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路上(6)

第38章 路上(6)

意大利米蘭

“Shit。”K輕聲說。

“立刻聯系最近的醫院, Delta, 聽得到我們嗎,能回答嗎?”

“可能喪失意識了, 已經打了電話, 但對方無法在十分鐘內趕到,也許我們的後勤……”

‘Boom’——這是不存在的聲音,但随着畫面,大腦自動在耳邊補全, 一聲、兩聲、三聲——指揮中心上, 無數條連線的通話都靜默下來, 人們不再張羅安排後勤前往:從現有位置開車過去需要二十分鐘, 本來就已經無法趕得及, 現在更是已經完全沒有必要了。

嗤嗤輕響,安裝在外勤人員耳釘中、車身上的攝像頭逐一掉線,屏幕中只剩下衛星提供的模糊圖像, 并不是視頻,當然也并非模糊傳送, 任務小組在下一個拍照窗口之前,事實上已經失去了對現場的視野。

現場陷入一片恐怖的安靜,大概30秒後,讨論聲不約而同地再度爆發開,“證據能被燒完嗎?”

“關鍵是Alpha的身份絕不能曝光。”

“Zeta的掩護身份是德國人,Beta和Delta需要一個好的理由。”

“誰是用外交武官的身份過來的,K?”

“K?”

身為小組負責人, 所有問題都要歸總到K這裏,但沒人獲得他的回應,K摘下耳機,無視辦公室內各式凝視,捂着嘴跌跌撞撞地走進洗手間,幹嘔了幾聲後,打開水顫抖着洗了一把臉,他凝視着鏡子,半晌後輕聲說,“Shit、Shit、Shit。”

水珠直往下掉,讓他的臉更加扭曲,如果不是他這麽熟悉自己,幾乎要以為鏡面裏的人正在恐懼——還是很厲害的那種。

“Shit。”他說,捂住嘴再度有點想吐,這一次他真的吐出來了,沒什麽東西,就是些酸水。他有點頭暈,四周的世界不斷放大又縮小,好像過去十年間吃過的藥都挑在這時候開始副作用。K的思緒陷入一片混沌,他沒在想那對嫌疑人的真實身份,一切都和行動之前沒有區別,他們有槍,的确是對悍匪,這就是他們知道的一切,并沒有更多一些。

他用了足足30秒才意識到手機正在腰間顫動,K依舊盯着鏡中的自己,冷光讓他滿面蒼白、面部浮腫,雙眼無神,幾乎就像是一具活屍,靜靜地凝視鏡外這荒謬的世界,‘沒在恐懼’,這是在騙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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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K必須讓自己相信這點,在局裏,如果你連自己都騙不過那就糟了,上頭可以忍受你把一線幹員派去送死,只要有個過得去的理由,讓他們感到物有所值(培養一個合格的探員真的很貴),但他們無法容忍一個心理崩潰的一線領導。

“喂。”他接起電話,力圖讓自己聽起來沉穩有力。

“是我,H。”Gamma——同時也是H在電話那頭說,“你還好嗎?”

他的聲音一樣很安靜,比K更鎮定些,他服了藥——但K聽得出其中隐約蘊含的恐懼,即使是H也無法無動于衷,他能好端端地給他們打電話完全是出于運氣,小組在佛羅倫薩的幾個高速方向都配置了備用車輛,其中大貨車因為行駛速度受限配備了兩部,H就是駕駛另一部的司機,他在佛羅倫薩往米蘭方向等着,那對嫌疑人沒從他的方向過,大貨車也沒法及時趕上反向追車,五名小隊成員就生還了他一個。

沒救了,等救護車過去,車都已經被燒完了,只能希望司機早被撞死,或是在昏迷中離世,這樣他們的痛苦會少一些。K去過阿富汗,但即使和帝國的墳場比較,這次行動的人員折損率也高得驚人。

“我現在繞路過去。”H說,“看看能不能找到點線索——希望能在原地看到第五輛燒起來的車。”

這是渺茫的希望,翻車的瞬間,他們就失去了有效視野,很長一段時間能看到的只有燒起來的火花與無意義的地面,所以,的确也有可能Mini一樣翻車後被大火波及,追着爆炸,K抹了一把臉,他現在還不想帶上耳機。“衛星圖像出來了嗎?”

“還沒。”H說,“他們正在找公路往前他們可能的落腳點,這附近有幾個村莊——我不知道,就那麽幾分鐘時間,他們即使活着還能開到哪兒去?一切還在控制中,我現在馬上過去。”

這是最合理的選擇,所以H這麽說,但K聽得出那份安靜的恐懼,H怕了,接下來他的行動策略一定會趨向保守,四個人都在剛才被一槍擊毀,如果他們還活着,誰能讓他上去正面對戰?

