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見了。妝盒也被人動過。這對花樹是王昭容所賜,可不是什麽尋常之物。你們誰偷偷拿了,早些交出來。若是讓我查到,我定打脫一層皮!”
宮婢們一陣瑟縮,面面相觑。
丹菲心裏忽然有不詳的預感,朝衛佳音望了一眼。
衛佳音埋着頭,面色蒼白。
“沒人自首?”張女史冷笑,“好。這就給我搜!”
一聲令下,張女史親自帶着兩個親信宮婢闖進了屋子裏。她們猶如猛虎出籠一般,翻箱倒櫃,掀開被褥鋪蓋。只聽乒乓嘩啦陣陣聲響,本來整潔的屋子被翻了個底朝天。妝盒翻倒,胭脂瓷瓶摔了一地,一片狼藉。
搜到南屋的時候,動靜忽然停了。
院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就見張女史手握兩根金釵,氣勢洶洶地沖了出來。
丹菲的心猛地提起。
“沈秀娘何在?給我滾出來!”
站在丹菲身邊的一個小宮婢渾身哆嗦,癱軟在地上。丹菲松了口氣,卻覺得此事還沒結束。
那宮婢大呼:“我沒偷東西!娘子饒命呀!我沒偷您的東西呀!”
另外一黃女史低聲道:“再蠢的賊,也沒有偷了東西放自己箱子了等着被搜的。張女史,我看這是有人栽贓。”
張女史入宮十數年,如何不知道這等伎倆,“既然是在你們南屋裏搜出來的,自然是你們南屋裏的人幹的。是誰幹的自己出來。休要逼我連坐!”
南屋的十來個宮婢頓時驚慌起來,紛紛辯解,都聲稱不知情。
丹菲心跳加速,一陣緊張。
“沒人承認,你們全都按偷竊論處。宮規上對偷竊是怎麽處罰的?”
一旁的宮婢道:“鞭打五十,罰苦役。”
宮婢們霎時高聲喊冤,跪地求饒。
就這時,衛佳音突然大聲喊:“段寧江,你就招了吧!不能因為你一個人私心,害了我們一屋的人。”
四下倏然寂靜。
丹菲頭皮發麻,心裏咯噔一聲。之前不過是開場,這裏才是正戲。
無數目光落在丹菲身上。衛佳音神情極其緊張,顫聲高叫道:“方才我們被叫出來時,我分明看到你走在後面,翻了沈秀娘的箱子,把什麽東西放了進去。應該就是這對金釵吧。你懼怕被女史娘子搜出來,就栽贓同屋!”
衆人立刻退離丹菲兩步,目光充滿戒備。
沈秀娘哭着撲過來,捶打丹菲:“你怎麽能怎麽做?你這黑心爛腸的!”
丹菲用力拉開她,深吸了一口氣,噗通跪下,大聲道:“女史娘子明鑒,奴并未偷您的花樹。奴也是被栽贓的!衛氏空口無憑,捏造事實,她才最可疑!”
張女史怒道:“還要狡辯?這人證物證俱全,你還不招,罪加一倍!去拿鞭子來!”
倒是黃女史見丹菲一臉堅毅之色,實在不像個賊,拉着同伴道:“我覺得此事蹊跷,不如再審問一下。除了衛氏,可還有什麽人有話說?”
衆人靜默片刻後,一個小宮婢怯怯地舉起了手。
“雲英?”淑娘和紅珍大吃一驚。這個雲英就是取代了丹菲,被她們使喚的那個新來宮婢。
“我……下午的時候,我看到段娘子獨自一個人從女史屋子裏走出來……”雲英渾身發抖,結巴道。
“你胡說!”丹菲大聲叱喝,“我今日一個下午都在院中做針線,所有人都看着,根本就沒去過女史的屋子!”
雲英眼神漂移,看了一眼衛佳音,“我……我就是看到了……”
“我對天發誓,絕無此事!”丹菲厲喝。
“我打不死你這個小賤奴!”紅珍一巴掌扇在雲英臉上,“阿江平日帶你不薄,還幫你做活,你就是這樣報答她的?說!誰收買了你?”
