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都要先在掖庭北院裏做上一段時間的雜役。将來若各局裏缺人,再來你們之中挑選伶俐聰明者。若是規矩學得好,就有機會離了這地方,去內宮裏伺候貴人。是想一輩子做雜役,還是在貴人身邊過錦衣玉食的生活,就看你們此刻有多用心了。”
女孩們低頭順目地站在堂中,女史手執一條細韌的竹鞭,從她們之間走過。但凡有背不直,腿打彎的,就一鞭子抽過去。被抽中的女孩吃痛驚叫,急忙躲閃。
“躲什麽躲?将來在貴人面前被責罰,你也敢這樣大喊大叫地到處亂跑,就敲斷你的腳!”
女孩吓得哭了,不敢再躲。
“頭都給我低下去,含胸而挺背。不要把胸挺起來!你這是騷給誰看?”
又有女孩被抽得輕叫。
女史大怒,揮手重重地加了好幾鞭,“都說了,受罰不許出聲!宮規第一條,便是要你們謹言慎行。非上位者問話,不可擅自開口。非上位者命令,不可擅自行動。你們都是罪臣女眷,沒入掖庭為奴的,是來伺候貴人們的,不是進來享福的。可都給我記住了!”
一群女孩被吓得瑟瑟發抖。連衛佳音都因為左右張望,被女史抽了兩鞭子。
丹菲眼觀鼻鼻觀心,端端正正地站着。女史自她身邊走過,看了兩眼,沒有挑出錯,點頭離去。
頭一日受訓,一整個上午都在訓練站姿中度過。除了空手站,還要手中端着東西站。
每個女孩手裏端着一個方盤,裏面放着一個木碗,碗中盛滿水。只要手稍微一抖,水就容易灑潑出來。每到此時,女史的鞭子就會抽在身上。
即便是丹菲這樣因平日拉弓射箭手勁大的,長時間端着盤子也會吃力。手臂最開始是發酸,筋肉一陣陣抽痛,控制不住開始顫抖。熬到後來,雙手發麻,待到放下盤子,兩條胳膊都沒了知覺。
衛佳音可不像丹菲這樣力氣大。她同其他嬌生慣養的女孩一樣,端不了片刻就發抖,不是把水灑了出來,就打翻了碗。女史也毫不客氣,幾鞭子抽在她背上,胳膊上,打得她淚水漣漣,又不敢哭出聲來。
“哭!就知道哭!”女史捏着她的下巴,唾罵道,“你有本事去宮裏哭給那些王孫公子看呀。要是被看中了,把你求出去做個姬妾,也算是你的造化了。要不在掖庭裏,你就哭瞎了眼,也沒人在乎!”
縱使丹菲也挨了幾次打。這點傷痛對她來說倒不算什麽,只是為了不引人注目,她還是裝着害怕的模樣。等女史一走,她又恢複了平常神色。
衛佳音揉着被抽出條條紅印的胳膊,又怕又怨又絕望,淚水噗噗掉,哭得像是江河決堤似的。
午時的時候,內侍将飯食送了過來。午食吃的是粟米飯,配筍子炖肉、芋頭燒雞等幾道菜。同夕食一樣,菜雖然不精致,但是有菜有肉,份量充足。女孩子們被調教了半日,早就餓得饑腸辘辘,當即大快朵頤起來。
待到下午,女史不再教規矩,而是把女孩們帶到了洗衣所,給每人分了高高一堆內侍的亵衣,道:“今日收工前,你們得把這些衣服洗完!”
此話一出,衆人變色。幾個女孩甚至哀叫了起來。
“叫什麽叫?”女史厲聲呵斥,“你們入宮本是為了享福的!若是推三阻四不肯幹活,宮裏不養廢物,打死了丢去做花肥就是!”
