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的人”丹菲低聲道,尖銳的筷子在婆子脖子上戳出血洞,“不要以為殺了我,就能封住口。他家做下的事,遲早都會公布于天下!”
“什麽人在那裏?”走廊那一頭傳來呵斥聲,腳步聲逼近。
婆子忽而冷笑:“是你死到臨頭還不信自己被騙了。崔景钰已拿着你給的書信,投靠了韋皇後,保住了崔家。就你還在做着給段家申冤的白日夢!”
“哦?”丹菲唇角一勾,“哎喲喲,真是氣死我了。”
婆子愕然。
“你們在做什麽?快分開!”獄吏大喝,沖來将兩人扯開。
婆子掙脫了禁锢,連滾帶爬地躲到一邊。丹菲冷冷掃了她一眼,朝牢門走去。
“獄吏在做什麽?為何放刺客進來?”丹菲大喝。
就這一瞬間,她感覺到背後一股刺骨的冷意傳來。巨大的威脅已經逼近她的後背。
電光石火之間,她猛地朝旁邊一側飛身撲倒。一抹冰藍色的寒光擦着她的胳膊飛過,從欄杆間隙中飛了出去,沒入牆壁,只餘一個把柄。
太輕敵了!
丹菲就地一滾,躲開第二枚飛镖。随即撿起地上一塊小石頭,屈指一彈。石子擊中那婆子的環跳穴。婆子身子一晃跌倒。
铿锵一聲,有人持刀将牢門鐵鏈砍開,一個身影沖了進來。
“小心!”丹菲大喊,随即一枚石子彈出。
第三枚飛镖在距那男子鼻尖三寸之處被石子擊中。幽暗中,一簇金石相擊的火花閃爍。飛镖叮地一聲,釘在男子身後的木柱上。
一縷發絲飄落。
“郡王!”侍衛們驚駭大叫。
“我無事。”李隆基勃然大怒,“把人抓住!”
侍衛一擁而上,将那婆子擒住。
丹菲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一個打滾跳起來。
李隆基本想過來扶她,伸出去的手又讪讪地縮了回去。
“我來晚了。娘子無事吧?”
“我無事。多謝郡王。”丹菲利落地點了點頭。
“堂堂大理寺,竟然放此刻進來行刺?”李隆基咆哮。
“郡王!”侍衛的聲音有些異樣,“這個人……”
李隆基和丹菲望過去。那婆子身體癱軟,面色紫青,竟然已經服毒自盡了!
“竟然是死士!”李隆基咬牙,“好!很好!大理寺竟然進了死士。我看你們如何對上峰交代!”
“郡王恕罪!”獄吏不住磕頭,“您可不能把她帶走。下官可沒法對上峰交代。”
李隆基面容冷峻,克制着怒火,哼道:“我就是要将她帶走,你當如何?”
“郡王莫沖動。”他身邊一個內侍上前一步道,“我們是奉了皇後手谕,過來提人的。段氏為罪臣家眷,雖潛逃多日,然皇後寬厚,特許免去她的刑罰,只沒入掖庭為奴。”
丹菲朝前走了一步,忽覺一陣天旋地轉,骨頭裏泛起一陣冷意。她氣血沸騰,張口哇地吐出一口血。
“段娘子!”李隆基驚駭大叫。
丹菲雙目緊閉,軟軟倒在他懷中。
“郡王,你看!”侍衛有經驗,抓起丹菲的胳膊。那裏袖子撕裂,有一道被飛镖劃出的細小傷痕。
“好厲害的毒!”侍衛低呼,“郡王,耽擱不得!”
李隆基旋即脫了披風,将丹菲裹住,一把打橫抱在懷裏,沖出了大理寺。
一輛牛車等在門口,侍衛們手裏的火把在雨中發出滋滋的響聲。
崔景钰猛地掀開車簾鑽出來,怒道:“她怎麽了?”
