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達爾富爾(4)

第63章 達爾富爾(4)

蘇丹達爾富爾 JEM總部

“你看起來很不好。”

有人對K說, 聲音嘶啞低沉, 但英語以外的好,這多少讓人松了口氣, 在達爾富爾這樣的地方, 你最不想要的就是和手裏有槍的當權人士發生誤解,尤其是當你孤身前來,手裏還拎了兩個沉重的大箱子,裏頭裝滿了誘人犯罪的美鈔時。

一路上人們都在饒有興致地打量他的箱子, 還有人伸腿碰了碰, 這讓K不禁抿緊了嘴唇, 但他反而挺直背, 露出更加高深莫測的微笑, 這些黑人打量人的眼神非常赤裸,每雙眼睛似乎都在訴說一個故事:他們怎麽殘忍地對待誤入達爾富爾的美國游客,把他們切成一片片送回家的那種。

但他不是美國游客, 他身系美國尊嚴,即使孤身到此, 也可以視為美國人的大膽——這些該死的黑人不敢得罪美國,這裏距離南達爾富爾已經很近了,南蘇丹也近在咫尺,這裏是中國人勢力範圍的邊緣,而在南蘇丹,說話算話的至少還要再加一個美國人。

他們在皮卡車的車鬥裏擠成一團,搖搖晃晃, 開過滿天沙塵的土路,逐漸靠近用樹枝紮起的低矮大門,遠處有幾棟混凝土建築,這已經淋漓盡致地說明了JEM的實力,這組織一向敢于冒險,前幾天他們闖入北面,進行了一次大膽的行動,也的确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你好,K先生。”走下車,一個負責人出來迎接他,他黑得發亮,頭皮也剃得光光的,但牙齒很白,笑容大方,眼神毫不躲閃,這樣的人換身西裝,出入華爾街的上流Party不會有違和感,K暗自提高警惕。“很高興最終見到你——人不是每天都能見到輿論漩渦裏的人物,是不是?”

看來那些新聞報道他全都看過,K心頭湧起一陣煩躁,他寸步不讓,“你是在說我還是你?勞勃先生?”

勞勃有個很複雜的非洲名字,不過,在圈內人們都叫他勞勃,他笑着做了個手勢,“對我們兩個都适用,都适用,這邊請。”

“你選了兩個很有意思的目标,能發現她純屬運氣。”

在帶他看貨的路上,勞勃告訴他,“我們發現她的時候,她站在血泊裏,看起來吓得不輕,她對我們說,她到的時候這裏就是這樣子。住在一百公裏外的富爾人,死了二十多個,一地都是血,她看起來吓得快發瘋,但卻毫發無傷。她說她和男人迷路了,是走到這裏來的——我們發現她的時候她正想開走富爾人留下的車。”

“做過硝煙反應鑒定沒有?”K先問,随後從勞勃的表情裏意識到自己問了個傻問題,在達爾富爾怎麽會有實驗室,這裏人也不會去鑒定指紋。

“發現兇器了嗎?”他轉而問,“是誰幹的。”

“不知道。”勞勃說,他似乎想起了什麽別的事,心不在焉地嘟囔,“如果每樁發生在達爾富爾的流血沖突都要搞明白來龍去脈,那我們就別想關心別的事了。”

K意識到,勞勃不但對這種事習以為常,漠不關心,而且也無法了解到一百公裏以外的事情,他的勢力範圍沒覆蓋到北達爾富爾那麽遠,針對這點問個不停,肯定會影響到地主的心情。他閉上嘴,勞勃繼續說道,“無論你如何,她确實是個非常幸運的女孩——能夠目睹這樣的場面還幸存下來的人非常少,大多數人都瘋了,而她雖然怕得要命,但精神卻很好,能吃,能喝——吃得喝得比我手下一半人還都好,落入我手裏的女人從來沒有沒被輪奸的,她還是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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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這麽一說,李竺的确處處運氣都好,但勞勃其實還是在向他邀功——K強調過無數次,他要看到一個完好的李竺,這女人手裏肯定沒有U盤,在百分百确定以前,他不會讓重要的人質被無意義的糟蹋。

他瞥了經過的黑人民兵一眼,在心底想着這裏有多少人患有艾滋病,勞勃的腳步在一排宿舍的最裏間停下,從腰間仔細地掏出一把小鑰匙打開門,“從抓到她到現在,我每天親自給她送飯,除了我以外沒人能打開這扇門,K先生,我希望這樣的誠意能讓你滿意。”

