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路上(9)

第41章 路上(9)

意大利托斯卡納山間

“我也不知道。”

“你們曾為老大哥工作過嗎?”

“我為老大哥工作了15年, 也許你們會覺得不可思議, 但這就是事實——關于我們在從事的任務,它的具體內容和真實目的, 我們往往是從敵人口中得知。到巴黎去揭發一個包裹, 去莫斯科送貨,我們就是那個快遞員,你會讓快遞員知道這個包裹對世界和平的重大意義嗎?不,你不會的, 這不僅毫無意義, 在我們這一行, 還會增加機密被洩漏的風險。所以U盤裏裝着什麽, 我不知道, K也不知道,我們也從不議論這些事,你并不知道身邊是否潛伏着上層的眼線, 在這樣的秘密部門工作,每個人都很神秘, 我們從來不交心,他們說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在匡提科,每個人都是一座星球。”

“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一開始這是私活,局面的确在發生改變,2000年以前, 我們無法分辨任務的來源,很多特工在高級間諜的授意下,實際在為外國辦事,但現在我們也有了OA。OA系統未登錄的是私活,顯示無權限查詢才是絕密,這他媽是有史以來最敏感、牽扯最多的私活,如果發生在國內那一定是又一次水門——他們調動了那麽多資源,但卻把主管的級別限制在K的層次,堅決不肯上調負責人級別。天知道,他一開始只是中亞分部的一個小頭目,現在卻管着幾十個人。”

“你以為K一定為自己的擢升得意吧,不,實際上他焦慮得成把成把的吃藥,我們都在擔心事成後被滅口,但事不成等着我們的命運也不會比滅口更好。你以為有人天生喜歡追捕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冒着這麽大的風險,即使成功也可能會死?我們這麽做只是因為我們別無選擇。2000年以後,外勤越來越像是工具,我們在什麽時候做什麽,由耳機後頭的內勤決定,而內勤該做什麽由上司指定,我們的工作環境環繞重重攝像頭,一言一行都會留檔存做記錄。這一行和所有大公司一樣,伴随着科技發展,越來越泯滅人性,不要以為你們在電視劇裏看到的是現實,所有的特別部門裏都坐滿了眼神閃亮的年輕人,人老心不老的硬漢,渾身武裝着高科技,時刻準備為拯救世界獻身。”

雷頓——或者說H,低聲笑了起來,看得出來,說出這些話他覺得很痛快,“但事實是,官僚部門管理混亂,這裏擠滿了屍位素餐之徒,熱衷于以權謀私,用棱鏡追查自己一夜情對象的隐私,每年要在藥瘾和心理問題上花費大量金錢,大部分人從事這行只是因為他們沒有更好的選擇,如果你能混到退休的話,局裏的退休金的确很大方。”

“我就是這樣選了這一行——沒多少選擇,是不是,從小是個壯漢,但橄榄球打得不夠好,社會沒給我們這些普通人什麽機會。不想當藍領——沒有藍領,就只能去上大學,但上大學需要貸款,這是個死循環。你能找到的最好工作也只能支付利息和一點點本金,沒日沒夜的幹,落到手裏的沒多少,我想要提前還完貸款,所以選擇去當兵。你無法想象我們在阿富汗都經歷了什麽——可退伍後,除了給明星當保镖以外,你能選的無非是進入哪個部門,CIA、FBI還是郡警。”

“我不想做保安——見不得這些,在阿富汗失去了那麽多戰友,他們是為了保家衛國來的嗎?不,大多數人是為了學費貸款,那筆巨債對于J.J.Jefferson這樣的巨星來說,不過是一頓飯的價錢。我有個老夥計胡迪,他就去做了她的貼身保镖,‘很甜的女孩’,他說,‘就只是她辦一次晚宴要花太多錢了’。在明星身邊待久了你會更意識到這世界有多畸形。在這兒,你拿到得很少,甚至不足以在曼哈頓維持體面的生活,但在伊斯坦布爾,夠了,你已經是人上人了——我在阿富汗為國家留下了兩個彈孔,就在這兒,但回到國內我他媽的依然一無所有,沒有家庭,PTSD毀了你進入一段穩定關系的能力,沒有房子,沒有工作,你在阿富汗出生入死,只是讓政客們可以繼續在華盛頓杯觥交錯,而我只想拿到我應得的待遇,我應得的,不是嗎?”