“中毒!”李隆基急道,“趕緊送去醫治。”
崔景钰将丹菲接過來抱在懷中。
颠簸之下,丹菲醒了一會兒。她什麽都看不清,卻能感覺到抱着她的人正是崔景钰。
她**着,道:“別擔心……下了這麽大本錢,怎麽可能……出師未捷……身先死……”
“閉嘴!”崔景钰喝道。
丹菲沒回應。她又暈了過去。
初入掖庭
昏昏沉沉之際,丹菲突然夢到了初遇段義雲的情景。
似乎就那一瞬間,所有的傷痛都遠去,只剩下一片靜谧。
那是一個溫暖而濕潤的春日。曹家剛剛來到沙鳴安家,落戶在小村莊裏。
丹菲在河邊釣魚,被村中孩童戲弄,推進了淺水中,滾了一身泥水。孩子們一哄而散,丹菲狼狽地獨自站在淤泥之中,眼裏含着淚水。她驟然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官宦千金,變成了田舍娘,年紀又還小,很難适應。
一群富家郎君縱馬而過,衆人都對丹菲視而不見,卻有一個少年郎勒馬停下,将小女孩從泥潭裏抱了出來。
這個人就是段義雲。
他就像丹菲從來沒有期望過的天神似的降臨在她面前,那麽光芒閃耀,那麽溫柔體貼。
丹菲裹着他的披風,大概是看着他的眼神有點呆,段義雲笑了。他們一個是風流倜傥的刺史家的郎君,一個是還梳着雙髻的村童,浪漫情愫并不适合在他們之間産生。所以段義雲毫無芥蒂地安慰她,送她回家,還順手折了一枝柳給她。
四年後,當女孩終于長大,他卻追求國仇家恨而去。
他就好比林中的那只雪白的鹿,猶如飛閃的陽光,轉瞬即逝,只在女孩生命裏留下一個明媚如春的片段。
四周景象開始緩緩旋轉,春草百花飛揚,彙成一道彩帶,繞着丹菲旋轉,而後飄向遠方。
紛紛揚揚中,丹菲看到了去世的父母,正手挽着手,朝她微笑。她還看到了段寧江,頭戴花環,走在水邊,猶如洛神。
草葉間隙中,一頭潔白的動物站在遠處。高大而健壯,角長而繁雜,姿态優雅,像一個美麗的奇跡。
白鹿……
它似乎想向丹菲走過來,然而飛舞的草葉阻斷了它的路。它只有一步步後退,進而消失在黑暗之中。
“等等!”丹菲追過去,一腳踩空,猛然下落,然後醒來。
窗外有鳥兒在鳴叫,奴仆掃地的沙沙聲傳來,空氣中漂浮着一股古怪的味道,是熏香混合着藥香。
丹菲動了動,睜開眼。漆成朱紅色的房梁,雪白的牆壁。她躺在通鋪的角落裏,身上蓋着棉被。被子裏,亵衣已被汗水浸蝕。不過身上的熱度和酸痛的感覺已經消失了。
丹菲無力地起身坐着,環視四周,越發困惑。
廂房角落裏有一面屏風,後面應當放着馬桶。屋內擺設雖然極簡單,但并不破舊,細節之中也看得出講究的地方。
丹菲最後的記憶,是她聽到自己要被沒入掖庭的消息,激動之下,竟然暈了過去。
當時臨淄郡王前來接她出獄。可是被他安置在了什麽地方?
丹菲發覺右臂上纏着繃帶,再聯想那日的情形,便明白了前因後果。
大概是她被飛镖劃傷,中了毒,才暈倒的。她大難不死,又被救了回來。
丹菲不禁笑起來。還沒入宮,就經歷了一場惡戰,可以想想今後的生活會有多精彩。而丹菲又是一個喜歡挑戰的人。她倒是對将來開始充滿期盼。
“咦,醒啦?”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一個穿着藍綠間裙的年輕女子走了進來。
她身後還跟着兩個穿褐紅裙的小婢女,自覺又把門合上。
“可還有哪裏不舒服?”那女子坐在榻邊,拉過丹菲的手,給她把脈,“你之前燒得厲害,幸好身子底子好,扛過去了。我再給你開一副清毒固本的藥,你多喝幾日,不要落下病根。那毒雖然烈,可救治及時,你才無性命之憂。”
“多謝娘子。”丹菲低聲道。
女子溫和一笑,“喚我萍娘就是。臨淄郡王将你送了進來,囑托我照顧你。”
原來是自己人。丹菲松了口氣,“有勞娘子了。這裏是……”
“這裏是掖庭裏的醫院,生病的宮婢和內侍都會送到這個院子裏來養病,以免病氣過人。等你病好,會有女官來領你走。”
“……掖庭?”丹菲驚愕,“我這就已經入宮了?”
