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達爾富爾(2)

第61章 達爾富爾(2)

蘇丹達爾富爾 撒哈拉沙漠

新月如勾, 這樣的晚上夜色是最昏暗的, 曠野上,星光與月光一樣影影綽綽, 達爾富爾村莊附近往往有些植被, 想要看清前路,就得打開車燈,在黑暗中,雪亮的車燈讓人遠遠就能看清他們的方向——往南去了。

南邊有什麽?南達爾富爾要比北達爾富爾更亂得多, 再繼續走就到南蘇丹了, 如果說蘇丹僅僅只是窮, 還算得上安定, 南蘇丹就确實能說是人間煉獄了。南達爾富爾就是個血肉磨盤, 太多人從南蘇丹逃過來,再和蘇丹人一起往利比亞去——利比亞的國家是很亂,但如果能到歐美人投資的石油公司, 至少能吃一口飽飯。

确實有人追出來,已經離開了村落的中國人對人性的判斷是對的, 永遠不要在五百萬面前指望人性。這筆錢過分巨大,即使明知它只會招來戰争與觊觎,依然有人覺得,哪怕只擁有一秒也好。——但這個村落窮得連車都沒有,駱駝在夜裏跑了一陣,騎手只能悵惘地搖搖頭,回自己的窩棚裏, 用無線電呼叫混在盜匪群裏的友人,指望能得到些打賞與分紅。“他們往南去了,确實,親眼看見的,絕沒有假。”

南達爾富爾,許多等候已久的部落戰士推開雛妓,放下特調飲料——其實就是私下發酵的劣質酒,湧出栖身的窩棚,跳上加滿油的豐田吉普,歡呼着向北面湧去,打算給這兩個中國人最熱情的迎候。消息已經傳開兩天了,足夠想發一筆財的部落長老派出自己的私人武裝,人們的熱情很高。

車燈、車頂的射燈,亂轉的手電光,形形色色的光暈讓沙漠變成了熱鬧的派對現場,怪叫聲與歡笑聲不絕于耳,還有人打開了音樂。達爾富爾所有的綠洲都在他們的鼓掌之中,中國人如果不想死于幹渴,最終就一定會落入他們的掌握,對此,他們很有信心。

在沙漠的另一側,月下只有一道向前疾馳的車影,四周是安靜的,只有呼呼的風聲相伴,光暈穿過朦胧的夜,落在灰色的土地上,除此以外便是一片靜谧,又過了一會兒,傅展慢下車速,擡起頭計算着方位,轉過車頭,開始往東開過去。

“那個綠洲裏會有什麽?”李竺問。

“我沒去怎麽知道?”傅展先說了一句,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那個綠洲,應該是礦業修造起來的安全屋吧,裏面應該有足夠的食水,還有我們需要的一些別的東西。”

足夠他們堅持到後援過來?一個開礦的總工程師,能在職權範圍內為他們弄到什麽樣體面的後援?

有些事,換個角度想會更合理得多,但傅展從來不說,對這些事他真的諱莫如深。李竺也就沒有繼續問,只是說道,“我以為你會把U盾留給他。”

就像是她打算把遺書留給劉工一樣,U盾裏的內容,不能上傳給盜火者一份,是個遺憾,但能脫離美國人的掌控,來到中國人手中就是勝利。

“他讓我們把行李帶走。”傅展簡單地解釋了一句,“從現在起,車燈可以關了,從這裏到綠洲,開兩個小時,有指南針應該不會迷路。”

他頓了一下,“如果沒被纏上的話。”

如果被纏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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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展再一次發動引擎,伸手從兜裏摸出個東西丢到李竺手上。“那就往死裏打。”

一聲轟鳴,摩托開了出去,李竺把Airpods塞到自己耳朵裏,也分了傅展一個,“從哪裏來的?”

“小李剛塞給我的——有點臨別禮物的意思,我看他都快哭了。”

随耳機送來的還有一個iPod Touch,李竺禁不住抿唇一笑,随意點亮一首歌,伴随着呼呼的風聲,摩托越來越快,夜風裏,Nancy Sinatra的歌聲慵懶地響了起來,小李的音樂品味意外的前衛。“Bang bang, he shot me down,Bang bang, I hit the ground——”

吉他聲是唯一的伴奏,歌聲懶洋洋的,和天邊的月色一樣凄涼,風沙打在臉上,她的臉靠在傅展的背上,千種思緒掠過腦海,最終化為微笑中垂下的睫毛,傅展背上的肌肉時而動彈一下,偶爾彎過手拍她一下,叫她換歌,這一刻,他們似乎會永遠就這樣疾馳下去,行駛在時間與空間的夾縫裏。

“等我們回北京以後。”

偶然,在風中,他們也有短暫而破碎的交談。隔着音樂與風聲,那聲音就像是夢中的呓語,細細碎碎,得靠腦補才能聽清楚,“一起去吃糖火燒吧。”

這是自忖必死,在死前終于說出心裏話,還是料定他們能有驚無險地到達綠洲,對未來下了決定?終于有了期許?終于……也願意去相信?