他怕了,不僅僅是因為這是剛才的事故,也因為他們分享同一份直覺,他們已經追着傅展和李竺很久了,H甚至和他們正面接觸過,足以建立起某種精神上的聯系,這直覺越來越強烈,K也有同樣的感覺。

K重新摘上耳機,吞咽了幾下,“現在情況怎樣?”

無數潮水般的Repo、質疑和通話要求頓時将他淹沒,大人物對這種人員折損率很惱火,這個行動死了四個人,花了上百萬經費(改裝車很貴,把改裝車弄到歐洲就更貴了),但他們卻依舊對嫌疑人一無所知。衛星圖像拍到了,Mini沒有在原地停留,它開走了——這也不能說太意外,畢竟最後一張照片是它沖下路面基帶,沖進路邊的原野,如果沒翻車的話,車子很快就能啓動,只要繼續開上公路就能往前行。人們在找它可能的落腳點,順着公路往前的方向找攝像頭,拍衛星照片,與此同時,在盧塞恩,程序識別出兩張和傅展、李竺相似的面孔……

線索太多,人手嚴重短缺,尤其是他們剛死了四個一線探員,K得決定順着那條線索往下追查。

“就是Mini上的那兩個人,追着他們。”他堅持,“一定是他們,他們在米蘭弄到了化妝用具,重新去詢問喬瓦尼。”

為什麽?你有什麽證據?

K沒有證據,有的只是攝像頭回穿的模糊照片,兩個胖乎乎的,穿着寬松衣物的白種人一個開車一個射擊,程序也無法給出更進一步的判斷。

他不但沒有證據,事實上每說一句話都要克服恐懼,多重恐懼——死的自己人越來越多,這口鍋現在越來越大,如果搞砸了,第一個出來背鍋的肯定是他,但繼續追蹤下去他也一樣要承擔同等的恐懼。他知道自己是有點怕了。

“就是他們,死了這麽多人,一定是他們。”他只是重複這麽說着,“和他們相關的行動總是會死很多人。”

他提交了任務報告,附帶着視頻資料來解釋自己的部署,他的安排無懈可擊,沒人能挑得出毛病,正常人誰也不可能在那樣的包抄下還有回擊之力,只有傅展和李竺,總能匪夷所思地逃離。他們思考問題的角度超越了一般人,殺傷力更勝最兇狠的惡匪。K的直覺和H一樣,這種已經靠近成功卻突然全部搞砸的沮喪感,那種滑不留手的感覺,膽大包天的詭秘與瘋狂。

“是他們,從這條線往下追查。”他只是這麽堅持。“繼續查,這一帶都是小村莊,人口結構簡單,他們能藏到哪裏去?”

但他的意志沒有得到執行,存在着若有若無的反抗,底下人還在指望瑞士,上頭也有類似的懷疑,一直到數小時後,一個網絡發帖才扭轉局勢:有人上網抱怨如今的瘋狂時勢——“Sex Drive,該這麽說嗎?無論如何,你不應該在開到180的時候這麽做!”

他配發了一段短視頻,是行車記錄儀拍下的,畫面很模糊,幾乎是一閃而過,可以勉強地分辨出駕駛座上的确坐了兩個人,他們都只穿着內衣,女性騎坐在男性身上,同時車速依然快得像一陣風,不到一秒鐘就擦過了記錄儀,只留下Minivan內的一片驚呼聲。“這可是在轉彎!實在是太危險了!”

從目前的分辨率來看,車內坐的人誰也看不清,不過,局裏的圖像技術是全球第一,經過識別與還原,操作員兩小時的工作,一張更清楚的圖被識別了出來——當然比不上單反相機的清楚,但已經足夠看到一些細節。比如說,兩個本應該胖乎乎的白人異常健美的上半身,以及屬于黃種人的獨特膚色。

真的是他們!

在一片咒罵聲中,小組迅速調整重心,重新把那只全能的索倫之眼照向了佛羅倫薩的這片郊區,他們晚了幾小時,但這沒關系,組織的力量總是大于個人,一輛白色Mini tryman也絕非随處可見的車輛,只要給出足夠的關注度,總是能發現線索。比如說衛星圖像,在這個區域內,只要Mini還在開,總是能被拍到照片裏,如果他們換車的話,警察局也會接到車輛丢失的報警。

