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像被人用夾子夾住了眼皮, 豐慶意識清醒後,卻是如何都睜不開雙眼。
耳畔吵嚷聲不絕, 有人在他身畔低聲啜泣, 也有人在不遠處大聲嚎哭。
杏娘……還有他的骨肉……怎麽樣了?
昏迷前的記憶回籠, 想到适才在杏娘裙上看到的那灘血,不知孩子可保不保得住,那可是他的老來子!
他下意識就想翻身下床, 使勁撐着身子, 用力地睜眼。
一陣刺目的光線射來, 接着眼前就影影綽綽擠滿了人。
“老爺醒了!老爺, 老爺!”
豐慶動了動嘴唇, 喉嚨裏艱難擠出兩個字“杏……娘……”
客氏面白如紙,才撥開人群遞過來的手撂開了。她眼睛已經哭腫了,擠出一絲嘲諷的笑, “你看,大嫂,到這個時候, 他心裏眼裏,還只記着那賤蹄子。”
豐大太太瞥了客氏一眼,湊近帳前,安慰道“杏娘在後頭屋裏休息呢, 二弟, 你別急, 有什麽話, 等你好些再說,郎中說,如今你需要好生調養,可萬勿再亂吃些壞身子的藥。”
豐慶心底陡然顫了顫,藥?什麽藥?
他掙紮想坐起身,才勉強離開枕頭一寸,就再無力氣支撐,重新躺了回去。
他心下一片寒涼。
他怎麽了?
為什麽,連起身都不能?
他移目看向周圍的人,客氏、桐娘、豐媛、侍婢婆子們,個個用憐憫的眸子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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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慶最終把目光落在豐大太太臉上“我……我怎麽了?”連說話都艱難,聲音是極為嘶啞的,像有什麽東西堵在喉嚨裏,又疼又澀。
豐大太太露出為難神色,客氏紅臉推了他一把,“當着孩子,你好意思問!那賤蹄子給你吃了什麽,你自己不知道麽?”
豐慶茫然望着客氏。透過她,想到自己近來的情形。
約莫有一個多月了,自他與客氏和好,每夜都是興致高昂,一晚要個兩三回的熱水也是有的,客氏還臊他老不正經……
可是……急火洶洶,每每到一半就力不從心,他怕中途歇頓給婦人笑話,每每勉力強撐……
如今想來,這事本就透着蹊跷。
難不成……
涼飕飕的寒意,順着脊背漫上來,他睜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
是杏娘下手?
杏娘為什麽要下這樣的藥?
他這段日子一直和客氏蜜裏調油,與杏娘,不過是今晚才……
平素他想挨杏娘近點都沒機會,那妮子膽小如鼠,深怕給客氏揪住了兩人的事,小心得不像話,吊着他渴着他遠着他,隔個十天半月都沒一回,每次都哭得可憐兮兮的求他憐惜,她會給他下那樣的藥?
若換做客氏,倒有這個可能。
他心思飄遠了,直飄去了十七年前的那個冬天。
大雪的天氣,路上滑得車馬難行,他冒着風雪嚴寒,坐小轎往樊城趕。
一去六十裏路,清早天不亮就出發,擡轎的路上要換兩三波人,有時一個不察就将他連人帶轎地摔落在冰上。
轎子狹小,放不得炭盆,就靠一個手爐暖着,每每到了樊城裏頭的炭都早熄了。冰簸籮一般,冷得直哆嗦,腿上也是那時落下了濕寒的毛病。
而他為的,不過就是摸去客家後門,偷偷帶走了客八小姐,領着她去靜水庵後頭的樟樹林裏,抱在一塊兒以慰相思。
年輕的時候都不曾為誰癫狂成那樣子,偏偏人到中年,被那姓客的小姑娘迷得昏了頭。
自己有家有妻有子,盡數看不上眼。心心念念要将她娶回來,免再受這遠距離的折磨。
那時他十分感激,別人家百般嬌養大的千金小姐,第一回 就是跟他在外頭,凝視雪地上面落下的點點紅梅,她拱在他懷裏一遍遍問他是不是真的會負責任,當時他心裏又酸又疼,又豪情萬丈,發誓要千倍萬倍的補償她當日所受的委屈……
如今想來,恍如隔世。
相守這些年,她已不年輕了,他身邊大把的稚嫩嬌娘,如何近來卻又瘋了一般對她生念?