李竺淺笑起來,她并不覺得他們真能吃上糖火燒。“好。”

她收緊了環抱,把頭靠在傅展背上,如果能回去,他們有什麽事可以一起做?

在逃亡中的戀愛,通常會在現實中結束,她沒想過和傅展的以後,這男人有多不适合一起規劃‘以後’她也清楚。但李竺發現自己很喜歡這種感覺,無需去計較以後,只沉浸在現在這心動的沉醉裏。也許這一切都不會成真,但因此,遐想就變得更美好,他們回去以後,也許真的可以一起去吃糖火燒,嘴裏淌着蜜汁,在槐樹下接吻,歐洲已走過,全世界最浪漫的地方也不過如此,沒什麽能比得上故鄉的真味,甚至也許,曲終人散之時,還能手牽着手一起回家……

但這靜谧終究是要結束的,遠方地平線上出現了小小的亮點,人聲也跟着傳來,傅展的背繃緊了,若有若無的,他似乎是嘆了一口氣:終究,還是來了。是一輛車,車上人不多,燈很亮,遠遠就能看見車頂上架着機關槍的打手,副駕駛座上還坐着一個精幹的小夥子,他們開得很快,探照燈四處亂掃,在沙漠裏怪笑着狂奔。傅展把車停了下來,“看你的了。”

射人是沒有用的,射死了一個還有一個,要射就只能射車,這麽高的速度,突然爆胎,在這麽颠簸的路段那是很可能會翻車的,至少很可能失控。李竺舔舔唇,從背後解下沉甸甸的AK,目标很大,在黑暗中談不上有什麽瞄準的餘地——至少是不可能瞄準輪胎,她把眼神調轉向後備箱:根據她的經驗,在沙漠裏行車,沒有人不帶後備的油桶。這油桶肯定也只能放在後備箱裏。

這麽廣袤的平地,以搜索為目的,車自然是蛇行,後備箱時而出現在射擊角度中,時而又消失不見,不過李竺也并不是太擔心射空了會被發現,這麽大的噪音,除非打死人,否則很可能被忽略過去。她眯起眼,先開一槍,後坐力沉悶得就像是在她胸口擊了一拳,傅展把她抱住,“再來一次。”

她眯起眼,在心底倒數,算着他們再次轉彎的時間,越來越近了……3、2、1……

一百多米的距離,扣下扳機以後,子彈會在一秒內到達,穿透玻璃,射入油桶,擦出火花,然後——

‘Boom’!

沉悶的爆炸聲,驟然亮起的火焰幾乎把天空都點燃,汽車就像是紙糊的玩具,被掀起半天高,人就像是破布娃娃,在半空中飛散出來,灑向四面八方,零件炸了一地,隔着一百多米,這一切就像是電影一樣不真實,李竺從地上站起,默默地望着這一幕,欣慰中不無遺憾:炸成這樣,估計是撿不到什麽補給了。

“走。”

這麽大的爆炸聲,可以傳出好幾公裏,四周的戰士都會趕來,他們沒時間感慨,甚至對百米外的血腥都感到麻木,跨上摩托車繼續前行。小心地把車燈關上,車速降低,專從山下走。這樣成功地避過了一輛車,還有幾輛摩托車就更好躲了,遠遠地避開,他們甚至都沒發現傅展和李竺的蹤跡。

夜已深了,天邊漸漸露出曙色,傅展一直靠指南針辨認方向,綠洲附近沒什麽地标,為了躲人,他們不可能一直直線行駛,不過好在六分儀和指南針都在,還不至于迷失方向,綠洲應該就在半小時車程之外,追殺他們的人應該都趕到爆炸處去了,李竺暗自希望他們能被慘烈的場面吓住,知道自己正在追殺的人也是狠角色。她開始好奇綠洲裏到底都有什麽,劉工說,‘那裏有你們需要的東西’,那裏會有什麽呢?傅展把U盤帶到那裏……難道那裏有能上傳的電腦,是一處秘密據點?或者裏面有充足的補給,夠他們悠閑地生活幾個月,等追兵趕到了再浪着回家?

