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撒哈拉沙漠(2)
第58章 撒哈拉沙漠(2)
蘇丹北部省 撒哈拉沙漠
科技要普及到蘇丹總是有些困難的, 很多人不願意相信, 更多人漠不關心,不過, 在現在的蘇丹, 幹淨的飲用水依然是一種奢侈的享受。這國家大概還停留在歐洲中世紀的水平,人們有時候喝發酵飲料只是因為那更不容易生病——偏偏蘇丹還不允許飲酒,于是每年因腸道感染去世的人不在少數,這國家還和明代的中國一樣, 生活在對瘟疫的恐懼中, 大多數南部部落的住民和200年前的祖先比, 生活質量上最大的改進, 恐怕是不會再被捕為奴隸——但被殺的危險則依然一直沒有離去。
電視對他們來說是奢侈的, 因為當地穩定的電源很難得,自然也談不上電視網絡,火車存在于書本裏, 首都喀士穆是蘇丹最繁華的城市,居住了這國家六分之一的人口, 其發展程度大概與中國偏遠地區縣級市相當,甚至還要再差一點,想把其餘地區的老百姓的鼻子在現代生活裏浸一浸,似乎都很困難——不過,即使是這樣,還是有些科技産品星火燎原,迅速地流傳了開來。
手機是最受歡迎的, 不過只有喀士穆周邊的住戶能享用,在北部省,最流行的是無線電臺和對講機,除此以外,電筒和幹電池也非常暢銷,撒哈拉沙漠太過貧瘠,這是問題所在,這裏連木材都很難得,人們是絕對舍不得把綠洲的防護林砍伐來照明的。
汽油倒很便宜,車和駱駝都有,地頭也是熟的,瓦迪哈勒法附近的戈壁他們跑了個遍——這裏是走私的重要渠道,從阿布辛貝到瓦迪哈勒法,合法的貨物從尼羅河過,非法的就在這裏接頭。下午他們就發覺了陌生人的蹤跡,也引起重視:那時候他們還以為是一夥不懂事的走私販子,竟敢不交過路費就從這裏經過,一整天他們都在等着這夥人來綠洲補充水袋,但等來的卻是更激動人心的消息——而且還伴随着現金,綠油油的美元,讓人心動的美元。第一筆就給了5000,如果抓到人的話,那就是500萬。
500萬,足夠發動很多場戰争了,長老随便分了100美元出去,已經讓村落裏的小夥子們激動不已,他們大多都會講很簡單的英語,蘇丹的官方語言是阿拉伯語,不過當地人至少都會說點英語單詞。‘David’和‘Vivian’這兩個英語單詞迅速傳誦開來,他們四散而出,就像是最仔細的狼狗,嗅聞着新鮮的車痕,一路往沙漠深處追蹤過去:這片沙漠還算安全,沒有流沙坑,如果不趕得快些,他們可能會繼續往前走,跑到紮格哈瓦人的地盤上去。
“David。”他們親切地喊着,還派出會說中文的小年輕,指望他們能把那對倒黴的目标騙一下。對講機有了動靜:“這兒的植被被動了——十年前被廢棄的那個小綠洲,他們把剩下的枯枝都撿走了。”
這就說明宿營地一定就在附近,人們興奮了起來,在星空下踢着駱駝,催着油門,往綠洲彙聚過去,很快就聚攏成一個車隊,騎駱駝的窮人被無情地抛下,數着鈔票怏怏地返回,有些人還不死心,在附近繼續游蕩,指望着能撿個漏。不過,誰都知道希望很小,這裏的阿拉伯人都很窮,以游牧為生——受綠洲的限制,他們永遠不可能擴大牧群,在蘇丹,自然資源是需要去争搶的,每個阿拉伯人都是駱駝背上長大的好手,對這片沙漠了然于胸,他們絕不可能把到手的賞金就這麽放過。
車隊很快就找到了他們的宿營地,這裏有火堆燃起的痕跡,從灰堆的溫度來看,他們剛走沒有多久,人們激動地向前方開過去,四散着,車燈照亮了空曠的灰野。不是所有沙漠都是黃沙漫天,這裏的沙漠是灰黃色的,在夜色裏特別深濃。
“他們一定是開走了。”有人說,這是廢話。“車燈呢,能看到他們的車燈嗎?”