從開始到現在,他一直很客氣,但K不會誤解他的潛臺詞:如果他帶來的東西不能讓他滿意,那麽勞勃就會叫他知道一下JEM都是怎麽對待那些不長眼的美國人的。他對美國境內的新聞知道得清清楚楚,很明白K現在究竟是怎麽個處境。

“讓我先看看貨。”K壓下憤怒,冷靜地說。勞勃聳聳肩,拉開鐵門,光線頓時湧入黑暗的房間。

在視頻裏看過無數次的臉,真正出現時還是有些不真實,這是個酷熱的小房間,陳設異常簡單,牆角還放着沒吃完的托盤,便壺在另一個角落,李竺坐在床上,表情平靜地望着他們,她看起來比視頻裏還要文弱,四肢纖瘦,面目清秀還略帶萎靡,完全可以理解勞勃從未懷疑過那幫富爾人的死因。

“我是K,”K說,“很高興聽說勞勃他們好好地招待了你——我都不願去想,如果他們以為你只是個普通女孩的話,在這房間裏會發生什麽。已經流了太多血了,接下來讓我們盡量和平地把這件事處理完,好嗎?”

李竺幹裂的菱角嘴綻開一個微笑,她的表情依然毫無波瀾,勞勃聽出點味道,來回看着他們,K沒理會她,而是聚精會神地望着李竺,審訊中氣勢至關重要,誰能壓倒對面,誰就能掌控全局,而他正和李竺進行一場激烈的精神角鬥。一進房間他就知道這活很棘手——她被抓了,可半點都不懼怕,這是最麻煩的一點,要麽,就是她落網這整件事都是巨大陰謀的一部分,要麽,就是她已經做好了去死的準備。

如果那幫富爾人能活下來一個就好了,K暗自有些嘀咕,二十多個人全部被殺,真是駭人聽聞的殘忍。在這樣的兇手面前,人總有種面對野獸的懼怕,這女人是天生的殺手,殺了這麽多,她看起來居然還很安詳。也許,應該借用一下勞勃的刑房……但這并不妥,拷打李竺會讓他也顯得狼狽,而勞勃的英語很好,他很可能會親自監聽,不,現在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和陌生人談論那個U盤。

“這裏是兩百萬。”

他把箱子遞給勞勃,“一分不少,不過,還是歡迎你找人清點。”

勞勃肯定對這數目已經心中有數——一個箱子能裝多少美鈔是有定論的,他不滿地說,“不是說好五百萬嗎?”

“兩個人五百萬,一個人就只有這麽多,把男人帶來,剩下的三百萬就是你們的了,我建議你們現在就開始找。”K說。

這話很公道,再說他也的确帶了錢來,勞勃咕哝了幾聲,K禮貌地要求,“我可以和她單獨說幾句話嗎?”

帶着錢他就是老板,勞勃目前好像還沒翻臉的打算,他退出去合上門,不知有沒有走遠,K不管他,走向李竺,在她身邊坐好,用商量的口吻問,“我們是客氣點,還是粗暴一些?”

“什麽是客氣點?”

K客客氣氣地問,“他在哪裏?”

李竺笑了,這女人笑起來是有點迷人的,有些女人會因為戰火和風沙變得憔悴,另外一些女人,鮮血讓她們變得更美,李竺就是這樣的女人,你知道她做了什麽事以後,就會體會到這笑容中所帶着的諷刺,諷刺中蘊含着的危險,和危險中的暗藏的美。“那不客氣的呢?”

K甩了她一耳光,把她的臉甩得偏過去,“他在哪裏?”

李竺又笑了,她舔舔唇角流下的血絲,“我不知道。”

“說謊。”

“沒有說謊,真不知道。”

這種對話毫無意義,K其實看得出來,李竺并沒有說謊,但他也不相信她告訴勞勃的故事。“你和傅展是一起離開瓦爾哈村的,你為什麽會一個人出現在那裏,那晚發生了什麽事?”

“很簡單,我們本來想乘摩托去最近的城市,搶一輛車,去喀士穆找大使館求助。”李竺說,她的唇角被打裂了,一直往下淌血,也許很痛,但她毫不在意,繼續往下說,“但我們在路上遇到了那幫人,兩個人誰都跑不掉,所以我被留下來,傅展繼續往前走,我不知道他現在到了哪裏,我猜想他也許還沒那麽快到喀士穆。”

以蘇丹的路況來說,這猜測很合理,K不禁皺眉,“U盤呢?”