這個想法有點雷了,她不禁暗自一笑,迎着天邊的晨曦伸了個懶腰,已經太平了幾小時了,希望到綠洲為止,都能平安無事。

“啊,就是這裏。”前方出現了一座嶙峋的岩山,以沙漠中的山來說,算是較為嶙峋,傅展掏出指南針看了一眼,語氣中也有欣喜之意,“穿過這座山再開二十分鐘,應該就到綠洲了。”

李竺也不禁精神大振,她拿出水喝了一口,傅展加足馬力,拐過清晨的沙漠——

随後,他們兩人都不禁發出了低呼聲。

——岩山背面,十多二十個身穿迷彩服的部落戰士正斜靠在車邊吸煙,槍随意地支在腳邊,車還沒有熄火,小憩的寧靜忽然被闖入者打斷,他們也有一瞬間的呆滞,但很快,已經有反應迅速的人轉身跳上了吉普車。

傅展一聲詛咒,摩托車360度調了個頭,往來處加速,李竺回頭瞪着那兩輛吉普車,時間在這一刻似乎被放慢到了極限,所有的要素都湧上心頭,就像是視野中浮現出的小字說明:摩托車儀表盤上的油量不多了,最多再開一小時。

車的速度一定會比摩托車快。

車是兩部,很難在短時間內同時解決

車屁股沖着岩山,沒法再炸一次。

——即使他們成功甩脫了,炸飛了這兩車人,沒有油,還是得走去綠洲,極有可能重演迷路遭遇,這一次,他們也許不會這麽幸運。

當然,這樣開下去,更大的可能是他們沒等到這一步就會因油用盡被追上,然後被殘酷地殺死,U盤送到美國人那裏,換來五百萬美元,觊觎這筆財産的部落前來掠奪,在達爾富爾,五百萬美元足以釀成又一波變動。這個區域将會變得更加貧窮,更沒有希望,路橋和礦場也會受到波及——

“停車!”

事前她一直在想,人為什麽會在某種時刻做出這樣的決定,曾經她覺得這種人不可理喻,甚至可以說是有幾分可怕,但現在,當她明白的時候,李竺就全明白了。

其實這一切不過是水到渠成,真的都很自然。

“停車!”她猛拍傅展的手臂,“快,不然來不及了!”

傅展大概體會到了她的意思,他剎住摩托車,“你要乘他們沒開車的時候射輪胎?——可能沒用,這種沙地車輪胎都很厚。”

李竺是有這樣的想法,但她也不覺得這能成功,不過,的确得乘他們沒開車的時候把槍架起來。

她跳下車,把槍甩到身前,背包拉鏈打開,走向附近的那塊大石頭——剛才就瞄好的掩體。

“不好意思,曾經約定的事,不能履行了。”她說,轉頭看着傅展,希望這一眼能傳遞所有她來不及說的托付與期許,“你知道這是現在唯一的選擇。”

“李竺!”傅展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他走上前厲聲說,伸手要抓住她的肩膀。

遠處人群的騷動聲越來越大,有人試圖發動吉普,發動機傳出響亮的爆鳴聲,李竺搖搖頭。

“用另一種形式實現吧。”她說,眯起眼開始瞄準,在他們沖上來之前,她能殺多少人?

至少應該是三五個,她希望能把一半人帶走,雖然這也許不太可能。

“不能和你一起活着回去了,”她不再往回看,而是擡高了聲調,“傅展,難道你不想帶着我的份一起活下去?”

這是唯一理性的選擇:犧牲一個人,另一個人活下去。而傅展懂得比她多,活下去的幾率更大,她不會認路,甚至不知道綠洲的安全屋在哪,裏頭的設施該怎麽使用,他也一直知道,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活下去,那個人于情于理都應該是他。

這不是電視劇,沒時間生離死別,拒絕接受現實,她用生命換來的時間每分每秒都很寶貴,連吻別都嫌匆忙,多待一秒,就等于是讓她的死廉價一分,如果她的死不能換來他的生,那這一切将毫無意義。

這些,他們都懂,傅展都懂,就像是她不回頭也能感覺到他的眼神,惡狠狠地,幾乎帶着怨恨地望着她的後腦勺,甚至還有些不解,他不是那種會為別人犧牲的人,他不懂,所以有些怨恨——也許還更恨自己,他一向活得很現實,知道這是現在唯一的選擇,也知道他真的應該要走了。這是艱難但不得不做的決定。

……

漫長到幾乎讓人窒息的一秒後,摩托車的引擎聲響了起來,傅展聲音沙啞,甚至還有些哽咽。

“李竺。”

他喊,“我會回來的,你挺住,等我!”

“好,我等你!”

天邊,太陽升了起來,朝霞明媚多姿,預示着一個大晴天又将到來,陽光從她背後照過來,讓打手們紛紛眯起眼舉手去遮,而李竺逆着陽光痛快地笑了起來,用盡全身力量大喊,“我一定等你!”

也許這一切都不會成真,但遐想也因此變得更美好,說不定,曲終人散的時候,他們還真能牽着手回家。

摩托車的嗡鳴逐漸遠去,她閉上眼,在心底調勻呼吸,如冰般冷靜,手指下壓,開始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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