但車燈一直都沒有看到,車轍也不是每時每刻都有,前方一定有一輛車,這是可以肯定的,但這狡猾的野獸一直就潛藏在黑夜裏,風把引擎聲吹得四處亂飄。他把什麽燈都關了,長老疑心它就離他們不遠,但卻始終沒有暴露在視野中,就像是行走在陰影裏的一只狐貍,這種動物有點邪性,會釋放幻覺,甚至疑神疑鬼,疑心自己一直在追着自己的影子跑。
有人往遠處放了幾梭子,但很快被喝止——在北部省,家家有槍,但子彈也是很值錢的,萬不能如此浪費。沒有一個部族有這樣的底氣,會住在北部省的人有誰活得寬裕?
事實上,就連便宜的汽油也不能輕易浪費,他們把影子裏的狐貍往沙漠深處越攆越遠,遠到天色漸漸放亮,這才隐隐看到了牧馬人的尾巴——一整個晚上,它真的沒走遠,現在也就是把他們拉下不到一公裏,在曠野上看來,這真的不是一段很遠的距離。
人群頓時振奮起來,有人試圖架上AK再來幾梭子,但被喝止了,這麽遠根本怎麽都射不中的。長老已經熬了一夜,此時揉着眼睛發號施令,指揮他們他們分散開來,組成包圍圈,由車速最快的兩輛車踩了地板油,直線距離追上去:乘客雖然被颠得七葷八素,但都很虔誠地握着槍杆子,默念着經文,想着長老許諾的賞金到手了該怎麽花。
牧馬人當然也發覺了他們的動向,他們也開始加速,而且——很不幸的是,他們的車比部落當然要好,更新,檢修得更頻繁,而且配置也更高。部落這些車很多進口來就快報廢,經過一夜的點撥,發動機氣喘如牛,肉得壓根就沒法和牧馬人比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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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度超不過,他們被甩下了,但依然不死心地綴在後頭:牧馬人不可能一直開下去,它會迷路的。
這裏已經遠到無線電臺都沒法用了,這些游牧人也在冒險,大體來說,北部省還算和平,這主要是因為它實在窮得沒人對它感興趣。北部省的一塊地,迄今都無人認領,不論是蘇丹還是埃及都對這些不毛之地嗤之以鼻。但他們現在已經快接近紮格哈瓦人的地盤了——這個地區有另一個大名鼎鼎的名字。
達爾富爾。
這場靜谧的追逃持續了一個早上,部落時而失去牧馬人的蹤跡,但仗着對地形的熟悉,總能墜到他們的尾巴。他們一直往前追,到最後終于不敢再往前走了:距離老家太遠,在這裏發生沖突,他們只有被紮格哈瓦人砍頭的份。曾有那麽幾年,達爾富爾地區各部落互相通婚,并不分阿拉伯人與原住民,但這樣的好日子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這裏已經多少有些綠色的影子了——達爾富爾地區戰亂頻仍,就是因為這裏多少還有些可以一搶的東西,至少,它有水源地。車隊在戈壁上徘徊良久,才不舍地離去,他們沒有走遠,而是派人回去報信,同時在遠處盤旋着,等待着渺茫的機會——達爾富爾地區很可能也收到了這份賞金令,也許,過不了多久,牧馬人又會被追得返身逃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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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人追了一晚上還沒摸到狐貍的屁股,當然會感到沮喪,但狐貍心裏就又是另一種滋味了。當他們确認對方似乎的确已經放棄,不再追來的時候,李竺先松了一口氣:摸黑開車,真是賊他媽刺激,但他們接連開了近十個小時的車,任何人都無法一直堅持,她和傅展已經換了兩次班了。最明智的點還有,乘着天還沒亮,他們停了一會,把油箱給加滿了。否則,車肯定早沒油了,那幫蘇丹人抓住他們以後會幹嘛,猜也猜得出來。
“我們現在在哪兒?他們為什麽不追了?”她把腳從油門上移開——幾乎都已經僵住了。
“可能是沒有油了吧,他們也沒想到會追逃這麽久。”傅展冷靜地說,他看了一眼油箱,語氣平穩,但李竺聽得出裏頭的憂慮。“我們也沒有油了。”
如果以瓦迪哈勒法為目标的話,他們是帶了近十倍的油,但架不住一晚上的追逐,現在大概只夠跑20公裏了。李竺看了一眼頭頂的太陽,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絲絕望:傅展通常總能想出破局的辦法,以前他們被困在城市裏,更多的是要克制自己正常生活的欲望,物資充裕,但你不能走進攝像頭的範圍裏。——可這一次,物資一點也不充裕,他們是真的快沒辦法了。
“這裏的人也會喊David嗎?”