他們去哪了,這不是個疑問,而是一塊需要時間的拼圖,凡走過必有足跡,小組要做的就是把這片圖像逐一拼起,只要幾分鐘,就能找到一張拍到Mini的衛星或監控圖像——

只要半小時,就能找到一張——

只要幾小時,就能找到——

當幾小時變成十幾小時,技術員的汗珠順着下巴垂落的時候,K直接給H打了個電話。

“還是得直接走訪,去事發地點看看,順着公路往前開,遇到什麽村莊就進去問一問。”他說,“鄉下地方就像個大谷倉,明白我的意思嗎?在那塊地方,科技不管用,但沒什麽事能瞞得過一雙老道的眼。”

他若有所思地敲擊着手機,“事實上,多找找谷倉,托斯卡納這一塊地廣人稀,這幾年很多人搬走,廢棄建築物應該很多,想想,如果他們把車開進谷倉……”

“問題是哪個谷倉。”H說,“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了,他們也有可能直接換了一輛車繼續往前開,摩托車、自行車——未必非得是汽車,你也知道,托斯卡納這一塊幾乎談不上警力,人們發現摩托車被偷了說不準都未必會報警。”

話雖如此,他還是準備先去村裏看看,不錯過每個谷倉,傅展和李竺究竟在哪,這拼圖總有一天會被拼湊完畢,他可以想出很多畫面,他們在一輛摩托車上一起向羅馬開去,他們在某輛貨車的車鬥裏盤膝而坐,他們藏在一輛SUV的後備箱——他們可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但就是不會在某處廢棄的谷倉內野餐。

所以,H決定不折不扣地執行K的指示,絕不錯過每個谷倉。

“他們究竟在哪?”這一刻無數人都在問,都在通過種種隐秘或不隐秘的渠道查詢、觀察、聆聽、詢問,這起不幸的車禍事件獲得了遠超常理的關注度,各機構,官方的,非官方的,都饒有興致地注視着美國人收殓他們的同伴,這是短期內他們在意大利折損的第七個人手了,意大利政府已無法繼續視而不見,所有人都在想,他們現在是在自己的車裏,別人的車裏,後備箱裏,還是靠着自己在托斯卡納的林間穿行?“他們到底在哪裏?”

他們還真就在他媽的谷倉裏。

#

意大利托斯卡納千多個谷倉中的一個

他們活下來了。

賭對了,路邊是硬質地面,如果是軟質地面,前輪陷進去以後,強大的動能會讓車整個跳翻過來,她也許還能活,但傅展就不好說了。硬質地面就完全是另一回事,Mini擦着卡車尾沖出路面,在原野上橫沖直撞,側着往前滑了100多米,消耗完了動能就漸漸停下來,李竺一踩油門,磕磕絆絆地重新開上路面,這件事就算是完了。

這當然很颠簸,傅展額頭上撞了一塊淤青,遠遠的熱浪和接連不斷的沉悶爆炸聲也讓場景異常的恐怖,四個人正在車裏被活活燒死——如果沒有死于之前的撞擊,但這無法阻擋他們歇斯底裏的笑聲。擦着死神的鼻尖,又活下來了。

臉上的假體被胡亂撕掉,化妝随着汗水一起滾落,他們就着飲水槽上的水龍頭胡亂搓洗,像是要洗掉皮膚上殘留的硝煙與血腥,傅展找了根水管把他們淋得透濕,假發片摘下,金發根沖黑了,托斯卡納地區分布着上千個谷倉,除了收獲季節通常罕有人煙,這個谷倉連牲畜也沒有,他們毫無顧忌地互相搶奪着水管噴灑對方,又笑又叫,鬧得像是喝嗨了的酒鬼。聲音在原野上能傳播很遠,這麽做并不安全,也許還有追兵蹑在後方,最保險是保持低調——但他們現在什麽也不在乎,只有這片刻的嬉鬧。他們活下來了,真的,在那一刻,地球上所有人都死了,就只有他們活下來了。

第一次是抵着Mini的引擎蓋來的,那感覺遠超所有經驗,性、藝術品和生與死之間的那一絲小小的縫隙的共同就是那濃烈的感覺,在這一刻生命臻入的高峰,能讓所有日常生活黯淡失色,這其中當然也包括所有從前那輕描淡寫的性愛,在這急速的心跳中它們全淡化成漫不經心的自渎,在東方快車上是發洩,是情緒的延伸,但這一次傅展也忘了使壞,他們不再互相征服,而是順着激流身不由己地打轉。李竺大多數時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她能想到的只有更多,不夠,更多,怎麽這麽完美,為什麽會如此失控。

他們已經失控得甚至不再恐懼失控,世界在谷倉周圍碎裂,慢慢被拼回殘片,她心裏所有的一切像是在同一時間綻放了又爆炸,餘下的只有一片安寧的空白。他們活下來了,哈米德、巴黎、米蘭的三個,那四輛爆炸的卡車,無論如何,他們活下來了。