萍娘點了點頭,“你放心,你進了掖庭,反而最安全。要你命的人,不敢在宮裏随便動手。”
萍娘面容清秀柔和,說話有條不紊,一派養尊處優的貴女才有的矜貴風範。她是尚食局司藥女典。掖庭裏的罪官女眷不少,多因為能書會寫,聰穎伶俐,擔任了女官。
“我也是因夫家抄家而被沒入掖庭的。”萍娘似乎看出了丹菲的疑惑,“我入宮已五年多了。亡夫曾為臨淄郡王效勞。郡王仁慈,一直對我們這些女眷多有照顧。他托付我好生照顧你,你盡可放心養病。”
小宮婢從食盒裏取出冒着熱氣的白粥和蒸餅。丹菲已餓得眼前有些發黑,捧着碗大口把粥喝了個幹淨。
“能吃就好。”萍娘笑着,“多吃些,好得快。宮中雖說不得自由,可到底是舉天下供養之處,吃食說不上多好,卻也不缺。”
萍娘溫柔的語氣像極了阿娘。丹菲心中觸動,不禁鼻子發酸,眼眶通紅。
“好了,沒事了。都過去了……”萍娘卻是誤會了,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發,“我夫家當初被抄的時候,我也覺得天都塌下來了。一家七個男丁都被斬首,我得知我夫君死了後,也差點過不下去。可是我又想着,若我也死了,可就沒人再記着他,想念他了。為着這個,我拼着一口氣,也就熬過來了。這天下呀,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丹菲可聽着萍娘輕聲細語的安慰,越發亡故的父母,眼淚不禁大滴大滴滾落。
“段娘子,你的事,郡王大致提了一下。”萍娘道,“蒼天有眼,縱使現在讓你受些勞苦,也是為了将來為家人報仇雪恨。段将軍的事跡我也略有耳聞,他為抵抗突厥而戰死沙場,是國之義士。如今……對他太不公。”
丹菲見萍娘還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想來他們這些探子應該是被分開管理的。她以段寧江的身份入宮,自然要以這身份繼續過下去。畢竟段寧江身份特殊,輕易殺不得。若換成一個普通民女,也許當場就被金吾衛撲殺了。
命運果真十分神奇。當初父親寧可背負污名帶着家人詐死逃走,就是不忍妻女進掖庭受苦。可兜兜轉轉數年,丹菲竟然又主動回了這個地方。可見她注定了要在這裏受一番磨練,才能成就她的抱負。
她要一步步向上爬,進入權力的中心。她要為父親報仇,要洗清加諸于曹家的冤屈。
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丹菲傷的是胳膊,當日就可以下床走動。萍娘見她雖然氣色不好,倒不像那些沒入掖庭的官家女郎一般怨天尤人、自暴自棄,對她多了幾分欣賞之情。
用了晚飯,萍娘便讓丹菲梳頭更衣,帶着她從一道側門離開了醫院。兩人走了一刻,到了一道宮門前。宮門之外,就是外苑。
此時正是各處宮門落鎖時分,暮鼓聲聲。這道宮門前卻無金吾衛把守。一個身材修長高大的男子站在陰影裏,幾個侍衛遠遠地站在宮道的另外一頭。
丹菲站在門內側,朝李隆基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小女叩謝郡王救命之恩。”
李隆基站在門那一頭,微笑着打量她,“如今看起來好多了。昨夜差點以為你挺不過去了。”
丹菲道:“郡王待小女恩重如山,小女來世都要結草銜環以報答。”
李隆基擺了擺手,“只要你不負我的期望,我就放心了。”
丹菲從容地笑了笑,“請郡王放心。”
李隆基朝身邊陰影裏望了一眼,“你還有什麽話要和她說?”
