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達爾富爾(1)
第60章 達爾富爾(1)
蘇丹達爾富爾 無名村落
在沙漠裏逃亡最Tricky的點是什麽——在其餘任何地方, 為了不連累無辜群衆而悄然離開都是一件很酷的事, 撂句話說走就走。但在蘇丹達爾富爾,想要離開綠洲, 孤身獨行, 你還得低聲下氣地和別人商量。
“幹嘛啊,這麽着急走?你們能去哪?”劉工自然非常反對,他詫異地打量着傅展和李竺,好像他們忽然失了智, “從這走最近的文明區就是我們礦區了, 再走一天多就能到, 不去礦區——難道你們真的打算從這裏走去瓦迪哈勒法?”
走自然是自尋死路, 李竺和傅展對視了一眼, “其實,我們也有一輛車……”
棄車步行,一天能走多遠?如果有輛沙地摩托, 無非是兩三個小時的事。事實上,這村子窮得連車都沒有, 否則他們更想用現金買一輛車——當然,從任何角度來講,那輛牧馬人的配置都更精良,也更适合可能發生的槍戰:如果車子還在的話,補給應該也還埋在原地,沒挖出來。不論如何,從村落離開, 而且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和大部隊分開,這都是當務之急。李竺聽說過很多中國團隊在非洲被綁架的事,她不會矯情到後悔被救,但确實——李竺可以接受巴黎恐襲,可以接受埃及政變,甚至現在她也不是那麽頻繁地想起羅馬難民營裏的景象了,但她就是無法接受因為自己的關系,導致劉工和小李,這兩個活生生的老鄉以及他們的同事遭遇不測。
已經過去一天多時間了,追他們的人不太可能一直呆在原地,如果追蹤到的話,倒是有可能把牧馬人開走。不過,坐标還在,帶上汽油回去看看依然是值得的,李竺的眼睛一直在瞄車鬥邊上被綠布蓋上隔塵的一個大件,她覺得這仿佛是一臺摩托。如果劉工能借給他們一個指南針的話……
“不行,你們不是剛從沙漠裏迷路出來嗎?難道還想再迷路一次?”劉工卻還是一口回絕,毫無商量餘地,就好像沒覺得這兩人忽然決定要走有什麽不對的,絕口不問緣由。“沒得說的,我們馬上走,你們要和瓦迪哈勒法的朋友聯系,那也等到了礦區再打電話。”
他越是不問就越主動,雙方相持不下,李竺被逼得沒辦法,求助地望着傅展,傅展嘆口氣,直接問,“劉工,這一帶不怎麽太平吧?土匪不多嗎?”
達爾富爾多的不止是土匪,還有退伍的本地武裝,北達爾富爾還行,南達爾富爾幾乎就是為《饑餓游戲》量身打造的戰場,野怪就由當地村民充任是妥妥兒的。想在這裏開礦,手裏沒點武器,就等于是邀請人來搶,而且自古以來,因為生産紀律嚴格,礦工的戰鬥力都很強,拉出來就是一支隊伍。劉工先笑一下,很自信的樣子,“這你就放心吧,進不進礦區都是我們的地盤。如果不是中國人的車,這麽多物資,就四個人,一個人,橫穿這個達爾富爾,你覺得不會出事?”
這是事實,不然他們也不會費盡心思蹿到蘇丹來,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李竺也想去礦區,至少在那裏她能好好睡一覺。但現在的問題正是出在特殊情況上了,她說,“那你覺得這份忠誠,多少錢能買斷?100萬美元能不能?”
劉工流露出一絲驚異,傅展接着問,“200萬呢?300萬呢?如果我開的價格沒上限呢?”
這一次,劉工說不出話了,傅展注視着他的眼睛,沉聲說,“劉工,把摩托給我們吧,就在這裏分手,路上別停了,回去以後守好礦區——最好和大使館打聲招呼,要點支援來,實在不行,礦區先放棄了,避避風頭,行嗎?”
李竺歉然說,“對不起,連累你了,劉工,我們也沒想到。”
她示意劉工注意喬丹,“具體,等我們走了以後你再問他吧,當地人應該和他說了不少。時間真不多了。”
劉工錯愕地打量着喬丹,他還在激烈地和當地人争辯着什麽,他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顯然正在天人交戰:樂于助人是一回事,但從職務角度來說,如果因為他救助了兩個人,讓整個礦區甚至是路橋工程都因此停擺,這就完全是另一個層次上的事了。他也有他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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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竺完全可以理解,她只感到歉疚,反而希望他快點克服心理障礙——誰都知道,他們這一去肯定兇多吉少,但說真的,她估計怎麽也都是沒法活着回國了,這時候想要拉去陪葬的也絕對不是一幫中國人。她就指望着還能讓劉工帶封信回去——他得答應下來,他們才好繼續往下談。
“……不行,”誰知道劉工鬥争了半天,一開口還是拒絕,“這摩托車是我們幫路橋組帶的,別人的財産,我們怎麽有權處分?”
這理由讓人絕倒,李竺還想再争,卻被傅展攔住,劉工也不理會,說了聲‘你們等等’,轉身走向喬丹,把他拉到一邊一陣密語,喬丹不斷指着他們和我村民,聲音越說越大,“……被騙了……就算拿到錢又有什麽用!”
