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路上(8)

第40章 路上(8)

意大利托斯卡納林地

常識是:整齊矮小的草甸通常只出現在高山, 在平原地帶, 如果無人修剪,林間空地的草叢會瘋長成半人高, 混雜着灌木與小樹苗, 如果是眼下這樣的情況就更複雜了:這裏明顯是某處廢棄的林場集會所,廢木箱遍地都是,斜擱着的還有幾輛報廢了的小汽車。

H在出冷汗,他心跳得很快, 手指也比平時僵硬, 歸根結底, 在海豹突擊隊的服役已是前塵往事, 如今大部分時間他從事的都是低烈度的文書與交際工作, 他身上只配了一把手槍,沖鋒槍在背包裏(端着沖鋒槍搜索得冒着遇到當地人的風險),而有異常合理的理由懷疑傅展與李竺在米蘭獲得了大量火力支援, 這對被追殺的逃亡拍檔裝備倒是越來越豪華,現在在局部地區已形成了火力壓制。

“随時準備後撤。”K像是洞悉了他的恐懼, 他的語氣有些安撫的味道。“只要确認是他們就行了,保持安全距離。”

兩聲槍響,說明不了什麽,意大利絕非人間淨土,也許是黑手黨在林區有行動,也許是更糟的局面——有人先于他們追上了這對辣手鴛鴦,H知道他們是在脫假體, 不過那一幕還是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也許他們睡過了,不,他們絕對是睡過了……

他在胡思亂想,掩蓋自己的恐懼,H對此心知肚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什麽,更恐懼哪個:走進林子裏,發現一小隊俄羅斯人,還是發現傅展和李竺兩個?

如果這還是老好時光就好了,他可以掉頭就走,辯稱自己沒分辨出來槍聲,可惜現在已經是科技時代,H覺得自己就像是攝像頭的傀儡,是一種新型無人機。——他自己當然知道自己是人,不過衛星連線另一端的組織恐怕不這麽認為。

他藏在樹後往空地窺視,但什麽也沒發覺,風過草叢,半人高的野草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就像是有人講話,K說,“再接近一點,讓程序獲取分析要素,激活後向攝影機。”

外勤行動人員随身通常攜帶兩到三個袖珍攝像頭,通過随身攜帶的衛星電話将信息流回傳至衛星,一般的說來,他們只開啓前置攝像頭是為了節省點電量,還有高額的流量費用。在美國本土,這技術還未曾廣泛應用,只有進入最危險地帶的特勤才會打開所有攝像頭,這也就意味着他們默認四面八方都會有受襲的可能。不過這也意味着衛星電話的電量會很快告罄,必須有單對單的後勤(後勤一人照顧多名探員的話,視野開太多也無法兼顧),如果他的生命沒有就此終結的話。

在他年少時分,H也曾有過激揚江山、視死如歸的熱血豪情,不過,随時間推移,他已經習慣了俯首看淡別人的生死,自己已經很少再拿生命冒險了。現在他心跳得厲害,口幹舌燥,極為小心地踏出一步。

空地裏依然什麽都沒有,雜物亂糟糟地堆放在各處,除了風聲以外,四周一片寂然。

“也許不是這兒。”他悄聲說,“可能在第二個方向。”

“程序分析最有可能的聲源地就是在這。”K滿懷同情,但仍不為所動。“檢查一下。”

H走進空地,草草繞着圈子,随手拾起一根木棒在草叢中來回撥拉,心中充斥着撲空後的慶幸與對領導層沒來由的怨氣。K一樣身不由己,他得這麽驅使他,但他們有沒有想過,打草驚蛇——驚出的蛇一個點射之後,組織除了得到一具無頭屍,以及傅展、李竺潛藏此地的可能性驟升的結論以外,也許依然一無所獲?