衆人噤聲。
內侍閹人有身體缺陷,容易失禁,這些衣褲都散發着一股惡心的臊臭。別說其他幾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就連丹菲聞了都有些作嘔。
此舉顯然是掖庭裏慣用的來調教新人的下馬威。既然是下馬威,那就注定逃不掉。與其推三阻四再被責打,還不如老實做。
于是丹菲強忍着不适,把衣物丢盡盆裏,撒了皂粉,然後脫去鞋襪,站在盆中踩了起來。也幸好這些都是低級內侍的衣服,布料粗糙,大力搓洗也不怕損壞。
其他幾個由貧苦人家選入宮的宮婢,也跟着動了起來。衛佳音在內的幾個官宦女兒卻依舊縮手縮腳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該做什麽。
女史可沒什麽耐心,當即拿着竹條抽打,吼道:“還需我手把手教你們怎麽洗衣服沒啊?沒長眼睛呀,看着也不會照着別人的樣子做?”
女孩被抽得驚叫哭泣,這才磨磨蹭蹭地動了手。
衛佳音用兩根手指拎起一件衣服,一股熏人的尿臊臭撲面而來。她雙手都有傷,浸了冷水後疼痛刺骨。沒有搓洗幾把,她就把手抽出來吹氣。反複幾次,傷口沾了髒水,疼得越發忍受不了了。
“磨磨蹭蹭做什麽?”女史罵道。
衛佳音實在忍不住,擡着手哭:“我……我雲英未嫁,怎麽能去給閹人洗衣?”
女史哈哈笑,“這宮裏除了皇後妃嫔,哪個女人是嫁了人的?洗閹人衣服怎麽了?還沒讓你去伺候閹人洗澡睡覺呢!小賤奴要再不識好歹,我只管一句話,宮裏找對食的內侍正喜歡你這等細皮嫩肉的呢!”
旁觀的粗使宮奴和女史們哄然大笑。這宮中底層乃是藏污納垢之處,宮人也無什麽講究,說話自然粗鄙猥亵。
原本一個早上都在被責打,衛佳音性子又嬌蠻高傲,此刻脾氣上來,氣得一腳将水盆踢開。
“我是入宮為奴,可你也不能這樣折辱人!”
洗衣風波
女史已在掖庭裏過了半輩子,見多了不馴服的宮婢。她也懶得多費口舌,當即過去拎起衛佳音的領子,厚實粗糙的大掌猶如蒲扇一般,啪啪啪地扇了她四、五個耳光,打得衛佳音嬌嫩粉白的面孔霎時脹得通紅,整個人都懵了。
女史将她掼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小賤奴少在老娘這裏擺譜,當自己是個什麽東西?若不想活了,回去解了腰帶自己吊死,少在我這裏哭天搶地!”
旁邊其他洗衣婦人看着熱鬧,嘻嘻哈哈地大笑起來,還有婦人高聲道:“小娘子不想做苦力,便丢去宮外伎坊彈琴賣藝,給郎君們吹簫暖床。”
衛佳音又羞又懼,臉色發紫,俯身嚎啕大哭起來。
女史哪裏會惜香憐玉,一腳将她踢翻在了泥水裏,道:“少在這裏哭喪,趕快做活!”
旁邊幾個女孩見了衛佳音的下場,早吓得面無人色,再顧不得嫌棄衣服髒臭,趕緊勞作起來。衛佳音卻是依舊沒回過神,坐在泥水裏嗚嗚哭泣。
女史懶得和她糾纏,撇了她走了。一個女孩看不下,過去拉她,卻被她推開。
“別管她了。”丹菲漠然道,“都到這處境了,她還想不明白,能怪誰?”
此話沒錯。人在什麽樣的境地,就該做什麽樣的事。能屈能伸之人才活得長久,看得到希望。
衛佳音聽到了丹菲的話,擡頭狠狠瞪了她一眼。
丹菲不以為然一笑,“你腦子真是傻了,當初在女學裏耀武揚威就罷了,如今進了掖庭,還不看清現實。韋家早棄了你。我看你就是死了,也不過一卷草席丢亂墳崗的命。”
“你才是做枉死鬼的命!”衛佳音狠狠抹了一把臉,爬了起來,“你等着瞧。我和你,到底哪個最先離開這裏!”