不論從哪個方面想,這事對杏娘都沒好處。
對客氏,倒是有跡可循。
她熱衷此道,雖每回做出嬌态百般不肯,實則是暗裏燎火,用這法子叫他着急。
再加上她舊年隔着一城之距仍能叫他牽腸挂肚,以致寧願害了發妻也要迎她進門……
她真有那麽的好,值得他那樣的喜歡?感情變了質,從前的恩愛都記不清了。懷疑一旦紮根,就再也難以拔除。
豐慶上下牙齒直打顫,客氏若害的是別人,哪怕是杏娘,是他骨肉,多半為着臉面或是別的什麽,許還都能忍。
可如今,客氏害的是他!
她已經瘋到要對他下手!
如何能容她?他如何能容他?
他面容扭曲猙獰,緊緊攥住手,身子一陣陣抖着,“大、大嫂……”
他艱難扭頭,将目光移向豐大太太。
“我……我有話……”
豐大太太以為他又想關懷杏娘母子,瞥了客氏一眼,安撫道“二弟,你別想太多,安心養着,大夫說,許是過幾日便好了。”
“我……我要……”
客氏按住了他的手“我可醜話說在前頭,那孽種實不是我害的,是那賤蹄子自己……”
“婉華!”豐大太太見她這時候還在刺激豐慶,不免責備地喝止了她。
豐慶艱難道“大嫂,你……我有話……要……要單獨與你和大、大哥說……”
豐大太太見他急的額頭上都滲出了大滴大滴的汗,臉色發黑發青,咬牙切齒地,似乎真有天大的事不吐不快。
豐大太太略一沉吟,豐慶這病來得确實蹊跷,那杏娘懷了孩子,可經不住這樣的折騰,沒道理兩人要用那種法子助興……
若藥是豐慶為着顏面而偷偷用的,又未免對自己太狠了些。郎中說,那可算的是虎狼之藥!只有病的無法行房而又想勉力求子之人,才用得上那種方子……
如今豐慶要求與她和豐凱單獨說話,背着客氏……
豐大太太一生不知見過多少內宅陰私,又素來知道客氏的為人,對其有些不齒,這一細想,就把前因後果推斷得差不多。
豐大太太面色凝重起來,她肅目朝身側的侍婢翡翠吩咐“去請大老爺。”
豐凱乃是一家之主,這樣的深夜,非是大事,誰敢把他從睡夢中喊起來?
客氏眼神閃爍,不知為何有些慌亂,心跳莫名加速,白着臉站起身來“大嫂?這是做什麽?夫君他……”
豐大太太掃了眼客氏,将她神色盡數映入眼底。
豐大太太抿嘴笑道“婉華,你別急。為了二弟,你也累了一夜了,不如你先去休息。媛兒,你也去。”
客氏剛想說話,豐大太太陡然眸色一厲,“還愣着做什麽?你們太太累了,還不扶下去?”
屋中人無不是心中巨震。
兩府平素各自管着自己的事,可畢竟未曾分家,主持中饋的仍是豐大太太,就連豐慶身邊服侍的侍婢婆子小厮,也不少是她安排調理。
客氏心中一沉,難不成……難不成……他們沒有懷疑杏娘,反而懷疑上了她?
可是……
客氏沒機會辯解,因為大太太身邊的得力嬷嬷,已經推開一衆小婢,親自過來将她半托半拽地帶了出去。
豐凱很快就來了。當二房鬧嚷着夜半請郎中的時候他就給吵醒了,一直在屋中等消息。當下掀簾走入暖閣,一瞧豐慶臉色,登時大驚,“怎麽變成這模樣?”
豐大太太給翡翠打個眼色,命她在外守着門。豐大太太自清理了屋中人後,已經細細和豐慶問過原由。
當即與豐凱道“這是發現的早,若非今兒二弟一時怒氣攻心暈厥了,恐還查不出病因,耽擱到來日,只怕……”喪命也是有的。
豐慶淚流滿面,躺在那将自己的懷疑和近來的事情細細都和豐凱說了。
他如今癱在床上,動彈不得,非是兄長和嫂子做主,誰敢動二房太太?