局裏內部工會應該提起抗議,這樣使用特工絕對會提高來年的招工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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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棒從草葉尖端掃過,帶起了一串串水珠,有意無意的,他把棒頂舉得很高,H決心盡量降低自己的風險,假使傅展和李竺之前在山間和別人發生槍戰,那麽去谷倉裏找車相形之下就會更安全,對不對?“這附近有谷倉嗎?他們的車總是該停在谷倉裏的。”

“有一個。”K說,“比起找聲源地也許這更實在,你可以出發了。”

“收到。”搜索工作就是這樣,總是愚蠢又奔波,H轉身走向來路,有一口氣緩緩從肺部吐出來,他的肩膀開始松弛——走了幾步,他忽然又繃緊了身體,轉身警戒地掃視了一眼空地,直到确認一切如常,這才安下心:應該确實是不在這兒。

往深了想,甚至也可以說這槍響和他們無關,有什麽值得傅展和李竺開槍?對付米蘭的幹員他們也只需要幾把刀,在托斯卡納有什麽能威脅到他們?俄國人不太可能,情報沒提醒他們大批俄國人入境,雇傭兵有些騷動,但大體來說還算是安分……

“H!”

耳機裏的喊叫聲一下把他帶回了現實世界,H邁出的腳步頓在半空,他先看到彈孔才聽到聲音,‘咻——啪’,一個彈孔在他面前的樹幹上冒着青煙——如果準頭沒那麽好,剛才那顆子彈也許還會嵌進樹裏,但跟着一起嵌進去的就還會有他的腦組織。

H整個人凍住,反射性舉起雙手,耳機裏傳來連聲大喊,“是他們嗎?”

“看到槍口了,找尋方位,H轉身,斜轉30度,攝像頭對準他們。”

整個後勤系統都像是打了強心針,喜氣洋洋的氛圍甚至通過耳機感染過來,終于——從巴黎到現在,終于第一次如此接近,即時即刻,和他們臉對臉,這是七條人命才換來的進展,這種在迷宮中徘徊受挫,不停自我懷疑的氛圍終于告一段落,感到欣喜也是人之常情。

“傅展,就是他,居然站起來了——他不知道我們開了後位攝像頭。”

“端着的是AK吧,他們至少有兩把機槍,這一點記錄下來。”

H的心卻不斷往下沉,他的腿開始顫抖,第一次,他有了點尿意,是傅展和李竺在他背後。他們也許會被捕,也許不會,但他幾乎可以肯定自己的命運。

“H,已經标志了你們的地點,和他們盡量周旋,”就連K的語調也變得輕快起來,老上司的關心顯得如此敷衍蒼白,“後援兩小時內會到,衛星已經對準這一帶,挺過兩小時,你會沒事的。”

他當然絕不會故意推後救援時間,2小時已經是他們所剩無幾的後備力量從佛羅倫薩趕到的最快時間——昨晚這批生力軍漏夜從羅馬趕到佛羅倫薩,再定位到如今的地點,2小時是人力極限。

但他該如何活過這兩小時?事實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活過之後的五分鐘。

H沒法單腳站立太久,他開始搖晃,‘咻’,又一枚子彈落入他腳邊。身後有人說,“你的衛星電話呢,拿出來。”

傅展的聲音穩穩的,甚至還帶了點笑意,但他的語氣讓H心底更寒,他不知道自己更該對誰感到憤怒,傅李,還是已經默認他的生死無關緊要的行動總部。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趟出了目标所在地,作為棋子已經物超所值,這就是總部現在對于他的全部态度,是不是?