紅珍抓着她的頭發,又扇又踹。雲英尖聲哭叫,不住掙紮。淑娘急忙去拉紅珍。紅珍放開了雲英,又去打衛佳音。衛佳音有準備,撒腿就跑。兩人在人群裏鑽來鑽去,衆人又将紅珍勸住了。
丹菲朝張女史磕了一個響頭,大聲道:“奴可以過世的父母在天之靈發誓,絕對沒有偷過娘子的金釵。若奴撒謊,甘受天打雷劈!”
衛佳音咬牙,冷冷抛了一句:“若是起誓有用,又何須判官?”
丹菲目光如刀刺向衛佳音,“這不是你第一次栽贓污蔑我。每一筆,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衛佳音打了一個哆嗦,目光充滿畏懼。
“夠了——”張女史怒喝一聲,鎮壓住了滿場騷亂,“段氏偷竊,人贓并獲,休得狡辯!罰你鞭撻五十,洗馬桶一月!”
說罷,不理使勁給她使眼色的黃女史,轉身就走了。
她那兩個宮婢随即過來,堵住了丹菲的嘴,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了院中石板上。
事已至此,再争辯已無用,丹菲倒安靜了。她也不掙紮,任由她們捆住了手腳。
鞭子落在身上的時候,丹菲猛地擡起頭,目光如夜空閃電般朝衛佳音射去。
衛佳音驚慌地後退了半步。
鞭子一道接一道落在身上。縱使是女子行刑,力道不重,可積累下來,也讓後背如火燒一般疼痛。
丹菲緊緊閉上了眼,汗水混合着淚水落下。
攤牌警告
“哎呀呀,別動——”淑娘拿着濕帕子,擦着丹菲背部的鞭痕上,“幸而黃女史在一旁使眼色,那兩個行刑的丫頭沒下狠手。我看你的傷也不算重,好好養幾日就沒事了。”
“這點傷算個什麽?”丹菲不以為然,“不過破了點油皮,不用上藥就能好。”
“都流血了,怎麽能不上藥?”紅珍道。
“白白被冤枉打一頓,哪裏能這麽算了?”紅珍嗤道,随即又踹了雲英一腳,“你這吃裏爬外、黑心爛肺的小賤人。說,你收了什麽好處?”
雲英跪在地上,被紅珍踹得倒地。紅珍還不解氣,上去又狠狠踩她幾腳。
雲英被打得大叫。同宿舍的宮婢瞧不起她出賣同伴,都置若罔聞。還是丹菲聽她叫聲慘,勸道:“罷了,紅珍姐,大晚上的,又把女史驚動起來了也不好。雲英,我問你,衛佳音是許了你什麽好處,還是拿什麽威脅了你?我往日待你不薄,你也是個本分的,不該無緣無故污蔑我。”
雲英本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聽丹菲這麽一問,突然暴起,雙目赤紅地朝丹菲吼道:“我恨你!我如今遭遇,我們一家落得如此下場,都是你們段家的錯!”
丹菲大吃一驚,“你是……”
雲英咆哮:“我爹就是被你爹的案子牽連,我們姚家才落得抄家的下場的!你爹就是個通敵賣國的亂臣賊子!”
丹菲恍然大悟,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的好。
雲英還在破口大罵,丹菲輕描淡寫地打斷她:“我爹是被冤枉的。那些文書,乃是由衛參軍僞造。這衛參軍,便是指使你做事的衛佳音之父。”
雲英愣住,繼而道:“你騙人!”
“愛信不信。”丹菲翻了一個白眼,“你要恨我随意。要繼續為衛佳音賣命效勞,也是你的自由。可你要再惹到我,休怪我下手無情。反正我爹娘兄弟全都死了個幹淨,我一條光棍,還怕你這樣的小丫頭?”
雲英面無人色,“衛佳音她……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你沒長腦子,不會自己去判斷,非要人雲亦雲?”丹菲嘲道,“是非曲直,自有公道。假以時日,我父兄的冤屈一定能昭雪。你就好好地活着,睜大眼睛看着吧!”