雖說丢臉了些,可他怎能容那惡婦逍遙?
就連杏娘,他也不盡信,咬着牙根憤憤地道“查、徹查!……這院子裏的每一個人……都有嫌疑害我……”
豐钰這一晚睡得有些不安生,杏娘是否已經按計劃行事?藥量可用的剛剛好一個不小心,很有可能會徹底損了她的根本。
豐钰自問并非慈悲心泛濫的好人,可她有個原則,就是絕不會牽連不相幹的人命。
天色朦朦亮,角門處閃出一個灰撲撲的影子。
快速穿過兩府連通處,鑽入壽寧軒輕輕扣了扣院門。
“……連夜就抄了院子,每一個屋子都搜遍了,守着二太太不準動,在她床下格子裏搜到的藥粉。二太太如何不肯認,太太把她身邊人和陪嫁的仆從都喊了進去,一個個地審……老爺生了大氣,揚言要休妻,給大老爺攔住了,說如今姑娘你……”
豐钰嘴唇抿了抿,知道她想說什麽,府裏如今日盼夜盼的,不就是攀附了安錦南?
怕休妻鬧得難看,會讓安錦南不喜豐家?
他們未免想的也太多了吧 !
豐钰揉揉眉心“你接着說!”
“太太提議,先叫二太太去莊子上養病,等姑娘出嫁了,再找客家坐下來把事情說清楚。”
“這會子二太太哭天搶地,疑心是有人害她,只是老爺鐵了心,怎麽都不肯聽她解釋,……老奴可是第一回 見老爺生這麽大的氣……”
豐钰手上取了針線筐裏的小布片,拿在手裏把玩,涼涼的笑意漫過嘴角“當然生氣。客氏如今想害的人可是他自己,他萬不會再睜只眼閉只眼了。”
“可是老爺……身子恐怕……”那人聽得渾身發冷,說話聲都帶了絲絲顫音。
“父親這些年操勞不少,為了妻兒,為了岳家,費了多少心呢……是該休息休息了,人不服老怎麽行?你說是吧,魏嬷嬷。”
“是……姑娘說得是……”
“杏娘如何?可受了大罪麽?”
“還好……杏娘叫我轉告姑娘,說她身子壯實,不要緊的。那郎中過來,給開了副調理方子,說是好生将養,不妨礙來日再孕。”
豐钰抿了抿嘴唇,淡淡笑了。
邬太醫能助宸妃假孕害人,自是有幾分本事的。當年事後,他恐宸妃殺人滅口,辭官回到南陽,隐姓埋名活着,以為這世上除了他和宸妃,便再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這件事。他怎會料到豐钰會知道,還百般求懇他相助呢?
豐钰靠在身後的大迎枕上,困意終于襲上來,她懶洋洋地擺了擺手“小環,送魏嬷嬷出去吧。”
小環進來,手裏捧着一只沉甸甸的荷包遞了過去。送魏嬷嬷回來,小環有些憂心忡忡地道“可是姑娘,當日太太只抓了一幅那藥,如今我們又栽了許多的給她,還在裏頭加了許多重的,會不會……”
“不會。你只管放心好了。”豐钰冷笑道“事情本就是她先做了,才給了我們栽贓她的機會,這些日子他們總算做了一段時日的恩愛夫妻,她該感激才是。”
“——也得讓她嘗一嘗,有苦難言的滋味……”
“不是她先動了這下作念頭,誰又能将她如何呢?”
小環抿了抿嘴唇“可老爺他……”下半輩子不就廢了?
話在唇邊,她沒有出口。
轉念想到自己慘死的家人。
老爺和太太那麽殘酷的害死了那麽多人命。得到今天這種報應,已是上天格外厚愛他們了……
屋裏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外頭一陣糟亂的聲響。
豐钰下意識凝起眉頭,豐郢顧不上禮數,急匆匆地闖了進來。
“钰兒!侯、侯爺來了!”
豐钰騰地站了起來,昨天安錦南說過,今日要來豐府。可他沒說明,是來做什麽。
豐郢很快就給了她答案,搓着手道“侯、侯、侯爺家還來了個族裏的太太,說……說是來給侯爺向……向钰兒你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