崔景钰修長的身影從陰影裏走出來。他面色沉靜,看不出情緒。
“沒什麽可說的。”崔景钰淡漠道,“宮廷複雜險惡,你不可急功冒進,以免翻船。我們在你身上,可是花了不少功夫的。昨日光是為了救你就……”
李隆基拿手肘碰了碰他,“說什麽?”
“知道了。”丹菲沒好氣,“我定會保住小命,早日去到那個位置上,不讓你們花的錢財精力打了水漂。”
崔景钰不以為然,“別把宮廷想得太簡單,多少前人雄心壯志,結果還不是如石子入水,再無聲息。我看你先能在掖庭裏熬出頭就不錯了……”
“崔四郎對我這麽沒信心,幹嗎當初選我?”丹菲不耐煩道。
李隆基忙道:“景钰是擔心你。他素來不會說關心人的話。”
崔景钰緊抿着唇,一言不發。
丹菲不再理他,轉而朝李隆基俯身叩首,“小女祝郡王身體安康,大展宏圖!”
“保重。”李隆基目送她遠去。
少女脊背筆直,腳步從容有力,身材修長,背脊筆直,渾身散發着堅毅氣勢。
頭頂雲朵散開,頭頂露出點點星光。半個月亮從雲後探出頭,清輝照耀在宮闕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一片粼粼清光。
丹菲走出一段路,回頭望去。李隆基已轉頭離去,崔景钰卻依舊站在宮門那一頭,目光深邃地望着她,英俊的面容一半沐浴着月光,一半沉浸在陰影中。
而後內侍關上了宮門,隔斷了兩人對望的視線。
宮婢生涯
丹菲在大理寺中并沒受鞭打,毒清了後,皮肉傷兩三天就好了。不過萍娘使了點特權,将她留在醫院,好生休養了幾天。
這幾日丹菲聽萍娘講了宮規。宮中規矩嚴謹,不容人行差踏錯。小錯還好,多罰做苦役。若是犯了大錯,少不了受嚴厲責打。掖庭又缺醫少藥,不少宮人挨不過去,也不過一卷席子裹着送出宮去。有親人接去安葬的還好,不然就草草埋在墳崗裏了。
所以丹菲在醫院住了幾日,見到被責打過的宮人都會被擡到偏院中,看護也不盡心,死活由自己了。
丹菲還從萍娘口中知道了崔家事的後續,與先前崔景钰同她說的差不離。
韋皇後并未對僞信起疑,還對崔景钰的識趣深表贊賞。崔景钰順利讨了她的歡心,升做正六品上親勳翊衛校尉,受派出京辦事去了。崔家父兄對此似乎十分反感,覺得崔景钰此舉太過有辱斯文,敗壞了崔家這一房維持幾代的清白名聲。坊間一直流傳說崔景钰已經被半趕出了崔家。
劉玉錦也萬幸并沒有被牽連,事發後就被郭舅父接回了家,一時也沒什麽消息。
“倒是有個事,你聽了一定高興。”萍娘笑道,“聽說段将軍麾下的衛參軍,當初不是說死在戰亂之中了。結果前日被人發現其實并沒死,而是做了逃兵,偷偷回了老家。于是被抓了回來,判了個流放,女眷沒入掖庭。那個指認你的衛氏,如今終得報應了。”
丹菲的喜悅溢于言表,“這是報應到了!”
