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路上(10)
第42章 路上(10)
意大利佛羅倫薩行動總部
有流言在行動總部靜悄悄地流傳開來。
人們私底下隐晦地談論它, 主要在中飯時分, 在這行,瞬間就是永恒, 流言傳爆也只需要郵件中的一句玩笑話, 冰箱前伴着無糖可樂的傳遞交換的一個眼神:這行動很喪氣,就像是每個人都會說的那種墨菲定理任務,邪了門了,明明是追捕兩個素人, 但卻不斷失敗, 每一次失敗都伴着人命。它的折損率甚至高過去阿富汗做拆彈部隊。他們熟悉的, 聽說的名字都從世上永遠地消失了, 有些幸運的人能披着國旗回家, 但有的人甚至不能享受到這麽最起碼的榮譽,死在特洛伊的Y,他的死因被解釋為心髒病突發, 葬禮在當地匆匆舉行,家屬只能得到一罐被郵寄回家的骨灰。
這是死于私活的标準待遇, 局裏急于掩飾一切痕跡,杜絕一切問題,但再嚴格的制度也杜絕不了消息的傳遞,人們談論這行動,也偶爾談論遠方的消息,本土報紙上一張巴掌大的訃聞,這兩年間有許多人都死于心髒病突發, 有的人在睡夢中過世,有的人死于離奇的事故。在這行做久了,探員自己都會成為陰謀論的信徒。這次秘而不宣卻又投入巨大的任務讓總部氛圍很詭秘,許多人都意識到自己正在經歷歷史,他們就像是那個在黑暗中調查辦公室的人,只知道服從上頭的命令做事,誰也沒想到一通不經意的抱怨電話,最後能把總統扯下馬。現在,他們就是那幾個倒黴的探員,大人物似乎也在幕布後分別就坐,意味深長地凝視着游戲場,就只差阿甘的出場了。
水門事件裏,那些奉命行事的小人物最終結局如何?連他們也記不起來了,有一種微帶涼意的氛圍在慢慢蔓延,他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但卻對此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切發生,甚至還得祈禱它快點結束、盡早封存。不論發生了什麽,大人物總能全身而退,受傷慘重的全是底層的炮灰。
“聽說K想辭職了。”
“剛發了郵件,H的死對他打擊很大,他認為自己的能力無法掌控局勢。”
人們意味深長地交換着眼神:他們并不是很相信K的理由,就像是不相信H的死。爆炸是種暧昧的死法,放火也需要時間,要确保炸掉車輛,燃起不留痕跡的高溫,可以說是重體力活,在這麽緊張的追擊局勢中,傅和李為什麽要浪費時間毀屍滅跡?H最後留下的視頻資料裏,傅讓他脫掉外套。可以想象他們有幾小時可以對話、談判。H出賣了什麽才足以放起這麽大的火,這把火是他放的嗎?他現在和傅與李在一起嗎?
作為最早期就參與到行動裏的探員,H都知道什麽?K為什麽這麽急于從這任務裏脫身出去?
這些問題不會有明确答案,但他們可以肯定的是K絕無可能這樣被調走,也不會有更高層人士上前接手。這一個月發生的事,讓這任務越來越成為燙手山芋,上層似乎也開始為未來做兩手準備。傅與李是同行,只會讓他們更加警覺,更要準備後路,K已經急昏頭了,用這個理由辭職是絕對的下策昏招。
也許和郵件有關,兩小時後,K被叫走進行閉門電話會議,這會議開得有點久,同事們彼此換着眼神,打量着緊閉的房門,通過電話和網絡心不在焉地威脅、懇求、問訊:現在他們是否還在山林裏?不好說,已經離開了林子,那就要重新審視間諜衛星在這個時間段拍下的照片,尋找是否能發現線索,同時收緊對周邊幾個村莊的監視。沒有攝像頭,只能靠人肉去趟,這也意味着外勤需要冒着被襲殺的風險,最好是結伴出行——但人手又不夠。
這一切也許都是無用功,因為他們還沒開始重查H排查過的區域,畢竟,對外他還是不幸逝世的可靠同事,有些流言,只适合在暗中傳播,誰也不會第一個把它擺上臺面。
“現在的問題是,他們拿不到合适的交通工具——H的車還在原地,被燒毀的那輛應該就是他們開到這兒來的Mini。他們把H和車子一起爆破,毀掉所有生物學證據,這樣即使被捕,我們也沒有明确的證據可以起訴他們謀殺,他們也許是這樣想的。”
“他們有大量化妝工具,也許現在重新化妝後混入了附近的村莊,可以搭便車或長途大巴去火車站。”
“得注意胖子,也許可以用身高做參數來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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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合适,一個人能變高當然也可以變矮,胖瘦比較有道理。”
有一搭沒一搭的工作對話,在K走出辦公室時立刻收住,K的臉色很難看,看得出他的辭職必定很不順利。“有進展嗎?”