說罷,轉過身不去理她了。
這時有個面生的宮婢走進屋來,丢了一盒藥在榻上,道:“女史讓送來的,讓給段氏上藥。”
“有勞。”丹菲披着衣衫起身,“請問是哪位女史。我回頭好去謝恩。”
宮婢目光閃爍了一下,道:“是……是張女史。”
“張女史這般好心,打了棒子又給顆糖?”淑娘小聲嘀咕。
丹菲擰開小木盒,聞了一下,嘴角微微一抽,“勞煩娘子先替我向女史道謝。”
宮婢冷哼了一聲,提着裙子轉身離去。
“你們可認識她?”丹菲問。
“別的院裏的吧。”紅珍道,“快上藥吧。這天氣也熱了,萬一傷口灌膿可不是好玩的。”
丹菲點了點頭,拿着藥盒遞給紅珍。紅珍伸手來接,還未碰到,丹菲手一松,藥盒跌了下去,嘩啦一聲落入水盆中。
紅珍和淑娘驚呼。
盒子裏裝的藥粉融進了水裏,顯然沒法用了。
“好好的藥,這可不糟蹋了?”淑娘懊惱。
“就是一副極普通的活血化瘀的藥罷了。”丹菲卻是笑道,“我這傷就是不用藥,過兩日就會好。”
紅珍惋惜一嘆,又踹了踹雲英,“還不把水盆端去倒了?阿江不罰你,別當我們其他人是死的!”
雲英腦子裏正一團亂,失魂落魄地端着水盆往外走。
“等一下。”丹菲喚道,“我和衛佳音有恩怨。你若是想不明白,就不要插手的好。要不然我同她鬥法起來,誤傷了你,可沒賬算。”
雲英面色蒼白,狼狽地出了屋。
“這就算了?”淑娘挑眉,“阿江,你這麽好欺負,衛氏定還會有下一招。”
“我可沒說就放過衛佳音了。”丹菲冷笑,系好腰帶,“這事讓我自己處理。這衛佳音背後有權貴。我和她鬥不打緊,連累了你們,我心裏就過意不去了。”
淑娘和紅珍入宮有兩年,也知道這其中厲害。既然丹菲已經發話,她們自然不做引火燒身的傻事了。
衛佳音磨磨蹭蹭地回了屋,對上丹菲似笑非笑的雙眼。她打了一個哆嗦,避開她的目光,鑽進了被子裏,蒙頭就睡。
丹菲的傷次日就結了疤。至于那藥,丹菲聞着不對,拿不準加了什麽料。橫豎用了肯定對她不利,倒了也就倒了。
吃了虧後,丹菲一直在思索。衛佳音沒有膽子也沒必要來害她,那定是韋家人所為。可韋家若是因為她有可能看過信,而想殺她滅口,這麽一場小打小鬧又要不了她的命。
更何況。韋家當初要殺她,是不知道崔景钰會輕松就投靠了韋家。如今他們已經結盟,再來害崔景钰的“表妹”,未免壞了規矩了呀。
考驗她?
試探她?