“是崔郎偷偷揭發的。”萍娘道,“崔郎這也是在為你出氣。”
其實是在為段家出氣罷了。不過丹菲依舊很高興。
到了第五日,內侍過來提丹菲,萍娘也沒法再拖下去,只得将人交了出來。
萍娘送丹菲出院門,一路叮囑道:“如今還不清楚你會被分去哪個局。不過初來的宮婢,總要受一番調教。我看你面臨這麽大的變故還處亂不驚,也是個心性堅韌的。記住我的話,宮中年紀大的女史難免愛折磨人,和她們硬碰硬往往得不償失。”
“我記住了。”丹菲點頭,“凡事不該用蠻力,而該用腦子。”
萍娘點頭微笑,“是個聰慧的。你将來若有什麽事,都可來找我。不過你是皇後交代過的人,想她們也不敢太為難你。”
丹菲跪下來,給她恭敬地磕頭謝恩,方随着內侍而去。
潮濕的春風帶來花的香氣,細如牛毛的雨絲落在丹菲的臉上,将她鬓發濡濕。她跟在內侍身後,沿着長長的宮道,走入了一扇朱漆小門。
裏面是一條狹長的宮中夾道。皇宮氣勢恢宏,就連宮道的圍牆也格外高大。長長的夾道上方,只能望見狹長地一道天空,牆外隐約傳來衛兵巡邏時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丹菲也開始認識到自己的新生活會是如何。皇宮如此之大,而她們這些掖庭宮婢的容身之地,卻是只在方寸之間。
宮人領着丹菲兜兜轉轉,走了小半個時辰,來到了一處工整的庭院中。
庭院很大,裏面套着數個小院。這裏随處可見三、兩結伴而行的宮婢,皆穿着葛紅羅裙白紗衫,發飾統一。有品級的女官穿着綠、藍色長裙,年紀也略長些。
丹菲當年在長安的時候,并未怎麽接觸過宮人,對這一切都覺得新鮮,不住打量。
內侍将她交給一個女史。那女史打量了她幾眼,一言不發地領着她進了一個的院子。
這院子四面都是廂房,只在東角開了個小門進出。西北角有更衣浴室和一口井,顯然就是宮婢居住之處。此時不早不晚,宮婢們都在當值,院中空無一人。
“過來拿自己的配給。”女史開了庫房的門,冷聲道,“一人四套宮裙,兩套亵衣,兩雙布鞋,一套被褥,一個木盆,一套木碗筷,一個妝盒。不許挑揀。速速收拾好就出來!”
丹菲撿好物品抱在懷中。衣物是新制的,被褥卻是半舊,幸而還算洗得幹淨。
“你先梳洗一番,換好衣服,尋個空的床鋪安頓下來。內宮禁地,無腰牌不得随意行走,出入必得有人同行做伴,不可落單。你原也是官家子女,識字嗎?”
丹菲點了點頭。
女史柳眉一豎,尖聲道:“啞巴了嗎?”
“奴識字。娘子恕罪!”丹菲急忙欠身。
“看來還是需要教規矩。”宮婢哼道,然後丢了一個半舊的卷軸給她。
“這便是宮規,你盡早熟讀,過兩日我來抽查。若背不出來,當心挨罰。”
女史走後,丹菲抱着一堆家當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深深吸了一口氣。
宮婢寝舍同醫院差不多,窗通道,對面一排通炕,牆角屏風後是恭桶,簡單而整齊的一排箱子放在窗下,上面擺着的妝盒樣式大都一致,也有個別更加精巧漂亮些。
丹菲來得晚,四個廂房,三個都已滿員,只有南邊廂房因為陰暗潮濕,還有幾個鋪位空着。
丹菲也不挑剔,随便選了一個鋪位将床鋪好。她換上了宮裝,将舊衣洗了晾好,然後坐在床上,捧着宮規看。
她自幼聰慧,博聞強記,一張宮規看了兩遍,就記得差不多了。丹菲将卷軸丢在一旁,抱膝坐着,思緒紛亂。
崔景钰和李隆基都不停提到的含涼殿,就是韋皇後的寝宮。大明宮內朝裏,後權甚至遠高于帝權。進了含涼殿,就等于跻身大明宮的高層了。皇後的近身女官,連妃嫔都要禮讓三分。
于是幾乎所有宮人都削尖腦袋想往含涼殿擠。可一個含涼殿能有多大?又能空出多少位子來?