“不知道——但我們也不能在車裏不走。”這是很顯然的,有了綠色,可能人煙就在不遠處了。他們往前走希望會大一些,留在這裏的話,天知道追兵停下來是否只為了把餘下的汽油加到一部車裏,稍後又會追來。傅展指出,“大部分補給都得抛棄。我們最好把帶不走的槍埋起來。”
他們現在的武器只剩兩把匕首,兩把手槍,自動步槍是亞當的饋贈。但他們還得帶水,兩把步槍是無論如何也帶不走的——要在沙漠裏跋涉的話,比起槍更應該帶水和食物,當然,還有禦寒的衣服。太陽很快就要下山了,沒有車子擋風,今晚該怎麽過還是未知數,這麽大的溫差,要是生病那就真完了。
“到晚上應該就知道我們在哪了。”他們被追趕得不辨方向,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在哪,所以地圖也得帶上,還有手機。最後整理出的行囊有六七十斤,水占了一大部分。李竺和傅展分着背起來,她差點栽個跟頭——昨晚吃得太少了,這段時間他們都有輕度的營養不良,這是很重的負擔。
餘下的槍被他們在沙地裏挖個坑,埋了起來。子彈盡量都帶走了,他們的步履非常沉重,随便挑了個方向往前走,現在的目标是盡量遠離牧馬人,免得被追兵逮個正着。
但沙漠裏真是一覽無遺,沒什麽地方藏身,雖然天氣幹燥,但日曬強烈,李竺走了半小時就感到異乎尋常的幹渴,離開空調的籠罩,她知道自己開始脫水了。
沒有辦法,邊喝邊走,腳步像灌了鉛一樣的沉重,走了半小時,牧馬人看起來還是很近,而她已有些頭暈眼花,想卸下沉重的包裹休息一會兒。
“挺住——會有轉機的,現在一定也有人在想盡辦法幫我們,各種途徑。”
傅展居然給她打氣——這男人會嘲笑她、調侃她、誇獎她,沮喪的時候,他會說點笑話調節氣氛,但這麽直接地鼓勵過她。李竺意識到他們這會兒是真的很艱難了:從進入沙漠開始,他們一直都在迷路,再也沒見過城市。現在更是随便亂走,還失去了交通工具,他們一小時最多走三公裏。如果最近的城市在60公裏以外,也得不眠不休地走20小時。更可怕的可能是,他們再也見不到城市,就這樣在迷路中死去,永遠不為人知地沉睡在沙漠裏。
“有沒有想過自己會是這種死法。”她說,舔了舔唇,她的嘴唇真的開始出血了。“呵呵,說真的,想過太多種——真沒想到自己不會死在敵人手裏,不是車禍死,不是被自己人殺死——而是這樣冤枉地白白迷路死在沙漠裏。”
“我們不會迷路的。”傅展的嘴角嚴厲地抿起來。
“誰說不會?當地人自己都會。”李竺喘息着反駁,“——不是你和我說的,很多蘇丹人實在活不下去了,想去利比亞打工,他們都從這片沙漠裏橫穿過去,很多人都迷路了,又餓又渴,就這樣死在沙漠裏。”
利比亞雖然混亂,但卻有石油,北部省是真的窮到什麽都沒有了,李竺想想也有些想笑:她是怎麽從全球最富饒的地區之一跑到這樣的地方來送死的,這一路上到底都發生了什麽。
“那是因為他們沒有知識。”傅展冷冷地說,“就像是牲畜一樣,活不下去了,只能這樣送死——這比自殺要好一點,送死的時候還有一點念想在前面,但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有知識。”
“是嗎。”不一樣在哪裏,李竺喘着笑起來,如果我們生在蘇丹,我們還有什麽選擇?“這樣想我心理平衡多了。”
“怎麽說。”
“挺幸運啊,還能生在中國,就算和他們一樣都是死在沙漠裏,我死前至少還經歷了很多。”李竺說,她忽然有點嗚咽,但眼角幹得已經沒有液體分泌出來了。“我現在真的好想喝口冷萃茶哦!”