“拭目以待。”丹菲淡然一笑。
丹菲做事本就麻利,洗衣服的速度也比旁人快。她先一口氣把大半衣服洗完,接着放慢了速度,慢吞吞地搓洗剩下的幾件。等到敲鐘收工,女史來收衣服時,她剛剛把最後一件衣服洗完。
“完成任務的人去吃飯。”女史冷漠地吩咐着,“沒洗完的人,扣飯食一頓。”
人群裏霎時響起哀叫聲。
“嚷嚷什麽?”女史喝道,“我話還未說完。宮規賞罰分明。活未做完的,全都要罰!少洗了幾件衣服,就抽幾鞭!”
“什麽!”那些沒做完活的宮婢們紛紛驚呼。
女史冷笑,“你們當如何?若不罰你們,讓那些勤奮做活的宮人如何想?”
說罷一揮手,幾個膀大腰圓的宮婢一擁而上,将那幾個女孩抓了過來,卷起袖子露出胳膊。女史親自行刑,竹條抽在肉上啪啪作響。女孩子們自打出生就吃過這等哭,一個二個哭爹喊娘,好不凄慘。
衛佳音也沒洗完衣服,本滿是鞭痕的胳膊傷上加傷,被打得流下血來。衛佳音實在吃不住這疼,哭着拼命掙紮。宮婢一時沒抓住,被她掙脫。她朝丹菲這邊直直奔了過來。
女孩們都大吃一驚,下意識退讓開來。衛佳音撲到丹菲面前,就往她身後躲。眼看女史揮舞着竹條追過來,丹菲替她擋着也不是,不擋也不是,左右為難。
幸好兩個宮婢從後面包抄過來,将衛佳音抓住,又拽了回去。
衛佳音被拖走前,哀求地望向丹菲。
丹菲心一軟,又随即一硬,別過了頭。
為奴者必然要吃這個苦。尤其掖庭之中,規矩森嚴,行差踏錯就會要了性命。若是不能早早看清現實,适應這裏的生存,那等待她們的,只有死亡。
衛佳音被兩個宮婢按在地上。女史勃然大怒,劈頭蓋臉地抽了二三十下才住手,唾道:“拿喬張致的小賤人,再跑就直接敲斷了你的腿,丢去做官妓!”
衛佳音瑟縮着哭泣不止。旁的女孩也怕被她連累,不敢去安慰她。
衆人吃了教訓,直到回了住宿的院子,都還膽戰心驚。其他宮婢見她們這樣便知道挨了教訓,或是同情問一聲,或是冷嘲一笑,并不見怪。
待到宮人送了夕食來,衛佳音她們幾個沒做完活的,果真沒分。
衛佳音有累又餓,渾身疼痛,淚眼蒙蒙地望着丹菲啃餅喝湯。
丹菲吃完了一個餅子,拿着剩下的那個,朝衛佳音望去。
衛佳音雙眼發亮。
丹菲漠然別過臉,繼續大口吃了起來。
衛佳音氣得臉色發紫,“你……你在看我笑話吧?”
“你自己不鬧笑話,我想看也看不了。”丹菲喝了一口湯,“再說,我早就說你如今的遭遇,就是你出賣段寧江的下場。挨幾鞭子就受不了了?你可知道她是怎麽死的?我見到她的時候,她體無完膚,肩膀上、背上,都有尺長的刀傷,深可見骨!”
衛佳音臉色發青,“我……她……”
“所以,你省省吧。”丹菲把最後一塊餅子塞進嘴裏,冷笑着指着衛佳音,“從今日起,段寧江所受的每一份傷痛,都會報應在你身上!”