“所以,就在局裏混混日子,做個半外勤半文書的工作,收入不錯——等你退休以後還會有鄉下的一棟老房子等着你,佛羅裏達的豔陽,買不起太新的,得做很多修補活兒,但終究有個奔頭,是嗎?”

這是很吊詭的一幕,兩個手中持槍的亞裔一前一後默不作聲地走着,居中的白種大漢渾身赤裸,看起來像是俘虜,但就數他談興最濃,“你們在米蘭殺了三個,幾十公裏外殺了四個,特洛伊殺了一個,我可以告訴你們,其中大部分都是我這樣的人,有些小夥子還有些熱血,但他們很快就會明白過來的。在這兒你什麽都不是,局裏什麽都不打算讓你知道,他們只需要有人按時去把活兒辦完。”

“所以,我能告訴你們什麽呢,是退休金和加薪談判,還是同事間的桃色新聞?我能告訴你們的就是,這U盤裏不管裝的是什麽,它一定非常見不得人,我做過那麽多私活,有時候毫無報酬——好處全被上司拿走了,你能得到的就是一句假惺惺的誇獎,和他為你批準的幾次權限內療養假期,全是你本來就應得的東西,有時候收入豐厚——為我自己的人脈幫點無傷大雅的小忙,打開系統,查詢些你本不應該感興趣的東西。沒人會舉報什麽,大家都這麽做,只要不過分,好處你就自己生受着。但私活有個特點,它們有個清晰的界限,那就是最好別在系統裏留痕,很少見到私活還能轉正。”

“我們做過很多華盛頓的生意,有些說客,他們有需求,也許背後是利益集團,也許背後是政客,誰說得清那些皮條客?無論如何他對我們這些職能部門都有需求,他們願意給錢讓我們查一些信息,不是那麽敏感,你也可以通過別的手段查到,我們都怕出事,所以各自做得很小心。什麽活從死人開始都得小心點,內務組總會找點存在感,計劃外損員算是個重大事件。Y死的時候,我以為K完了,但蓋子被捂住了,K反而事實上被提升,到現在,人越死越多,似乎沒個了局,但卻沒人過問這一切的開始——內務組裝聾作啞,像是從未注意,他們直接對局長負責——”

“所以在你的推測中,這關系是直接找上了局長。”

“——但卻不是官方行動。”H露出蒼白的微笑,“到現在還披了一層皮,誰說得清?也許主要辦事的是個高層負責人,局長只是拿到了足夠的好處,在某一段時間內保持沉默。不過,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小恩小惠肯定打動不了他們,那些利益集團,他們可以為了自己的銷路在國會大撒金元,推動一場戰争,大費周章地讓我們反過來為他們做事,把大量探員派進刀光劍影裏。但他們不可能直接靠賄賂打動局長,是不是?我們這種職能部門的政治動物自有游戲規則,局長拿到的好處不可能來自利益集團,只能來自另一個高官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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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這裏面裝了什麽?”他興致勃勃地說,居然還主動抛出問題,又很快自問自答。“這份U盤裏的資料一定能改變世界——能改變美國的政局,就是改變世界。”

雖然他一絲不挂,渾身上下傷痕累累,雙手還被捆縛,但這一刻H依然散發出理所當然的優越感,他知道自己說得是實話:美國就是世界的中心,甚至可以說是這個世界。能改變美國政局的資料,其意義當然可以說是極為重大。

同時,他還在不斷地觀察着他們的表情,反審訊——他也在刺探着他們到底知道多少,這大概算是間諜的本能。

她沒問也不想問,為了銷路推動一場戰争,最罪惡的點是否只在于讓探員出生入死,別國死傷無數的平民是否根本不被計算在賬本中。李竺能猜得出H的回答——他也許會矯飾,但內心深處,他就是覺得他國人的性命自然不足以和美國人比較,美國人生而高貴,這被寫在他的底層代碼裏,已經成了基本認知。即使他也并不能算是個成功者,對系統也有大把牢騷與意見,但他的可憎就和可憐一樣鮮明。

“那你知道得就太少了。”她說,把步槍上了膛,發出清脆地磕碰聲。

H笑了一聲,看起來并不太慌張,“我以為我暗示得已經足夠明顯了。”