掖庭戒律森嚴,宮人生病死亡都要被記錄在案,病因死因更要被調查清楚。丹菲又不是尋常宮婢,而是韋皇後跟前記了名的。幕後這人此次顯然意圖不在殺丹菲,而是就想讓她吃苦。
丹菲領了罰,不意味着該做的活就能減免。次日洗衣服的時候,她就不再像往日那樣慢條斯理。早早洗完了衣服,禀明了女史,繼而随着小內侍去了雜院裏洗馬桶。
宮中,即便宮婢使用的馬桶,都十分講究,裏面填有草木灰和炭灰。穢物被包裹着,倒不顯得十分肮髒。
馬桶每日都被裝得滿滿地運來。丹菲和幾個同樣受罰的宮婢一道,将馬桶裏的穢物倒進一個通外宮外的水渠中,再将馬桶清洗幹淨。
馬桶沉重,小宮婢一時沒擡穩,馬桶打翻,裏面穢物撒了丹菲一身。縱使穢物都被裹在草木灰裏,可依舊惡臭難聞。丹菲一陣惡心,死死忍住才沒吐出來。
這樣勞作了一個時辰,回到院中時,已錯過了夕食。幸好淑娘她們兩個自發多要幾個蒸餅,裏面夾着肉菜,藏在被褥裏,留着給丹菲吃。
丹菲在浴房裏使勁搓着身子,直到肌膚紅成一片。背上的傷已經變成烏紫色,沾了熱水後依舊鑽心地疼痛。她拿冷帕子小心地覆上去,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出了浴房,頭頂一輪明月,皎潔清輝照亮了小小院落,也照亮了遠處的宮闕。只有日月對紅塵萬物一視同仁,不因你卑微低賤,而少分你一寸光輝。
丹菲拎着洗幹淨的衣服去晾,走到屋側,就見衛佳音也正把濕衣服往竹竿上搭。
見到丹菲來了,衛佳音手一抖,丢下衣服就想逃。
丹菲一個箭步追過去,一把揪住衛佳音的胳膊,猛地将她拽了回來,甩在地上。
衛佳音手足并用地爬着,被丹菲一步步逼到角落裏。她不住哆嗦,大聲叫:“你要幹嗎?你休要亂來!你被罰得還不夠嗎?”
丹菲抄手冷笑,“叫呀!我們看看你能把誰叫過來?女史不在。至于別的宮婢。呵!你既然能污蔑我,也就能污蔑她們任何一個人。你如今在這裏已是衆矢之的。誰都不是傻子,怎麽會來慣這種閑事?”
果真。有兩個宮婢聽到聲音,探頭看了一眼,見是她們兩個,又十分識趣地自顧忙去了。
衛佳音無可奈何,“你……你要打就打,廢話少說!”
丹菲抓着她的衣襟,把她拽了起來,摁在牆上,揚手拔下頭上的一根銅釵,尖端貼在衛佳音的臉上。
“打你不過疼一陣就過去了。你說我要是劃了你的臉,毀了你的容,你會不會才記得住這個教訓?”
衛佳音驚恐地瞪大眼,一動不敢動,淚如雨下。
丹菲稍微一使勁,銅釵的尖端刺入衛佳音的肌膚,血珠冒了出來。
疼痛刺激下,衛佳音終于崩潰,嚎啕大哭道:“我真是不得已呀!我娘在他們手上!我要是說了,我娘就……就……”
她一口氣沒換過來,嗆咳起來,一臉淚水。
丹菲皺眉,松開了手。
衛佳音跌跪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着,“我是真的受制于人,沒有辦法!當初抄家的時候,我娘被上報了‘篤疾’,沒有被沒入掖庭。我還當這是好事,她不用進來吃苦。後來才知道,我娘被他們帶走了,軟禁了起來。我娘有宿疾,斷不得藥。我若是不聽他們指派,我娘就活不成了!阿菲,你不是也和你娘相依為命麽?要是換成你娘被人扣住了,你又能怎麽辦?”
衛佳音哭着,抱住丹菲的腿。
丹菲擡腳踢開她,冷漠不語。
母親是她唯一的親人,如果被扣做人質,她怕也……
“韋家讓你來害我?不對呀。”丹菲好整以暇地坐在石鼓上,跷起腿,“崔景钰現在和韋家關系好得稱兄道弟的,韋家沒必要來害我。所以,讓你來害我的人,定不是韋家人。”
衛佳音不敢看丹菲的眼睛,“你……你怎麽不懷疑崔景钰要殺你滅口?”
丹菲嗤笑,仿佛聽到一個大笑話。
衛佳音在那邊哭哭啼啼,道:“其實當初……我也是不肯害阿江的。可是我爹那時說,我們一家已是騎虎難下。我若不做,我們家就全完了。于我來說,阿江再重要,也沒自己親人重要呀。在那之後,我就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總是夢到阿江渾身鮮血地來尋我納命。而這個罪,我這輩子都要背負下去了。”
“你倒不是全無良心。”丹菲冷笑,“那你就好好地把這個罪背着,日日夜夜地贖罪吧。你該慶幸,我是個心慈手軟的人,不然縱使知道了你受脅迫,也會劃了你的臉給你點教訓!”