這個黑人小夥越說越氣,又去吼村民,喊了一大串阿拉伯語才繼續用中文說,“錢能被奪走,只會讓人來搶!只能再次挑起戰争!只有礦場和冶金廠才會留下來!”
被劉工喝了幾聲,他才安靜下來,但仍有些忿忿,劉工安撫一番,走回來低聲說,“情況比你們想得好點——這一帶的村子都有人給我們工作,他們也怕我們走了,就沒人給他們修路,買他們的羊吃了。”
“懸賞是多少?”傅展根本不廢話,直接問。
“500萬。”劉工的臉色也很沉重:情況是好點,但依舊不樂觀。的确,固定在達爾富爾村莊裏的村民也許會和喬丹想得一樣,在這樣荒蕪的地方,錢有什麽用?唯有實業是永恒的,但這筆巨款的确能讓不法之徒铤而走險,那些盤踞在綠洲中的割據武裝肯定會迫不及待地吞下這枚回血丸。如果這些沙盜集合在一起攻打礦區,工作小組畢竟沒受過多少專業訓練,他們能守幾天?
李竺搖搖頭,再次要求,“劉工,摩托車給我們吧,再給我們一點汽油和水就行了。我們現在就走。”
在500萬跟前,不要太相信人性,劉工抿了一下唇,他不再反對了,只是指出纰漏,“兩個人,還要帶汽油,帶水,食物再帶點,能開多少速度?這不現實。”
他搖搖頭,“這樣吧,摩托車給你們——但不要去找你們的車了,你們帶上水,往東開30公裏,那裏有個廢棄的綠洲,以前還有水的時候,那裏有個小旅館,我們經常過去落腳,你們到那裏等我,我幫你們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争取到一定的支援。”
什麽叫一定的支援?這說法天真不天真?他們要面對的對手可是美國人,随便就能砸出五百萬現金的美國人——劉工一個總工程師能想什麽辦法?他知不知道,如果那些部落沒有看到他們現身往別處去,礦場作為懷疑目标,照樣可能受到騷擾甚至是攻打?那些土匪才不會管你們是不是在這裏分手了,別的地方找不到人,那你們的礦場就可疑,先打下來再說!到那時候,不但礦業的人會死,他們也會跟着一起死——如果支援一直不來,開到綠洲,沒水沒糧以後,他們會活活餓死!
李竺已經很熟悉這些亡命徒的思維了,一聽就覺得這麽做只會讓所有人都死,擺明了,這局面肯定要死幾個人才能緩和,劉工還是想得太簡單。她張口正想反對,卻被傅展攔住:他死死地望着劉工,過了一會,才低聲說,“你知道你在說什麽?”
劉工也深深地注視着他,慢慢地點了點頭。
“去吧,把行李帶走。”他說,“我知道我在說什麽。”
李竺來回地看着兩個男人,驀地興起一絲狐疑,卻又不知該怎麽形容,她不再說話,男人們也沒多解釋什麽——這件事就這麽定了。
把摩托搬下車,又加油又打包水壺,全村人都被驚動,憧憧的影子在電燈光暈下聚了又散,村子某處似乎傳來了無線電嗤嗤啦啦的聲音,但很快被人趕上去撲住喝散,村裏的氣氛玄妙而緊繃,像是謹守着一條無言的界限,雙方都沒說破。小李最詫異,剛從廁所裏出來就晴天霹靂,以為所有人都得了失心瘋,繞着他們急于打消這個瘋狂的念頭,可惜反對無效,行李很快被打包好,李竺背上背包,坐上摩托後座的時候,劉工叫了司機一聲,司機在車裏鑽了半天,拿出一把手槍遞給他們。
“拿着吧,火力多點是點。”劉工淡淡地說,小李在一邊,又是唉聲嘆氣,又急忙做出‘我很牛逼’的樣子——在國內,年輕人自然是沒什麽途徑能接觸到槍的,雖然這槍不歸他管,但他自然也與有榮焉。
李竺看着這被磨得發亮,好像膛線都模糊的槍口,還有那破破爛爛的槍托……又看了看小李炫耀的樣子,她忽然覺得很好笑,好像又回到國內,正坐在辦公室裏,寬容地看着下屬犯傻,這一刻,她像是對未來的命運釋懷了很多,和傅展對視一眼,甚至興起一絲惡作劇的心情。
“不用了,謝謝,”她說,打開大背包,把黝黑發亮的長槍拿了出來,斜背到背後,“我們自己有。”
閃動幽光的槍口,一看就是制作精良,且保養良好的槍身,裝滿了半背包的子彈……小李張大嘴後退了幾步,差點沒一屁股坐到地上,就連聚在遠處看熱鬧的村民,都本能地四散開尋找藏身處,在喧鬧的中心,傅展回過頭,問了聲,“坐好了沒?”
兩人眼神相對,像是都讀出了對方心底的情緒:茫茫黑夜,滿布無限殺機,這一路,怕是不會太平了。
若一去不回,怎麽辦?
李竺咧嘴一笑,收緊背帶,感受着身後槍支的重量,她點點頭。“走!”
便一去不回!
油門一響,哈雷摩托直沖而出,在暗夜裏掀起一陣沙龍,這兩個矯健的騎士,就像是馭劍游俠,豪情萬丈地沖入了良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