他确實可以說是暗示得相當強烈了,結合眼下的時間點,想象的翅膀可以飛出很遠。安傑羅說過的話此時紛紛得到印證,誰也沒有明說,但走到那個猜測上并不太難。李竺吞咽了一下,表面依然維持鎮定,“一直在和我們玩文字游戲,看來你是還抱定了能回去的主意。”

她舉槍瞄準,不讓自己的思緒流露分毫:在林間沒有第一時間開槍,并非是因為認出了雷頓臉上的恐懼,那都是之後的事。她不會對傅展承認,但,在生死關頭奪走別人的生命,那是一回事,在對方無還手之力的時候,處決式的殺死一個和她交談過,甚至還能說得上有幾分熟悉的人——她做不到完全無動于衷。

“我沒說過我只有這些籌碼。”H剛取得的一點主動轉瞬間付諸東流,他有些慌張地說,“我還有更多能告訴你們的——我的OA賬戶與密碼,他們的追捕計劃,衛星圖像的拍攝窗口,系統到底是識別車牌號還是車身——”

“說出這些我就真的回不去了——作為工具,背叛的同時我已經失去價值,所有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訴你們,我們在羅馬的部署,附近有什麽機動車沒被他們排查出來,系統的運作規律……”他頓了一下,遲疑地說道,“但,我只有一個極為微小的請求。”

所有人都猜得到他在求什麽。

傅展開始微笑。

“這不是不能考慮。”他狡猾地說,就像是已經有所意動,但為了威懾H,還僞裝着猶豫,“如果你表現出足夠的誠意,為什麽不呢?的确,如果你說得足夠多,那就真回不去了。”

比起U盤的內容物,這才是他們更想知道,H也更有可能籍此交換自由的籌碼。之前他說的那些感慨更像是在建立自己的人格,傅展對她解釋過,這也是哈米德的策略,人格越豐滿就越不容易下手。H的求生比哈米德更有策略,可以看出其中分明的節奏:傾吐心聲,樹立人格,抛出真正有誘惑力的籌碼,強調自己在吐露情報後無法回歸的事實,降低生還的風險。這些細節李竺都看得出來,她也深知傅展的策略——不管說了多少,H都沒可能活着走出這片樹林,他現在所有的猶豫都是做出來騙人的。

他們隔着H交換了一個眼神,她悶聲不吭:對H這樣的老手來說,當面争執可以提供的信息太多了。如果他還想着回歸本陣營,眼下的一切也許就是不動聲色的反審訊,所以她什麽也不能說。不過,她理解傅展就像是傅展理解她——其實,介紹些局裏的基本情況,出賣點具體人員的姓名,對H來說無關痛癢,不過,如果把系統的秘密賣了,那H可就真該死了,對于一些情報機構來說,只要能讓他們看一眼軟件的基本界面,能獲取的信息也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多。說完全部秘密以後,H的死活對他們來說的确無關緊要,即使他回歸了本陣營,能帶回去的信息也很少,可洩密的疑問卻很多,他在系統的見證下被人繳械帶走,回歸後是否要面臨重重審查?如果他們被捕以後告發了H,即使任務成功,H是否也要落得身陷囹圄的下場?更別提這個任務實在是危險得可怕,對追捕方和遁逃方而言都是如此,H借勢脫身的可能性比回歸原崗位的可能性大得多。——而且,即使他回去了,又能礙着什麽事?

H的死活,對于他們來說實在是無關緊要,但傅展還是不會放過他的,可殺可不殺的時候,傅展會選擇殺,這就是他的性格。

但她呢?

也許傅展是說中了,她确實有些慫,心不夠狠,她并不那麽想殺H,明知是套路也被套路着了,但她也明知道放走他也許他就會回去,這些也許都只是他的表演,他可能帶不回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但也可能就帶回了對整個任務至關重要的細節。理智上處決他是最合理的選擇,但她的感性叫嚷得前所未有的大聲——她不願在山林間迫使一個無反抗能力的人跪下來,頂着他的額頭開槍。她已殺過許多人,但這似乎會讓她完全成為另外一個人。

這是個艱難的選擇,而她必須不動聲色,不殺H,她要和傅展沖突,這一切也許徒勞無功,但是——

但是她有強烈的沖動想要這麽做,她有一種感覺,這對李竺而言異常重要。

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

這句話重新浮現,如影随形。

不知不覺間,他們停住了腳步,山林間一片寂靜,只有H的聲音,他還在仔細地訴說對逃亡有益的細節,“算法會優先識別車牌號,因為顏色和車型需要的元素過多,反而車牌號僅僅需要簡單識圖……”

李竺和傅展交換了一個眼神,又撇開頭,她的手不自覺地在槍柄上緊了緊。

#

意大利米蘭行動中心

“衛星有沒有發現?”