衛佳音渾身一震,癱坐在榻上。
至此以後,她們這些新宮婢,都是上午學習規矩,下午便去做活。有時去洗衣,有時禦膳房洗菜,都是些繁雜苦活。不論是學規矩還是幹活,規矩都極嚴。
光是站姿,她們就學了三日,然後學行走。
女孩子們端着各式各樣的器皿行走,不論腳下踩着什麽,都必須走得四平八穩,絕對不可将器皿中的水潑濺出來,更別說将器物打翻掉落。
“宮中器皿,非金即玉,或是瑪瑙水晶,随便磕了個缺,就是砍了你們也陪不起。你們也別怪我苛刻。這等童子功練不好,将來得罪了貴人,那才有你們罪受。”
而後練習坐姿,正坐一坐便是半個時辰,必須含胸挺背,低頭順目,身子不得搖晃。這姿勢極累人,每次訓練完,人人雙腿都好似被砍了似的毫無知覺。而起身時若是東倒西歪,同樣也要被女史抽一頓鞭子。
“腳再麻,再難受,也得給我忍着。不準皺眉,不準嘆氣,更不準捶腿揉膝!”
就連睡覺,也有一番規矩。若是伺候貴人,在殿中值夜,宮婢的睡姿就極有講究。或是守着熏籠趺坐一夜,或是能睡外面榻上,卻是不準翻身,不準打鼾和呓語,以免驚擾了貴人。
只是,能上殿值夜的,都是尚寝的宮婢和貼身伺候的高品女官。這群女孩将來分去那個局還不定,對此要求也并不高。
一連大半個月的嚴厲調教,女孩子們脫胎換骨。
衛佳音等幾個官家女郎被收拾了一番,少了驕嬌二氣,跟着衆人一起老實做活,身手也日漸利索起來。那些窮苦出身的女孩受了一番教化,談吐氣質也比之前好了許多,有了端莊娴雅的模樣。
這些日子裏,丹菲和衛佳音相安無事,連話也極少說。
丹菲因為人機靈,同淑娘和紅珍關系日漸親厚。淑娘她們接納了她,改而指派另外一個新來的宮婢雲英做雜活。丹菲倒沒跟着一起使喚那宮婢,還時常幫一下忙。
丹菲平日裏老實做工,不拔尖也不落尾,在宮婢中又安靜低調,于是存在感十分薄弱,時常被人忽視。萍娘時常過來探望丹菲,見她适應得很好,也沒有受人欺負,遂放下心來。
天氣漸漸回暖,李花、梨花開始抽出花苞。
即便掖庭底層這樣的院落裏,也種着三兩株花樹。輪休時,宮婢們三兩結伴,在樹下做點針線活,聊着從別處聽來的閑話。
“尚宮局裏傳來的消息,說是陛下和皇後要給寡居的宜國公主選驸馬呢。”一位女史道。
聽到宜國公主的名字,丹菲耳尖動了動。
“說起宜國公主,聽說她在突厥那裏過得日子可苦了。突厥可汗殘暴冷酷,經常責打她。她給突厥可汗生了兒子,可是可汗不喜歡,就任由小王子病死了。這做母親的,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孩子病死,心都該碎了。”
“如今好了。她還了朝,聖上廢了她和突厥可汗的婚事,要給她另外擇驸馬呢。這也算苦盡甘來吧。”
年長的女史笑道:“你們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自己日日勞作,還不知何時能出宮,操心那些貴人的日子過得好不好?人家再差,也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好麽?”
衆人苦笑,不提。
過了三日,聖上和皇後在清思殿設了排場,用來選驸馬。無數名來自全國各地的世家郎君進入了大明宮,展示自己的容貌和才藝,供皇後和公主們挑選。
宮婢們這段時間全都關注着這一盛事。即便深處掖庭底層,丹菲每日也都能聽到各個有關選驸馬的消息。
今日哪個郎君容貌驚豔全場,哪個郎君詩作讓聖上贊不絕口。明日又是哪個郎君馬術高超,哪個郎君氣質儒雅溫柔,引得公主留着多說了幾句話。
衛佳音有一次從宮婢口中聽到了一個郎君的名字,背着人哭了一陣。
丹菲恰好路過,正考慮要不要問一下的時候,衛佳音自己先開了口。
“那個徐家的七郎,原本……原本親口說要娶我的!我耶耶本說,等風聲過去了,他就給我們兩個議親。”
丹菲冷漠嘲道:“這樣說來,我倒要恭喜他沒有娶到一個毒婦了。”
“你——”衛佳音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狠狠道,“我可差點忘了,你喜歡的那個男人如今上戰場了,有沒有命活着回來還不知道呢!”