衛佳音哭哭啼啼地,“阿菲,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你的恩德,我都記着,我一定——”
“你的承諾,我半點都不會信!”丹菲彎腰伏在她耳邊,低聲道,“我頭一次沒提防,被你害了,卻是不會再有下次。”
衛佳音瑟瑟發抖,“我……我什麽都不知道……”
“料你就不會認賬。”丹菲譏嘲,“你素來是個孬種,又喜歡挑起事端,又沒膽子承擔責任。也就段寧江性子單純又心軟,才會和你這樣的小人為友。結果呢,你這唯一的朋友,還被你親手害死了。衛佳音,你做人到這份上,早該自己一頭撞死的。”
“別……別說了!”衛佳音現在最怕聽到段寧江三個字,“你大人有大量,不計較我,我一定……”
“得了!”丹菲不屑,“豺狼言恩,誰敢相信?只是你若日後再害我,就如同此物!”
說罷,咔嚓折斷了一支樹枝,丢在衛佳音面前,大步離去。
衛佳音癱軟在地上,許久都站不起來。
掖庭私會
從那之後,丹菲倒馬桶的時候就及其小心,倒沒再發生意外。二來,再髒的活,做多了也就習慣了。
一日丹菲回來,紅珍告訴她,說萍娘過來尋她,沒有找到人,又回去了。
丹菲便在心裏計算日子。
果真到了第二日,黃女史将丹菲叫了去,道:“我已求了張娘子,免了你後面的罰,你從明日起,就不用去洗馬桶了。”
丹菲驚喜,急忙磕頭謝恩,“娘子恩德,小女銜草結環以報。”
黃女史笑道:“其實這事也不是我的功勞。還是你自己有福。”
丹菲又回頭去謝萍娘。萍娘笑道:“咱們都是為了上面那位效勞,彼此守望相助是應該的。”
丹菲是她肯定是托了別人的關系。只是她不說,丹菲也不好多問。她是新來的,還沒經過考驗,他們不信任她,不想讓她知道這個關系網,也是常理。
“這事十分奇怪呢。”萍娘道,“韋家按理不應該再來找你麻煩才是。”
丹菲不便把密信的事告訴萍娘,只道:“是那個衛氏在整我。我已經私下把她打了一頓,她都招了。我以後多提防着她就是。”
萍娘點了點頭,“那位人去了潞州,你的事,是崔郎打點的。”
李隆基任潞州別家。雖然他這官做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卻也總要偶爾去潞州巡視一下裝個樣子的。
丹菲一聽是崔景钰救的她,臉随即一熱。
她當初進宮前可是誇下了海口,說自己單打獨鬥絕對不成問題。結果進宮才幾日,就被衛佳音這個她素來看不上的人整得又傷又累,真是顏面掃地。
丹菲幾乎可以想像崔景钰知道此事時臉上譏諷嘲弄的笑意。他定是在心裏笑她虛張聲勢,蠢笨無能。
想到此,丹菲又尴尬又惱怒,恨不能再把衛佳音拎來揍一頓。她在心裏憋住了一口氣,絕不能再犯這些低等的錯誤了。
她必須盡快向崔景钰和李隆基證明自己的價值,才能有機會掌握他們埋在宮中的暗子,才能實現自己的目的。
“對了,”萍娘又道,“你要是想給崔郎或者郡王傳遞什麽消息,我可以教你一個法子。你女紅如何?”
丹菲臉微紅,“繡花不精巧,做鞋子、納鞋墊倒可算是拿手。”
“那正好!”萍娘喜道,“你就将便條縫在鞋墊裏,裝作孝敬給他們的。我出宮就可替你帶出去。宮裏宮外雖然不準私相授受,可是親人間送些物品是允許的。只要不是值錢的物品,一些衣物鞋襪,內侍們也不會仔細檢查。”
這倒正中丹菲下懷。她就想和崔景钰談一談這次的事。她覺得對方的目的并不在要自己的命,而是想試探自己。她對韋氏一黨不熟,需要聽聽崔景钰的意見。
丹菲回去後,就開始納鞋墊。淑娘和紅珍午時收工回來,見丹菲在做男人的鞋,都好奇地過來打聽。
“給誰做的?你在宮外可還有情郎?”