“沒有,也許他們還在林子裏移動——一個人一小時最多在林間移動6公裏,他們走不了多遠的。”

“能修複和終端機的聯系嗎?”

“勉強能定位到地點,”

事實是,衛星拍照窗口有限,信息永遠傳遞得不夠快。後續支援到現場也需要時間,對K來說,搜索行動還遠未結束,充其量只能說是取得了極為可喜的進展:現在整個托斯卡納地區對他來說就像是一本打開的書,這周遭的地形、每一輛可開的車、每一處可以住人的旅館,在其中活躍着的少量游客,在H的走訪與系統的配合下已漸漸豐滿,傅展和李竺也許能在山林間再藏一段時間,但他們躲不了多久,如果足夠幸運的話,他們被找到的時候,也許H還能活着。

可憐的老夥計,他容許自己短暫地緬懷一下這條忠誠的老黃狗,如此任勞任怨,一個人很難對同事有更高要求。他對H的命運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他必死無疑,傅展和李竺是對喪心病狂的殺手,也許正因為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就像是《末日狂花》中的那對悍匪,總是迫不及待地拉更多人給自己陪葬。也許H就倒斃在最後回報的地點,身帶槍傷,就算是最好的遺容化妝師也難以為他粉飾出體面的遺容,他的兒女不得不在靈堂上瞻仰一個蠟質頭像——

他沒有放縱自己的想象力,一切順利的話,兩個半小時內,他們就會得到答案,和傅展、李竺以及那個該死的U盤一起——他現在只希望時間過得快些。

即使是在系統的幫助下,人們對時間點的估計也依然含糊不清,三個小時過去了,K還是沒得到想要的結果。人們在那片樹林裏發現了H的衣物與一些彈孔,但沒有血跡,他們正順着痕跡往前追蹤,小組申請痕跡專家支援,但這暫時辦不到。K在行動中心團團亂轉,焦灼地等待着新線索——

“頭兒,截聽到了當地警方的無線電,好像在附近的谷倉裏發生了一起爆炸,現在那棟建築物着火了,他們正在出動消防隊滅火。”

新線索終于來了,但卻并不是那麽可喜,K心中一緊:難以想象傅展和李竺會忽然自盡,那麽,這爆炸也就說明……

到底說明什麽誰也不清楚,火燒得很旺,村民全在外圍幫忙,陌生人在此時相當顯眼,小組成員只能冒充游客,幫着挖防火溝慢慢套近乎,火燒了4個小時才停,消防隊沒起到什麽好作用,他們從城裏開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只是積極地指揮村民挖溝,讓谷倉自己燒盡。對如此低下的效率,美國人也只能幹着急。等到火停的時候,火場內的一切幾乎都化為灰燼,只留下了一些沒燒完的零件,可以依稀辨別出曾有一輛車停在這裏。

“谷倉周圍有血跡,是H的。”當天稍晚時候,采樣結果出來了,有兩個敏銳的組員在田地東南角發現了人走過的痕跡,野草邊還帶了血珠,還有人混入火場,在零件上發現了碳化物。“不會有錯的,這是人體被燒後留下的反應物,H應該就是在這裏被燒死的……”

他們已經接受了H不會活着回來的結果,但這種死法依然讓人心生不忍,混合着再次被逃脫的挫敗感,與那份說不清道不明,仿佛被人盯住後脖頸的森涼,K狠狠地把茶杯頓到了桌上。

“這是恐怖分子,”他低喃着說,告訴自己,別人看不穿他到底是因為什麽發怒,“這兩個恐怖分子!——這是對我們的挑釁,他們一定是恐怖分子,受過專業培訓!一般白領怎麽可能辦得到這些事?我要上報——必須上報——”

現在H也死了,他只剩下自己,他得快點從這灘渾水裏解脫出來——

“這件事背後,一定沒有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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