“和他在一起。”

“他就這麽丢下你了?”這不合理,“我以為你們正處在熱戀中。”

那含義豐富的笑容又出來了,“他為什麽不能丢下我?你以為傅展是什麽樣的人?”

在逃亡前,他們确實沒有太密切的關系,當他必須要選擇的時候,傅展為什麽不能抛下她?K也不禁被問得無言以對:是啊,他憑什麽?他在想什麽,他該不會以為傅展會為了救李竺回來把U盤給他吧,那他又何必還要先走,這有何意義?

李竺眼裏浮出笑意,像是無聲的嘲笑,這讓他很不舒服,K幾乎有幾分狼狽的惱怒——作為一個階下囚,她的膽子确實太大了,即使只有他們兩人,并無旁觀者,他依然難以遏制地感覺到了自己的遲鈍與愚蠢。

“你不該這麽傲慢的,”他說,不僅僅是為了給自己找點面子,這也是真心的不解,李竺沒理由這麽傲慢,拿不到U盤,她對他來說就已經沒用了,一個随時會死的人不應該這麽有攻擊性,“你應該知道現在誰占有優勢。”

“是誰占有優勢?”沒想到李竺居然還有反問他的膽量,她斜靠在床頭斜睨着他,似笑非笑,似乎胸有成竹。K心中一動,他嗅到了機會:任何審訊都需要交流,他希望她能多說一些,至少,這樣能讓他對他們多幾分了解。

“難道你還有不同的見解?”他不動聲色地說。

“我會觀察。”李竺講,她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動人的笑意,雖然是階下囚,但姿态卻有些睥睨。“——你帶了錢來,200萬美金的巨款,卻沒有随從,你們的人手正在短缺,你不得不親自出馬。在我聽說新聞的時候,關于CIA以權謀私的事件正在發酵,讓我猜猜,接下來出了什麽事?各大媒體就像是見到血的蒼蠅,追着你們這個秘密行動小組不放。國會展開對局長的質詢,而局長聲稱自己對此事一無所知,壓力層層下放,現在,你正處于漩渦的中心,沒人願意甘冒奇險再給你支援,而在背後支持你的大人物也正袖手旁觀,除非你拿到U盤才會施以援手,否則,這口黑鍋将會毫無保留地扣到你頭上?”

她沒有理由知道這些事,打從她被抓以來就接觸不到任何報紙與電視,但李竺的口吻卻在K的表情中越來越肯定,她的笑意也越來越盛,這女人沒經受過任何專業訓練,但此刻,她太咄咄逼人,這讓K更加惱怒——他越意識到自己的虛弱就越難堪,越難堪也就越憤怒。“勞勃對你缺乏尊敬,他是不是也猜到了一點?你已經不再有完備的戰術小組在背後支持了,更沒有動用棱鏡的權限,現在,你有什麽,剩餘那五百萬美元的經費?CIA的名頭?指望靠這兩個籌碼在沙漠裏抓到傅展?”

她的笑容變得不屑,聲音也更大,靠着床直起身,幾乎是在怒斥,“你為什麽覺得中國人不會出更多?”

K忽然意識到不對,他喝道,“閉嘴!”,但李竺不管不顧,她知道已被識破,幹脆對着破舊的鐵門大聲說,“如果我是勞勃,我就殺了你,吞掉這200萬美元,再把這個中國女孩賣給她的老家,什麽樣的價格中國人都出得起——美國人只能給錢,但我們能給更多。鐵、槍、糧食——他想要的什麽中國人都能給——這裏是蘇丹,美國人在這裏有勢力,但這裏也是中國人的地盤!”

她太過聰明,也說得過多了,K震驚得幾乎沒反應過來,他穩了穩,又甩了她一個耳光,幹脆直接拔出槍頂住她的腦門,“你表現得太糟了,李小姐。”

但李竺沒有退縮,她反而抓住槍管,這女人眼裏閃着瘋狂的光芒,她的音量很大,但語調卻宛若在耳邊毒蛇般的低語呢喃,“但你也不敢扣下扳機的,不是嗎?就算你恨不得殺了我,現在也不會動我一下——你還需要完整的我來和傅展談判,即使這希望如此渺茫,你也還是得抓住不放,因為你就是有這麽絕望,是嗎,K先生?”