還想吃三蝦面,要蘇州朱鴻興面館私房做的,蝦仁脆生生,蝦子紅豔豔,蝦腦鮮得來鮮死個人,一邊吃一邊喝冰涼的茉莉花茶,聽評彈,滿餐館都是說笑的人,吃完了三蝦面又有清炖鴨湯、文思豆腐、大煮幹絲,吃完了坐上高鐵,一小時不到就回上海,他們的公司辦事處就設在上海——
但很快,這點幻想帶來的唾液也被吞沒了,漸漸的他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只是垂着頭安靜地往前走,離牧馬人遠一些,如果能走進綠洲就再好不過……
但戈壁一直都是那個樣,一點也沒有變得更綠,可以合理懷疑,綠洲也許遠在一百公裏以外,或者他們正離它越來越遠。他們迎着夕陽走着,連傅展的腳步都逐漸變得沉重,他們畢竟已經很久沒好好睡一覺了,剛經過高強度的追逃,又還背着這麽重的包裹。
“休息一下吧?”李竺終于忍不住央求,從傅展的表情來看,他也感到很心動——但思忖了一會,他還是搖了搖頭。
“多喝幾口水吧,減輕點負擔。”他說,“還是再走得遠一點為好。”
她喝了很多水,但卻還不想上廁所,水分好像從身體裏全蒸發掉了,喝得再多也解不了那越盛的幹渴。他們跌跌撞撞又走了半個多小時,真的再也走不動了,找了一處背風的貧瘠岩山安身下來,小睡了一會兒,起來已是晚上——傅展大罵了一聲,臉色很難看。
傍晚起就是陰天,有雲——看着不像會下雨,但這雲一晚上都沒散。
後半夜,遠處隐約有動靜,好像是那些阿拉伯人不死心又找了過來,他們不得已,只能繼續往裏走,盡量順着植被,以便靠近可能的綠洲。水消耗得很快,在夜間涼得刺骨,但太陽一升起來就從身體裏被揮發掉了。
“我們應該快接近城市了。”傅展百思不得其解地說,“至少得有個綠洲吧——”
再這樣下去真的要斷糧了,水應該也只夠再喝一天。最熱的幾個小時,他們躲在沙丘的陰影裏休息,就這樣黑袍也還是被曬得發燙,什麽黑袍更解暑,全是騙人的,阿拉伯人給女人穿黑袍只是為了讓她們更不喜歡出門。
“你看過《鬼吹燈》沒有?”李竺問,他們困死了,但熱得睡不着,“我也沒看過,秦巍給我講過一點,他說書裏寫,沙漠能迷惑人的五感,讓人不知不覺間在原地繞圈圈,失去方向感,就這樣一直繞到死。”
“那是嚴重中暑。”傅展陰着臉說,“熱射病,我們沒有得。”
真沒得嗎?李竺不想争吵了,她昏昏沉沉地說,“如果真的斷水了——死得肯定很難看,又痛苦,我不想那樣死。”
她抓住傅展,期盼地看着他,“到那時候——”
“不要再說了!”傅展喝止她,他的臉色非常難看,“我們會一起活着回去的。”
這個諾言被他一再重複,似乎都有了點靈性在裏面,李竺知道她是掃興了,但她也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感到死亡的呼吸就噴在耳後,水真的就快喝完了,難道真的要像現在這樣死掉?
可能是真的要像現在這樣死掉了,過了半個多小時,他們又開始走,李竺已經沒在看路了,行囊盡管已經遠沒有那麽沉重,但對她而言依然是個重負,她思緒沉悶混亂,腳步淩亂踉跄,就這樣跟着傅展一起埋頭往前走,在心底倒數着自己存活的時間——不會很久了,奇怪,死到臨頭反而不覺得恐懼了——美國人一定不會相信他們就這麽死了,還會搜索他們的下落吧,就讓他們猜疑着也好,只是真可惜,U盤送不出去,他們到底還是成功了……
當她感覺自己再踏一步就要往前撲倒,栽進死亡的懷抱,唯一只惦記着和傅展交代遺言——她好慶幸昨晚至少做了一次,死得還算滿足——的時候,傅展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她一頭撞在他背上,頭暈眼花,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
——是車的聲音。
一輛中型皮卡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有人逆着陽光從車鬥裏站起來看了他們一會,他的臉鑲着金邊,他們根本看不清楚——如果是敵人也沒辦法了,帶槍有什麽用,現在他們根本就沒有開槍的力氣。
那個人開口了。
他問這兩個衣衫褴褛、臉色蠟黃,明顯已窮途末路的旅行者,“中國人?”
居然是純正無比,還帶了點山西口音的中文。
她還不知他是誰,是否值得信任,但這一刻,李竺什麽也沒想,她的眼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