\'ve been so good to me~ please don\'t make it what it\'s not,Well, I thought we agreed on what we need——
這是亞當和瑪麗會喜歡的歌,他歡快地唱着,寶貝你對我太好了,請不要讓我遐想連篇——某種程度而言,它頗應景,不過傅展和李竺都不是那種因歌生情的人,他們只是單純地享受着音樂,雖然過去這段時間過得很糟,但開車上路時,吹吹風,聽聽音樂的感覺還真不錯。
“施密特那邊有什麽消息?”對話重新變得自然起來。
“沒有,只是問我們到哪了。他們沒動用衛星跟蹤,說是要盡量減少網絡足跡。”
“态度變化很大。”
“這就是我在說的,你有多強,就能得到多好的待遇,”傅展講,重新把手擱到窗邊,和迎面而過的菲亞特互送大拇指。“他們現在是真的想合作了。”
“終于肯告訴我們那裏面到底裝着什麽了?”
“沒解釋,他們想見面詳談——比我們對網絡的警惕性更高。我猜,他們可能想雇我們當信使,在東方快車和巴黎之後,終于發現我們是最理想的選擇。”
“信使?”李竺問,她有點不可思議,“互聯網還需要信使?”
正因為她不相信互聯網時代還需要信使,所以對即将到來的會面頗有戒心,生怕這是一次針對U盤的暴力伏擊。即使施密特在米蘭表現很好,也不能讓她完全放心,這極有可能是煙幕彈。
不過,傅展似乎胸有成竹,她也就不再尋根究底,轉而問。“那他們約在哪裏?”她剛睡了一會,只隐約聽到傅展在講電話,所以對這些細節都不甚了了。
不知是想到什麽,這一問問得傅展笑了起來。
“我們這簡直是在游歐洲噢!比旅行團都走得好。”他一邊搖頭一邊揭盅,“他們當然就約在佛羅倫薩——就肯定會約在聖母百花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