丹菲臉色一變,“你敢再咒他一句,我就撕了你的嘴!你知道我可不光是會吓唬人。”
衛佳音逼急了,氣沖沖反駁:“你得意什麽?崔景钰還不是把你丢在掖庭就不管了?”
丹菲漠然道:“我是賤命一條,可崔家幾十條人命,條條都比我貴重呢。崔景钰可冒不起這個險。你好生打理自己,少替我操這個心了。”
衛佳音吵不過她,氣呼呼地走了。
宮廷馬球
小小的彩漆馬球自天空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落在已被馬蹄踐踏得坑坑窪窪的黃土球場上。尚未滾落多遠,就又被球杖的月牙頭一掃,再度擊飛。
清思殿前的球場上,旌旗搖曳,呼聲震耳,奔踏紛紛的馬蹄聲猶如陣陣雷鳴。
身着紅藍二色的兩隊球員正騎着骠壯敏捷的突厥良馬在賽場聲奔馳追逐,數個球杖競相揮舞,攪得人眼花缭亂。
關鍵時刻,一匹玉色馬靈敏地蹿過,馬上的藍衣兒郎見縫插針,伸出球杖輕輕一撥,馬球擦着無數馬蹄滾出包圍。
男子胯下的馬兒極靈敏,随即抽身而出。男子雙腿緊夾馬腹,側腰伏下,上身懸空,揮舞着球棍狠狠一擊。
球棍的彎頭擊中馬球時發出一聲清晰的脆響,連帶着從地上激起一團黃土。色彩絢麗的小馬球飛而起,躍得極高,對手的球杆都無法觸及。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這顆高飛的馬球,就見它劃了一道彎彎的圓弧,看似勉強,卻又無比精準地擦着欄杆落入了對方的球門之中。
鑼鼓聲砰然響起,伴随着的是觀臺上如潮如雷一般的叫好聲與掌聲。都教練使揚旗,便有小吏将一張小藍旗插在了藍隊的計分架上。
藍隊的球員紛紛振臂高呼,湧過來與進球的那個玉馬郎君擊掌摟臂。
崔景钰拉着缰繩原地轉了一圈,俊逸的面孔沐浴着春日驕陽。他一身大汗,薄薄的綢衣盡被汗水打濕,貼合着他年輕矯健的身軀,勾勒肌肉精悍的肩背和勁瘦的腰肢。
看臺上的宮裝貴女們目光皆焦距在他身上,熱情大膽些的女郎更是搖着團扇,高呼他的名字,愛慕之情溢于言表。
宮殿臺階最上方中央的高坐上,帝後并肩端坐。
“打得好。”聖上點頭笑道,“崔四郎這球技,同阿瞞不分高下了吧?”
韋皇後笑,“今日分明是給阿苒選夫婿,讓那些郎君上場路一手,結果現在看來,風頭全被崔四郎給搶去了。”
李碧苒笑道:“母親不用擔心,我自省得,沒多看他一眼呢。”
說罷朝旁邊的安樂公主笑了笑,生怕她誤會。
安樂公主卻是冷着臉,一副憂慮重重的樣子。
她至今都沒法對崔景钰美人在懷卻沒半點反應的事耿耿于懷,甚至是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崔景钰雖然聲名遠揚,愛慕者衆,卻從來沒聽他和哪位貴女紅顏傳出過什麽緋聞來。安樂公主以前只當他潔身自好。發生那事後,她才忍不住想,或許不是他不想風流,而是他不能?