丹菲入宮是從最低級的粗使宮婢做起,若按照平常的程序,升做女官也需要三四年。別說崔景钰他們等不起,就是丹菲自己也沒這耐煩心。
可又有什麽捷徑可走呢?
丹菲沉沉思索着将來,什麽時候睡着的都不知道。聽到人聲醒過來時,她才發覺天色已暗,晚霞滿天。
勞作了一日的宮婢們回到了寝舍,都疲憊不堪,對多出來的新人有些漠然。
這倒正如丹菲所願。要在掖庭這樣的地方好好生存下去,越平凡不起眼越好。
院門外敲起鑼聲。一個宮婢拿腳踢了踢丹菲,道:“喂,新來的,出去取飯。記得多要一份肉菜。”
欺生也是常态。丹菲從善如流,抱着一堆食盒去取飯菜。
那宮婢見她這麽聽話,反而還吃了一驚,對旁人道:“這新來的倒是識趣。”
旁邊那個宮婢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道:“這才第一日,且先看看吧。對面的那個姓孫的,還不是日日被使喚欺負,結果突然一天鬧了起來,拿簪子劃了別人的臉。”
宮巷一頭,幾個內侍擡着盛滿飯菜的大木桶站在牆角,宮婢門自覺排隊領飯。
幾個大木桶都有半人高,包着一層棉胎保溫,裏面裝着滿滿的飯菜。一桶冬寒菜湯,一桶蘿蔔燴羊肉,一桶蒜泥蒸豬肉,一桶煮菘菜,還有兩大桶白面蒸餅,一桶胡麻餅。
這些飯菜,就是放在尋常人家裏,也算是十分豐盛的了。
宮婢乃是天子家奴,她們這些是最底層的粗使宮婢,每日要勞作,吃穿上都能保證富足。況且因為菜多,也不限量,不夠吃還可再去要一份。只是不準剩菜,否則要受女史責罰。
就快要輪到丹菲的時候,一個高個子宮婢突然跑了過來,擠到了丹菲前面。
“勞駕排隊。”丹菲低聲提醒。
那宮婢冷冷地甩了一個白眼過來,“你算什麽東西,敢來教訓我?”
說罷反手推了丹菲一把。
丹菲趔趄一步。身旁一個宮婢拉了拉她的袖子,悄聲道:“你連裴三娘都敢惹?”
“誰?”
“你新來的?”宮婢打量了丹菲兩眼,“裴三娘有個堂姐是才人呢。”
丹菲有些明白了。原來是後宮中有靠山,難怪如此嚣張跋扈。
丹菲來回兩趟,把飯菜全取了回來。屋裏已經很暗,卻還沒到掌燈十分,宮婢們都聚在院中石桌前用飯。
丹菲中午錯過了飯點,此刻已餓得肚子打鼓,也顧不得什麽斯文舉止,抓着蒸餅就着菜湯,埋頭大口啃起來。
剛啃完一個餅子,忽而聽人喚道:“那個新來的,快去燒洗澡水!”
丹菲擡頭,就見裴三娘叉腰站在她面前,盛氣淩人。
丹菲把口中食物咽下,道:“知道了,吃完就去。”
“要你現在就去!”裴三娘柳眉倒豎,喝道。
饑餓中的人眼裏只有食物,丹菲低頭喝湯,只當裴三娘的嚷嚷是狗叫。
“你聾啦?”裴三娘惱羞成怒,揚手啪地就将丹菲手裏的碗打翻,肉菜混在一起潑灑在了泥地上。
旁人或許見多了欺負新人的事,對此不以為然,照舊吃喝。
丹菲緩緩擡起頭,銳利冰冷的目光猶如刀子一樣過去。裴三娘驀然一驚,冒出一陣冷汗。
不過那目光只是一瞬而過。丹菲收回視線,恢複一副木然呆板的模樣。
“你……你瞪我做什麽?叫你去就去!”裴三娘強自鎮定,“洗澡水慣由新人去燒。你若不做,今日大夥兒不能沐浴,告去女史跟前,你就等着吃竹鞭吧!”