他把手伸到腰部,抽出衛星電話,往後丢到草地上,有人走過去撿起,随後是一聲槍響。耳機傳來輕微的吱吱聲,通訊斷了,視網膜系統也随之下線。

這也許會讓總部有片刻驚慌失措,H心中竟冒出些報複的快感,他用手表反光觀察身後——只能勉強分辨出有個槍口始終對準他沒移動,所以至少是兩把機槍,他在人數和武力上都被完全壓制,所以表現得非常老實。心中甚至隐隐有希望冒上來:沒有第一時間處決,這就意味着還有機會。

電話丢了,槍扔在地上,衣服脫了,隐形眼鏡摘出來丢棄,H心中暗起疑雲:他們實在是太在行了,第一時間就處理掉衛星電話,這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知識。也許是普羅米修斯告訴他們的,也許盜火者正為他們做督導,也許……

“你可以轉過來了。”終于,當H已經和初生嬰兒一樣赤裸(甚至更赤裸)的時候,傅展用滿意的語氣說。“終于,雷頓先生,咱們可以放心聊聊了,是嗎?”

H帶着滿腔希望轉過身,他當然并不想死,在寬衣解帶的過程中,他的心理建設比第一次下海的妓女還快:只要還有那麽一絲可能,他就準備出賣一切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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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得不錯,這男人已經完全吓破膽了。

再次看到雷頓的正臉時,李竺也比之前更加肯定:剛踏入空地的時候,她的判斷沒錯,雷頓臉上寫滿的全是恐懼。這就說明他不但是一個人來,而且短時間內沒法獲取後援,更是已經對和他們正面對抗完全失去了信心。

這就像是商場談判一樣,這種對手最好對付,喪了膽,失魂落魄,這樣的人當然是可利用的,只要給他們一點生的希望,他們就會成為最殷勤最操切的狗腿子。那一瞬間李竺就怕傅展直接開槍,還好,他們又想到了一塊,傅展甚而還伸手來壓她的槍口,在對視中兩人都不約而同地一笑,笑重不無欣賞:再怎麽互相嫌棄,最基本的智商也依然還是有,這是他們第一次有機會接觸到追捕方的落單幹員。聽過普羅米修斯對這件事的說法,不聽聽美國人的怎麽行?

“後援三小時內會到,人數應該在五名左右,表面上,這是一次調查行動,我們只能盡量調來有特警經歷的探員,無法直接調動軍隊。”

“視網膜輔助系統的裝置在手表裏,一樣通過衛星電話上網。身上一般安裝兩枚攝像頭,通常情況下,只開前置。能和這種輔助系統協作的探員不多,必須經過專門培訓,否則很難和內勤配合無間。”

“攝像頭安在襯衫紐扣裏,或者類似高度的裝飾物中。後向攝像頭,安在後領口。”

“我的代號是H,所有人都這麽叫我。”

“你們在特洛伊殺死的是Y……負責人是K。”

“我們是……東歐中亞分部的負責人,但現在被派遣到意大利調查米蘭事件。”

“這是官方說法。”

他們邊走邊說,在林地裏穿梭前行,H跌跌撞撞,身上滿是枝葉劃傷。“我們沒找到你們的車,我是臨近地區唯一一個能執行搜索任務的幹員,其餘人都在車禍裏死了。”

“我在搜索谷倉途中聽到了槍響,系統判斷出了最可能的聲源所在地。”

他說的都是實話,這很容易判斷出來,因為有一些事實明顯對他本人非常不利。不過李竺戒心未退,H受過專業訓練,他撒的謊他們也許分辨不出。“死了這麽多人,系統內部不存在壓力嗎?”

“存在,我們承受極大的壓力。”

“從何而來,誰對你們施加壓力?”李竺問,她來問傅展來觀察是最好,畢竟,他們想知道的答案其實也無非就是那麽幾個。“這件事背後是誰在操盤——你們想要的U盤裏裝的到底是什麽。”

她有意問得高深莫測,好像已經從普羅米修斯那裏聽到了一個版本的答案,現在只想要兩相印證,測試H的配合度。

H左右看了一下。

自從被捕以來,他一直面帶無奈的苦笑,像是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又像是對捕獲者的微妙示好,這笑容無疑相當虛假,但現在,它化假為真,他停住腳,吃吃地笑出聲。

“你們真想知道?”

李竺和傅展交換個眼色,壓下心頭的怪異感。“當然。”

“好,那我就告訴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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