沒有,過去的三小時完全浪費在八卦裏,小組成員消極怠工、士氣低落,這一切都落在K眼中,他抿了一下唇,面如寒霜。“彙報進度。”
大家紛紛彙報現有人手的工作情況,K默不作聲地聽着,他眉間有一道嚴厲的線條,幾小時內就皺得很深,也許他私下又吃過藥了。“現在開始重新部署範圍,從H查過的片區開始。”
這無疑是側面印證了大家的懷疑:K也認為H叛變了,至少是極有可能叛變,所以之前他完成的工作也都變得不再可信。
“但H之前的調查都有視頻錄像,內勤沒發現什麽有用的線索。”有人乍着膽子說,頓時為他贏來一番怒視,他不做聲了。
“我記得H之前曾去過一個谷倉,那裏藏了不少機油。”沒料到,K居然還解釋了幾句,“去看看機油有沒有動過,問問村民,讓我們的意大利語翻譯裝成警察過去,也許有些線索H發現了,但沒告訴我們,而村民還記得。”
會有嗎?有什麽線索是人力能發現,而系統會錯過的?人們有些不以為然,但仍馴順地行動起來,歸根到底,這不在于行動本身的意義,而在于領導的權威。在如今的态勢下,所有人都只想簡單的聽命行事,絕不願意發表什麽看法,以免自己和行動的關系越扯越深。
“機油被動過了。”大概一小時後,事态居然真取得進展,組員彙報時盡量不去看K的臉色:這也意味着H叛變的可能更高了。
“再問問村民,找點線索,你們才剛從90年代離開沒多久,想想當時我們是怎麽辦案的。”
因為機油方面的突破,士氣有所提高,又等了焦灼的半小時,有村民提供了一個漫不經心的回憶:村子西北角空關着的房子,對,就是文奇奧一家,老文奇奧去世以後,房子和土地都留給了小兒子,但他在那不勒斯經營着很大的生意,田地租給了鄰居種葡萄,房子一年開兩次,他會帶孩子回來度假。回來的時候他們有時會開老文奇奧留下的古董車,對,那輛車平時好像就藏在谷倉裏,保養得還不錯,也可能是被開回那不勒斯了,記不清——那個谷倉平時很少有人去,鄰居有自己的庫房,再說,裏面藏了不少文奇奧家族的小東西,也沒人會随便開進去。
人們立刻提取出文奇奧谷倉的視頻進行分析:這谷倉光線陰暗,灰塵處處,很明顯在幾個月內未曾有人踏足,H掃一眼就走了,內勤未提出異議。但這一次,在畫面右上角,一晃而過的鏡頭裏,好像出現了一個被布蓋着的輪狀物。
人們立刻組織了一次對文奇奧谷倉的突襲:這一次,谷倉完全換了個畫風,裏面處處狼藉,車衣被扯下随便丢在地上,沒看到什麽指紋,他們應該是帶着手套幹的,所有的汽油和機油也都不見了。
“Shit!”外勤罵了一聲,“誰也沒說過有這麽一輛車!”
人們立刻忙亂了起來,通過衛星圖像查找過去幾小時內這一帶開過的車輛,但因為那場縱火案,來往車輛猛然增多,現有人手完全不敷使用,就算是萬能的系統,在這樣的鄉間也只能淪為助手。外勤奔向附近的小鎮,指望從車管所調出車牌號——當然每個人都知道文奇奧的那輛車,但說真的,誰會記得鄰居家塵封多年,只是偶然一見的車牌號?
“外形,從外形入手。”有人叫,“在高速路找相似外形的車,古董車不會很多的——”
但這想法立刻遭到駁斥,首先程序對外形識別有限,車牌號就不同了,高速公路口的攝像頭一定都會把車牌號拍得很清楚。其次,你怎麽知道要找哪部車?
“我們現在只知道一輛車被炸毀,到底是Mini還是這輛古董車?”