丹菲拿袖子抹了抹嘴邊的殘湯,一言不發地站起來,朝院角的浴房走去。
裴三娘哼了一聲,端着自己的飯食,轉身朝石桌走。她才走兩步,右腳膝彎似乎被什麽東西擊中,猛然一酸,整個人踉跄朝前撲倒,碗倒盤翻,臉結結實實地磕在了石桌邊沿。
衆人嘩然,七手八腳去扶她。
裴三娘嗷嗷呼痛,鼻血橫流,張口噗噗吐出兩顆門牙。她愣了一下,随即嚎啕大哭起來。宮婢們亂做一團,有看笑話的,有拍馬屁的,匆忙扶着她去尋大夫。
誰都沒曾注意到,裴三娘跌倒時,盤中的蒸餅飛起,越過人群頭頂,随即被一只纖長穩健的手穩穩接住。
丹菲站在人群末端,冷眼看着裴三娘被扶走。她把手中還剩着的石子丢了,啃了一口蒸餅,大步朝浴房而去。
浪費食物者,都該被懲罰。
她低調做人,息事寧人,不表示她會任由欺壓。
丹菲燒好了水,宮婢們陸陸續續過來,用木盆接了水,坐着擦身洗頭。
閑聊時宮婢們笑道,裴三娘跌的不輕,鼻骨歪了,牙齒落了兩顆,此刻整張臉都腫如豬頭。不少宮婢平日裏都受過裴三娘的氣,如今見她倒黴,都幸災樂禍,并無人置疑她那一跤跌得蹊跷。
禁宮裏敲鑼,宮婢們吹熄了燈,上床睡覺。
衆人勞累了一日,沐浴後便沉沉睡下。很快,屋內就想起了綿長的呼吸聲。
丹菲在迷糊之中聽到細細的哭泣聲,也不知道是不是西廂房裏的裴三娘因傷痛在呻吟。
她翻了個身,進入夢鄉。
接受宮訓
次日晨鼓還未敲響,喚宮人起床的鑼聲就響起。
宮婢們怨聲載道地起床,絆手絆腳地穿衣梳妝。
“那個新來的呢?去打兩盆洗臉水來,要溫熱的。”
丹菲淡淡笑着,指着牆角的盆子道:“我都已經打好了,都是溫水。”
宮婢一愣,上下打量丹菲,喃喃道:“倒是個機靈識趣的……”
另外一個圓臉的宮婢一邊洗臉,一邊問:“你中途進來的,應該是罪官家眷吧。我還沒見過那個官家女郎一來就會做活的。東屋裏那個江氏,進來後足足哭了一個月,連針線都不會拿。要她提個水,簡直要折了她的腰似的。稍微碰她一下,身上就青紫一塊。一樣的飯菜,就她像吃沙土似的。”
“之前那個吳氏不也是,剛來的時候沒事就吟詩落淚,洗個衣服要作詩,燒個水也要作個詩,水捏的人似的,一碰就哭哭啼啼的。”
丹菲擰了帕子,遞了過去,“那這兩個娘子後來如何了?”
“都死了。”圓臉宮婢漠然道,“江氏是病死的。這也不吃,那也不吃,身子弱,一場風寒就過去了。吳氏呢,寫的詩居然被陛下看到了,召過去幸了一回。本來眼看着就要飛上枝頭做鳳凰,結果陛下卻病了,皇後怪到她頭上,一條白绫賜死了。”
丹菲微微打了一個寒顫。
那宮婢掃了丹菲一眼,“我看你姿色也不俗。我也不是勸你打消這心思,畢竟掖庭裏日子難熬。反正好歹後果你都知道,自己掂量着來。”
丹菲将胭脂遞了過去,笑道:“妹子哪裏有這等野心,不過想着老實安靜地過日子,将來若能走個運,碰上放宮人,早日出去就好。”
這宮婢聽着這番話覺得順耳,目光友善了些,“我叫淑娘,她叫紅珍,你呢?”