安樂公主的心一沉。
可是再望過去,全場二十來個男兒,獨獨崔景钰最為俊美無俦,從頭到腳,無一不精致完美。安樂心中抽痛,怎麽也割舍不下。
她自幼在房州那偏僻之地長大,所見的全是平庸男子。後來聖人被則天皇後召回宮,重新立為太子,安樂公主才随父母回到長安。她在初次宮宴上,一眼看到如玉樹瓊枝一般的崔景钰,便再也挪不開眼。
京城裏俊美公子無數,都對安樂公主如衆星捧月一般,唯獨崔景钰對她十分疏離。安樂公主一度瘋狂迷戀他,熱情追求。可崔景钰幼年時就由父母做主同孔家女孩定了親,對她的示愛假裝不懂,含蓄地拒絕了。
安樂當時心高氣傲,又兼武崇訓對她最為殷切熱情,兩人便很快糾纏在一起,有了身孕,不得不匆匆下嫁。
驸馬武崇訓乃武三思之子,這親事帝後都很滿意。婚後安樂和驸馬各自尋歡作樂,互不幹涉。就因為沒有得到過,所以安樂對崔景钰這麽多年來,一直念念不忘。
可如今,念了多年的珍寶,卻極有可能是一顆魚目。安樂公主望着場上的崔景钰,一面愛火洶湧燃燒,一面如置冰窟,五味雜陳,一時都不該怎麽辦的好。
崔景钰正和李隆基談笑。宮人奉上幹淨球衣。兩個兒郎毫不避嫌,當即就将身上汗濕的球衣扯了下來,袒露出了精悍健美的身軀。兩人都一身汗水,陽光下,緊實的肌膚猶如塗油一般,充滿男性之美。
看臺上,名媛貴婦們一陣嘩然,教坊藝伎們更是直呼着“崔郎”、“郡王”,粉帕揮舞,陣陣香風撲面而來。
韋皇後不住笑,“瞧瞧這兩個淘氣的,讓別的郎君如何是好?話說阿苒,你看了許久,可有哪些看中眼的?”
李碧苒的目光依依不舍地從李隆基健美的身軀上挪開,“婚姻大事,既然由女兒自己做主,自然要千般仔細,萬般謹慎,生怕出錯呢。女兒如今可再錯不起了。”
韋皇後不以為然道,“你雖是我義女,卻也是堂堂公主。你在突厥受苦,我和大家都說這次一定要讓你選個稱心如意的。”
李碧苒拿着扇子輕輕幫韋皇後扇風,讨好道:“女兒真是三生修來的福分,才能給母親做女兒。對了,這崔景钰如今可是真的被母親馴服了?大王昨日還在我這裏念叨他的事呢。”
“就知道你要問這個。”韋皇後朝立在身後的柴尚宮使了一個眼神。
柴尚宮掏出了那封信,私下遞了過來。
李碧苒急忙接了,感激道:“大王必定感激涕零……”
韋皇後冷笑道:“去同你親耶說,讓他以後謹慎寫,墨寶別亂丢。我可沒功夫三天兩頭替他收拾爛攤子。”
李碧苒連聲應下,又道:“聽說段家小娘子沒入掖庭了?她居然真的沒死?”
韋皇後道:“崔景钰為了她,連這麽寶貴的東西都交上來了,可見到底是親表妹呢。”
此時場上,太子李重俊正在氣急敗壞地在訓斥隊友。他隊中都是前來選驸馬的年輕郎君,都敢怒不敢言。
“大家你看。”韋皇後冷笑,“太子這火爆沖動的性子,何時能改改?不過是打個球罷了,卻般浮躁。如此不寬厚,又不知體恤隊友,怎麽能得人心?”
聖上尴尬地咳了咳,“太子還年輕……”
“他可都已經為人父了!”韋皇後道,“不說大家你當年,就是尋常大姓兒郎,哪個不是成家後就知道穩重了?”
安樂公主也道:“看到太子這樣,就教我想起大兄。他可是聰慧寬厚、睿智沉穩。我總覺得,都是大兄太優秀,太好了,才早早被老天爺招了去……”
韋皇後頓時紅了眼眶,“好端端地,怎麽又提大郎?他若還活着……”
上官婉兒忙笑道:“皇後別傷心,想大郎的時候,不妨多看看安樂呀。我看她到底和大郎最親,性子最像大郎,一般的聰慧。我們安樂做女兒都巾帼不讓須眉,如是生做男兒,還不知多出色呢!”