“叫什麽名字?在做甚?”
丹菲大方道:“是做給我表兄的。”
“就是那位崔家表兄?”紅珍嚷嚷。
“喲!名滿長安的崔四郎?”淑娘雙目發亮,“阿江,你同我們說說,他到底長得怎麽樣?是否真的如傳言中一般英俊?”
衛佳音坐在不遠處做針線,偷偷朝這邊瞄。
丹菲從容道:“我同他也不熟,只是家破人亡,上京來投奔他罷了。就算住在崔府裏,因男女有別,也未曾見過幾面。他模樣……确實俊美無俦。”
宮婢們整日關在掖庭裏,能見的男人不過都是閹人,于是最愛聽王孫公子們的故事。丹菲張口就打破了她們的幻想,頓時失望得哀嚎連連。
“罷了,崔四郎也早早地就和孔家女郎定了親的。”
“他就算不定親,難道能娶你不成?”
“都說這親事要吹了。”
“什麽?”衆人驚訝。連丹菲都停下了手裏的活。
那宮婢得意道:“我阿姊在前廷奉茶,聽到內侍們在議論,說梁王和上洛王都有心将女兒嫁他呢。”
梁王就是武三思。這些王公家的女兒也真多,嫁出去聯姻就像撒芝麻似的。
丹菲道:“無緣無故的,怎麽會退親?孔家這支雖不是衍聖公嫡系,卻也是極近的旁枝,豈是尋常人家,可任由男方這般欺辱的?崔景钰作為男方,若非女方品德有失,也不會輕易退親。”
“沒準孔家想退親呢。”紅珍道,“如今外面對崔四郎的評價褒貶不一,都說他同安樂公主……”
淑娘急忙扯了她一下,“別議皇家事。”
紅珍閉了嘴。
丹菲忙了兩日,做了一雙鞋墊,托萍娘送出去。
萍娘接過鞋墊仔細一看,贊道:“果真好紮實的針法。阿段手勁兒大,又穩,線納得又密又緊。可惜了。”
鞋墊到了崔景钰手裏,第一時間就是要被拆掉,納得再漂亮也是白瞎。
丹菲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又不是什麽珍貴之物,若能完成使命,拆損了也不值得可惜。”
就和她一樣,若能完成崔李二人的托付,她能不能熬到最後,他們其實也并不關心。
日次丹菲難得輪休,終于可以輕松半日。
她坐在一株桃樹下做針線。發給宮婢的鞋子太單薄,像她們這種做雜活的宮婢,鞋子很快就會磨破,還真得自己動手做鞋才行。
鞋底子已經做好,她尋思着在鞋面上繡點花。無奈她不擅長精細的繡活,想了許久,最後決定繡個最簡單的竹君子。
春日陽光溫暖,桃花盛放,嬌豔明媚。風吹花落,鳥鳴枝頭。
丹菲放下手裏的活兒,仰頭望去。陽光有些刺目,她擡起手,擋在眼前。她入宮月餘,還是第一次感覺到這麽清靜悠閑。
“段氏。”黃女史走來,“你可閑着無事?史官裏正在曬書,少人手,你随我去。”
黃女史又在一群輪休的宮婢裏挑了幾個識字的,領着出了光順門,從內朝到了中朝。衆人沿着宮牆一路向東又走了兩刻,終于到了史館。
一群內侍正在幾個官員們的指揮下搬書曬書,卷軸擺滿了大半個庭院。
“你們幾個,去把曬好的書卷起來,收拾歸類。段氏,”黃女史招手,“你去樓上把空出來的書架擦幹淨。”
丹菲提着一個黃銅小桶,抓着巾子,沿着逼仄的樓梯上到史館二樓。
二樓大半書架都空了,可以一眼望到角落。敞開的窗外,一樹桃花絢爛如彩雲,繁華妖嬈。窗下立着一個筆直挺拔的身影。
聽到丹菲的腳步聲,崔景钰轉過身來,将手中的書卷放在一旁。
丹菲下意識往身後望。
“黃女史是自己人。”崔景钰聲音清冷,猶如冰棱輕擊,“她會替我們遮掩片刻。我時間有限,咱們長話短說。你說你上次被污蔑偷竊,是有人指使衛氏做的?”