從殘留的車架根本就說不出來,這團扭曲的金屬大概只告訴大家燒毀的是一輛小型車,但這沒什麽用,古董車是藍旗亞,這兩種車都不大。
Mini的車牌號早在系統內被标了紅色警戒,藍旗亞的車牌號還在打聽,車管所的尋找一無所獲(這不奇怪,這種小鎮的公共職能部門一般形同虛設),最後,經過重重問訊、僞裝和威脅利誘,他們終于把電話打到了那不勒斯,得到了一個含含糊糊的數字,“不知道,從沒去留意,我們只在回家的時候開它,在我們的小村子,沒有交通法規這一說,也許是這個。”
這輛車甚至很久沒年檢了,只能勉強從谷倉開到附近的湖邊,小文奇奧對它的失竊不以為然,“它能賣出多少價格?報廢它需要的錢還比賣掉它拿得多。”
——終于,他們拼湊出了全部真相,車還是原來的車,只是換了牌——他們要找的是一輛全新車牌號的Mini。
新的搜索條件設定進去以後,10分鐘內就識別到了結果:确實,有一輛挂着這個牌照的Mini tryman通過高速路口。他們終于又抓到了傅與李的小尾巴。
——蹩腳的障眼法,如果是任務一開始,只能讓人嗤出一口冷氣,這種小手腕,就像是在蛛網中掙紮的小蟲,個人力量想和組織對抗,是有多天真?被識破只是時間問題,但現在,這口冷氣嗤不出來了,恰恰相反,它留在心底,來回鼓蕩,留出了透涼的餘味,讓人不禁有了那麽幾分悵惘。
的确,這種障眼法,被識破也只是時間問題,但,傅和李需要的也僅僅只是時間而已。
這已經是爆炸發生後的第七個小時了,這段錄像被拍攝于兩小時前,來自羅馬高速公路下口。
他們已經到羅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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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羅馬某處街口
“就在這就行了,放我下車吧,勞駕,哎,多謝了,收好號碼,咱們保持聯系。”
一輛破破爛爛,遍身泥漬的Mini在街角剎住了車,一個背包客跳下車,對主人道了聲謝,他臉上好像還挂着淡淡的苦笑。“多保重了,希望還能有重逢的一天。”
他把背包甩到肩上,挽上過大的、皺巴巴的袖口,不經意地壓壓帽檐,左右看了看,吹着口哨不疾不徐地走下臺階,看着一點都不像是趕時間的樣子。Mini一時沒動,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才發動起來,慢慢地駛過街口。女人的手雖然放在方向盤上,但卻顯得有些走神,剎車踩得也沒那麽及時,這為她贏得了好幾個怒視。
“殺的時候狠不下心,放了以後又放不下心?”男人用戲谑的語氣問道,“說你慫你別不承認,放都放了,想那麽多幹嘛?”
李竺不否認,自從H消失在視線後的那一分鐘開始,她就在擔心他拿起電話通知總部,再度出賣他們,反水回去。這種非理性的恐懼,并非是理性的分析能夠克服的,她吐出一口氣,勉強自己露出笑臉,但下一瞬間又禁不住問,“你覺得我們是不是做了個正确的選擇?”
“是‘你’是不是做了個正确的選擇。”傅展糾正她,在你字上用了重音,他沉吟了片刻,故意吊她的胃口,等李竺的不安累積到了高點,才竊笑着說,“無所謂,這種事,從沒有什麽絕對正确的選擇,每個選擇都要付出代價,也會帶來機會。放走H,也許不失為一個明智的選擇,在長遠來看,還能發揮出更大的作用。”
确實如此,沒有H,他們很難移動到羅馬,也不會有人告訴他們程序對車身識別的精度還不夠高。白色車輛塗上泥點以後,很有可能被識別為‘波點紋’,放過他也許承擔了風險,但好處卻實打實就在眼前,只是它要求着與他們正在走的道路完全不同的東西——對人性的信心。李竺覺得自己就像是被扯成了兩半,做決定以前充滿了一往無前的決心,決定以後卻又總忍不住自我懷疑,似乎有一種變化正在體內深處發生,而她卻無法用言語形容,她也從前比已經不那麽一樣,但……
放走了H,她也終于可以勉強地說,這變化,不至于讓她羞慚。
“現在去哪?”她的心重新安定下來,從後視鏡看了傅展一眼,用征詢的語氣問。——還有些瑣事要辦,他們的保險套已經快斷貨了,之前在土耳其的那次,是靠傅展的随身儲備,在東方快車號上,李竺出于不可告人的心思補充了少量存貨,他們也得去藥店買些繃帶之類的補給品。不過,她問得并非是具體去哪個地點,而是接下來的行止:電話丢了,但號碼仍在,接下來這通電話,是打給安傑羅,還是幹脆直接打給傅展的哥哥?
人世間,從來沒什麽事無法回頭,不知不覺間,好像他們又一次站在了選擇的關口:佛羅倫薩公路上的驚魂,就像是之前那選擇最直接的反饋,經過這次驚吓,他們是否還會堅持自己的選擇?
在H這件事上,傅展依了她,到底因為什麽她并不清楚,他看她像是比她看自己還更明白點,就像是現在,李竺并不清楚自己問這句話的心意,他卻似乎一眼就已了然,随之露出高深莫測的笑意,一開口,又岔到了天邊。
“你去過梵蒂岡嗎?”他問,“聖彼得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