韋皇後和安樂公主露出愉悅笑意,朝上官婉兒投去贊許一瞥。唯獨太子妃坐在一旁,聽了這一番話,坐立不安。
韋皇後本就厭惡太子,連帶着對這兒媳也十分不喜,見她如此,反而丢了一記白眼過去。
“誰最像大郎?”
忽而一聲清亮的女聲從遠處傳來,帶着恣縱的笑意。只見數名宮婢簇擁着一個高鬓華服的貴婦而來。那貴婦面容豔麗,環珠圍翠,姿态別有一番華貴之氣。
來者正是聖上的皇妹,太平長公主。
韋皇後收斂了笑臉,默不吭聲。上官婉兒起身朝太平行禮,笑意和善。
太平長公主行了禮,在聖上身側坐下,道:“是我來晚了。先前可又是在說大郎?”
聖上傷感地點頭,道:“太子沖動浮躁,便忍不住想起大郎的好來。”
“三哥也想開些,雖說白發送黑發,乃是人間悲劇,可是父母挂念不放,反而會累得亡故的孩子不得往生呀。”太平公主聲音清脆,話語流利,幾句話就哄得聖上不住點頭,“太子再不好,也是三哥您的親生兒子。他不懂事,多多教導他就是了。這天下,哪裏有十全十美的兒女?”
說罷,冷傲地掃了韋皇後和安樂公主一眼。
韋皇後和安樂鐵青着臉。
上官婉兒忙笑道:“瞧,下半場開局了。”
衆人這才将注意力放回場上。
比賽重開的鑼鼓聲響起,兩隊人馬整裝重發。太子一馬當先,李隆基與崔景钰也随即迎了上去。
藍隊已然領先,率領紅隊的太子不免有些焦躁。紅隊球員也并不大聽太子調動,有些應付了事之态。太子怒火攻心,打起來便更加沒有章法,頻頻犯禁。都教練在一旁看着焦急,卻有不敢輕易判太子犯規。
“太子這是做甚?”安樂公主叱道,“方才他撞了钰郎,都教練怎麽也不叫停?”
這時太子帶球朝藍隊球門攻過去,一路橫沖直撞。衆人都看他神色不對,都退避開來。都教練站在一旁束手無策,哪裏敢去喝止?
這時卻見李隆基橫馬守門,以萬夫莫開之勢堵住了太子去路。不料太子非但不勒馬,反而加勢沖去。
說時遲那時快,兩人轟地撞作一團。
看臺上發出一陣驚呼聲,都教練猛敲鑼鼓喊停。
李隆基落下馬來,被宮人團團圍住。太子坐在馬上,手捂着額角,鮮血從指縫中流了出來。太子妃驚叫一聲,急忙起身。
“這是怎麽了?”聖上連忙問。
“大家看不明白麽?”韋皇後冷笑,“太子犯了規,連人帶馬撞了三郎呢。”
太平公主其實也不喜太子,見他莽撞無度,毫無皇儲風範,更加厭惡。
聖上搖頭嘆氣,起身道:“我看三郎傷得不輕,着禦醫給他好生看看。太子……也給他看看吧。這裏風大,吹得頭疼。我先去歇息了。”
衆人起身。聖上擺了擺手,也不要韋皇後相送,只扶着一個寵妃的手走。
太子胡鬧一場。球賽最後草草結束,藍隊以一籌險勝,卻是勝之不武。
那些候選的郎君們暗暗埋怨着,不甘心地離了大明宮。
李碧苒心不在焉地回了公主府,掏出信看了看,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紫兒,”她喚心腹婢女,“聽說那封信是段氏交給崔景钰的呢。她是否知道了信上的內容?”
宋紫兒道:“公主別多想了。那可是一封密信。段氏又不是神仙,怎麽解得出來?”