從指尖到心髒都在發麻,她回到現實的時候覺得自己又死裏逃生了一次,剛才——實在是——太過了——

而這只是第一次。

李竺喘着氣從草堆上滾落下來,草尖刺着她的皮膚,讓她很不舒服,但她連一根手指都不想擡起來,腎上腺素和多巴胺在她的血液裏亂竄,讓她情不自禁地露出迷蒙微笑。

“笑什麽。”傅展跟着落到她身邊,他們把這塊區域搞得亂七八糟,随手扯出來的毯子揪成一團,不能起到墊子的作用,還好谷倉裏沒有大牲口,否則他們剛才制造出的聲浪可能會引發騷動,現在則只是驚走了老鼠。

“谷倉片。”李竺說,她的臉半埋在胳膊裏,還帶着喘息,“歐洲文藝片經典場景。”

“《戀戀筆記本》。”傅展說,“瑞恩.高斯林和珍妮弗.傑弗森。”

他又把自己頂進來,但沒動,只是慵懶地享受着餘味,李竺抽着氣笑,她有些困,朦胧中傅展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四小時……”

“什麽四小時?”她又一下驚醒過來,太刺癢了,睡不着。

“就告訴過你四小時不夠。”

在東方快車號那次,當然沒有四小時,要做的事還有很多,他們也就做了那麽一次。

傅展的手指撫着她的太陽穴,有一下沒一下,透着難以言說的親昵。這動作甚至比他那半軟不硬,在過去幾小時內過度使用的東西現在所放的地方更親近。

但李竺不怎麽在意,她伏着細笑起來,“為什麽男人總對自己的能力那麽有自信。”

傅展在她肩上啃了一口。“別嘴硬,你已經完了。”

“什麽?”

“我已經毀了你的性生活。以後你沒法和別人做了——他們和我比起來都是垃圾。”

李竺不禁大笑——傅展就是那種剛被譏刺太過自信,就要說些更誇張的狂言的個性。

但他是對的,性确實會讓人更親近,你不可能對床伴裝大尾巴狼,但他們剛分享的并不僅僅是性,那種體驗——只能說是颠覆了所有,她想不到什麽詞去很好地形容它。事實上被毀掉的除了性以外也許還有日常生活,享受過那片刻的濃烈,所有曾經的喜悅都顯得蒼白。

但現在她不會恐慌,餘韻仍在,現在她可以幸福又從容地面對這個變化,甚至就連伊斯坦布爾機場都能随意回想,“沒關系,我們能接受這種變化。”

傅展說的是她,但她厚顏無恥地擴散為‘我們’,這讓他輕笑了下,“真的假的,怎麽接受?”

“就随便接受。”她是真的困了,但草堆太刺,李竺本能地縮到他懷裏,盡量賴到他身上,至于傅展會不會被刺着,她不怎麽在乎。

這動作對他是個刺激,也許是四小時真的不夠,接下來的事情李竺已經記不清了,傅展确實過大、過于完美,體力也過于充沛了,她從半睡被做到半醒,又從清醒做到迷糊,有人抱着她往前移動的時候,她的思維還牽挂在那個問題上。

“是值得的。”她以為自己在大聲說話,但其實只是輕聲呢喃。

“值得什麽?”

土耳其的大事故,巴黎地下水道的奔走,生死之間的輪舞——這固然是走了大背字,但也依然是值得的,沒有活到這份上不會清楚,那種極度濃烈的感覺,那種活在此刻,在活着的感覺——

“都是值得的。”她抓緊傅展的手臂,想在睡意捕獲以前形容得更清楚點,“全是——”

“Hormoalk。”傅展說,她被放到硬實舒适的地方,“睡吧,車神。”

有人又碰了她的額頭一下,這一次毫無疑問是一個吻,李竺掙紮着抓住暖源,她還想和他依偎在一起。她想問,醒了以後該……“去哪兒?”

傅展感覺不像是喜歡摟摟抱抱的床伴,但這一次他居然沒走,居然真和她抱在了一起,“哪也不去。”

真的?

“真的,就在這兒,哪也不去。”

完全是弄錯了,她絕不是問這個,就像他也絕不是真心這麽答,不過是順了嘴的花言巧語,她又根本不是在求他留下來和她一起,李竺憤怒地想澄清,仿佛這誤會的後果非同小可,但不知怎地,她又快又安心地睡着了,夢裏還有人在對她重複這句話,好像是她自己舍不得放,猶自回味。

“就在這兒,”他的聲音低低的,還帶着些情欲後的微啞,在夢裏直接說到所有女人心底,但他只看着她,“哪也不去。”

“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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