她擡起下巴,這是個挑釁的姿勢,似乎在挑戰他扣下扳機的勇氣,K的牙齒咬得吱吱作響,他感受到難以遏制的沖動,想要扣下扳機,把這張漂亮的臉變成一個大洞——

但她是對的,她全看穿了,在這場無言的戰争中他失去了全部主動——這并非是他太過不堪,而是她太犀利,就像是一把長劍,摒棄了所有人性中的恐懼與猶疑——只要有一絲害怕她都做不到這一步,但李竺就是沒有,這就是他輸人一籌的地方,他心底充滿了恐懼。

K退後一步,知道這麽做會輸得更徹底,但仍舊是放下了手槍,李竺的笑容漸漸擴大,充滿了冰冷的味道,有那麽一會兒,他們只是這樣互相對視着,掂量着對方的籌碼。

“是什麽讓你這麽做?”他喃喃地說,“為什麽到了這一步還不肯放棄——你已經知道,無論如何,你能活着回國的可能性已經不多了吧?”

李竺高傲地擡起頭,像是在嘲笑他的怯懦,以至于不願回答,但這問題讓K心底靈光一閃,“——因為你相信還會有人來找你回去。”

沒人能騙過測謊儀,人在真實和虛假間的反應是無法控制的本能,李竺沒有搭話,但他注視着她瞳孔的放大,答案全出來了。“David叫你等他接你回去,所以你一直沒有放棄。”

“你有病吧。”李竺大笑起來,她不屑地說,“就算他想來接我,他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你又怎麽會指望我相信這種不切實際的許諾?”

這的确不切實際,怎麽會有人——她怎能因為這許諾便拒絕放棄,都到了這一步還充滿鬥志——

有那麽一會兒,K沒說話,但并非是被騙過,而是沉浸在震驚之中。李竺的表現讓他很不舒服,他無法形容自己的感覺,就像是——就像是她擁有一種他無法理解的力量,而這讓他感到格外的脆弱。

不過,終究,她的演技很好,但K并不是H,也不是勞勃,他觀察他們太久,以至于絕不可能被騙過,他也放聲大笑,這一次放縱內心被冒犯的怒火亂竄,第三次扇了李竺一個耳光,“你真的該受到些教訓了,李小姐。”

他不否認自己一向記仇,而剛才李竺的話對他着實是個刺痛,K打開門,勞勃果然沒有走遠,而是倚在牆邊狡猾地看着他,“Sir?”

“我想借用你們的刑房。”K說。

勞勃慢吞吞地打量着他和房間內部,他摸了摸鼻子,“我們沒有這東西。”

K的心一沉,房間內傳來李竺沙啞的大笑,讓氛圍更添詭谲:這婊子,她的伎倆還真奏效了。

“你這是想和我們玩游戲嗎?”他知道此時此刻絕不能示弱——即使他就和李竺說得一樣虛弱也不行,越是這樣反而就越得強勢,K上前一步,逼近了勞勃,嘶嘶地說,“勞勃,你是想和美國人玩游戲嗎?”

勞勃和他對視了一會,黑人的眼神明顯有些猶疑,這是當然,沒人會憑囚犯的一席話就換個立場,他也在思考自己該何去何從——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先生——但我們确實沒有這東西,”最後,他退了一步,顯露出了一些謙恭,但依舊沒有讓步,“您看,這裏是達爾富爾,我們從來不搞刑訊那一套,要麽是生,要麽是槍決——沒有第二條路選,所以我們這裏的确沒有刑房。”

K要的正是他的表态,他不可能在這裏刑訊李竺,這一點他早已知道——勞勃現在肯定想要保證李竺的完整,以便待價而沽。而他待得越久就會越顯得虛弱,他知道自己得乘着勞勃還沒徹底倒戈速戰速決。

“你說得對。”他按捺下心頭的火氣(這是多少次被這二人組當面羞辱?),平靜地說,“這裏是蘇丹,要麽生,要麽死,沒必要太過零碎。”

“用你所有的渠道,在部落裏散布消息,到天黑之前,我要達爾富爾所有的部落都知道,傅展有24小時把東西帶來見我。”

他回頭瞥了一眼,黑洞洞的房間裏,只有兩團琥珀色的光亮,李竺就像是盤踞在房間深處的野獸,真奇怪,這女人如此文雅,但卻讓他心頭冷氣直冒,如果不是局勢所迫,他現在就想殺了她。

“晚上一分鐘,當他趕到的時候,他小女朋友漂亮的頭就用一百種方式挂在旗杆頂端,和他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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