李碧苒搖頭,“當初段德元那老東西派人來偷走了那麽多書信,其中不乏許多貴重的,唯獨這封信讓段氏單獨留下了。顯然她是知道這信有所不同。”
“可是,信不是都已經在您的手上了麽?”宋紫兒道,“就算段氏真的知道了信中內容,沒憑沒據,又能如何?”
李碧苒憂心忡忡地嘆了一聲,就着燈火,把信點燃了。
火苗飛速舔舐着信紙,照亮了李碧苒清秀而陰翳的面孔。
李碧苒把燃燒的信丢到了熏爐中,道:“多一個段氏,就多一個變數。若沒法滅口,那也得想個法子,将她掌控在自己手中。”
污蔑偷盜
熙熙攘攘了十來日,兩位驸馬終于被選了出來。
出乎衆人意料的,宜國公主沒在那群年輕郎君中挑一個,反而看中一個禮部小官。這消息傳到掖庭,宮婢們做針線活的時候又是好一陣議論。
“那個郎君姓郭,只是禮部一個郎中。”知情的女史道,“據說生得倒是俊朗斯文、一表人才。這次大選,他在一旁做文案記錄。宜國公主見他做事認真,待人謙和,還将茶水點心送給一旁執華蓋的宮人吃,便覺得他善良敦厚、踏實可靠,将他相中了。皇後将郭郎招來一問,他恰好是個鳏夫!陛下見他沉穩謙和,又是書香門第出身,和宜國公主又年紀相當,便成人之美,給兩人賜婚了。”
姓郭,又是禮部官員,又是鳏夫?
這人立刻就和丹菲認識的郭舅父對上了號。若是真的,劉玉錦不是就要有一個公主舅母了?
劉玉錦若是成了公主的外甥女,身份上倒是貴重了不少。丹菲也再也不用替她将來婚嫁操心了。
丹菲問:“宜國公主不挑俊俏郎君,卻挑個老實小官,倒是奇怪。”
女史道:“都說宜國公主品行端方、淡薄名利,是個極難得的高潔如蓮的女子。她道自己已是在突厥遭過一回罪,不想再尋那等豪門世家子了,倒喜歡郭驸馬謙和樸實,溫柔細心呢。”
又有女官道:“我看呀,宜國公主這才是聰明。這成過親的男人,才會疼人呢。”
衆人一笑。
丹菲卻是覺得宜國公主還真的同段夫人所說,是個極有心眼的人。抛開她同臨淄郡王的往事不提,就沖她選了個本分而又英俊的小官為夫,就可看出她很會做姿态。她和親有功,又據說受盡了虐待,導致她再嫁都只肯将就一個一文不名的男人。如此一來,非但帝後更覺得虧欠她,世人還不知道怎麽憐憫、歌頌她呢。
不過這樣的人也有一個好,就是肯定極要面子。李碧苒為了好名聲,肯定是要做個賢妻良母的,若是她做了劉玉錦的舅母,應該對劉玉錦不會差。
說笑聲中,丹菲咬斷了線,擡頭就見衛佳音埋着頭走回院中。她臉色蒼白,眼眶發紅,顯然才哭過一場。
丹菲好奇打量她,被她狠狠瞪了一眼。丹菲回了一記白眼,繼續忙自己的事去了。
這幾日天氣轉暖,宮人們都換上了春裝。過了一個冬季,衣服多少有些不合身,于是宮婢們下工回來,都會在屋外就着夕陽餘光改衣服。
過了兩日,衆人用了夕食後回了屋。
正在洗漱,東屋忽然鬧了起來。
“有人丢了東西。”紅珍側耳聽了聽,譏笑道,“這滿院子的人,渾身上下搜遍了,怕都湊不出半兩爛鐵。掉了點針頭線腦的,咋呼個什麽勁兒?”
外面傳來張女史的呵斥聲,将所有宮婢全都重新叫了出去。
衆人發覺此事有些不同尋常,都不安起來。
“咱們院中丢了東西。”張女史一臉氣急敗壞,“我屋中有一對金花樹,方才發現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