“妹子姓……段,名寧江。兩位阿姊可喚我一聲阿江。”
“你是官家女?”紅娟問。
丹菲點頭,“自幼在邊關長大,先父是武将。”
“難怪。”淑娘道,“是比長安裏那些傲氣的貴女要看着順眼得多。”
這日朝食是一碗米粥,兩個蒸餅,和一個煮雞子,并有鹹菜若幹。這飯菜放在普通小戶人家都算豐盛,難怪許多家貧的良家子都願意進宮,只為能吃飽喝足。
不過聽宮婢閑聊,如今這的飯食已是被掖庭膳房扣過了油水的了。若按照規矩,宮婢每餐都會有肉有菜,每旬還有果子點心。皇宮是舉天下之力供養之處,若家奴還吃得不如下面貴族之家的奴仆,豈不是個笑話?
用完了早飯,宮婢們便結隊離去,去各局各宮做活。
丹菲新來,還未劃分,暫時留在院中等消息。
昨日給丹菲引路的女史又帶着三個宮婢進來。這幾個女孩顯然和丹菲一樣,都是新沒入掖庭的。女史同昨日一樣,訓了話,分發了衣服被褥,便又離去了。
丹菲見她們茫然地站在院中,便主動道:“院中只有南邊的屋子還剩幾個空鋪。你們過來吧。”
女孩們小心翼翼地走進屋。走在最後的一個女孩磨磨蹭蹭,深埋着腦袋。
丹菲不解,多看了她兩眼,雙目倏然睜大。
“你——”
“我……你……”衛佳音想逃,又無處可去,都快哭了出來。
丹菲抄手,冷笑起來,“早聽說你家犯事被抄了。我還算着日子,想你何時進來呢,衛娘子!”
衛佳音一個哆嗦,後退了小半步,“你……你當如何?我告訴你。這裏可是掖庭。你要打了我,會有女官治你的罪。”
丹菲啧啧,“說得人家好害怕喲!當初從突厥的馬刀下都闖出來了,卻是好怕被女官娘子責罰呢!”
衛佳音面色一陣紅一陣白,“你……你到底想怎麽樣?”
“你們認識呀?”一個女孩折返回來,“阿音,這位是誰?”
丹菲在心中嗤笑一聲,和顏悅色道:“我是阿音自幼一起長大的好友,叫段寧江。我和阿音呀,可是感情最好、最好,比親姊妹還親的閨友了。你說是不是呀,阿音!”
丹菲咬着最後兩個字,仿佛要咬斷衛佳音的喉嚨。
衛佳音打了一個寒顫,結巴道:“嗯……是的……朋友……”
那個女孩只當她們兩人要敘舊,便回了屋。
丹菲一步步向衛佳音走過去。衛佳音一步步後退。兩人走到院正中站定。
“你……你到底要做什麽?”衛佳音極其緊張,“這裏是掖庭,你要欺負我,女史娘子是要懲罰你的。”
“你也知道自己讨打?”丹菲笑嘻嘻地搖着頭,眼中一片冷意,“報應呀,衛佳音。看你這樣,真是報應!你當初出賣段寧江的時候,可曾想到自己會有今日?”
衛佳音面色慘白,不住喘息,“我……我都是不得已!”
丹菲嘲道,“你們衛家不過是韋家的一條狗,這麽賣力效勞,最終也不過落個兔死狗烹的結局。你如今落魄到掖庭為奴,便是你的報應。我才不會髒了自己的是手來對付你。我在一旁看着你受磨難就夠了。”
說罷,丢下衛佳音,轉身回房去。
又過了一刻,一個宮婢過來把丹菲她們幾人點了名,領着她們去了前院廳中。那裏已經有十來個新宮婢。又點了一次名後,一個中年女史搬出了宮規,教新人們學規矩。
“凡新宮婢入宮,除特選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