丹菲輕輕放下了水桶,點了點頭,“我了解衛佳音,她心腸不好,但是卻十分膽小。她不敢主動招惹我。”
崔景钰的眉頭皺着,唇習慣性地抿成一條冷硬的弧度,“你有什麽價值能讓人偷偷謀害你?”
丹菲嘴角抽了抽,忍着把抹布甩在他臉上的沖動,低聲道:“我覺得是因為那封信。韋家有人極看中那封信,不想讓多餘的人知道它的存在。他們相信你,或者是忌憚你,卻不在乎我。掖庭環境險惡,我要是不幸病死了,你也無話可說。”
崔景钰側頭望着桃花樹,“你覺得那人想殺你?”
“不,他只是在試探。”丹菲道,“試探你知道此事後,對我的态度——你立刻打點了人,免了我的責罰。這證明了你一直有關注我,也在意我。若我們倆關系不好,那我必定不會像你一樣對韋氏忠心。而我又是知道信的人。那我對于韋家那人,就沒有活着的必要了。”
“這麽說,”崔景钰哼了一聲,“我現在是你的救命符了。”
丹菲把手一攤,“我也沒得其他選擇。只求郎君早日将信破解,讓這個把柄真正派上用場,好好反擊回去。”
崔景钰漠然地盯着她,“韋家這個人一直盯着你。你今後行事要多主意。黃女史雖為我所用,卻不如萍娘可信,你平日裏無需同她有什麽來往。”
丹菲道,“容我多嘴提點你一句,要解密,起碼得知道信出自誰的手。那筆跡顯然出自女子之手。我建議你查一查宜國公主。”
“你當我連這點都想不到?”崔景钰鄙夷地勾了勾唇角,“早就查過,不是她的字跡。”
“也許是有人代筆。”
崔景钰不耐煩道:“信的事我會處理,你只管想想怎麽進含涼殿吧。”
丹菲她也不是頭一次領教這男人的孤傲自負了,沒必要和他争辯。她抓起抹布,一邊擰水,一邊道:“郎君放心。我定讓您和那位都覺得物超所值!幹活去了,郎君自便。”
崔景钰轉過臉,望着絢爛如雲的桃花,嘴角勾起的弧度,卻是帶上了幾分柔和。
臨淄郡王
景龍元年的清明,宮廷中諸人都在一股莫名其妙的悲涼情緒中度過。祭典亡故的親人也就罷了,主要是韋皇後沒由來得情緒極端不好,動辄發火責罰宮人。不但服侍她的宮人提心吊膽,就連宮妃和命婦們,也都低調謹慎,生怕觸了皇後的眉頭。
“這麽大一筆錢,竟然就被他幾場豪賭,全給輸光了?”韋皇後怒氣沖沖地在殿中來回踱步。上洛王和王妃跪在下方,大氣不敢出。
“廢物!混賬!看看阿兄你養了個什麽孽種出來!”
上洛王被妹子罵得老臉一陣青一陣白,卻也不敢反駁,只哀嘆道:“是我教導不嚴,皇後息怒。大郎這孩子就是個冤孽呀,就是投胎來咱們家讨債的!”
“他還不快滾回長安,還呆在外面作甚?”韋皇後怒道,“我說呢,之前他和崔景钰起了龌龊,我還當是崔景钰閑事管得太多。現在才知道,崔景钰說他結交了江湖人士,根本不是誣告。虧我還這麽信任敬郎。因他抱怨,才把崔景钰先召了回來。結果倒給了他方便,做了一回散財童子!”
上洛王夫婦苦不堪言,只得不住謝罪。
“這錢還追得回來嗎?”韋皇後問。
崔景钰在旁邊靜默半晌,此刻方上前答道:“臣在事發後立刻派人去調查了一番,覺得此事難辦。世子身挾巨款,招搖過市,行事又比較……這自然會引起江湖上一些人的注意。我後來審問了世子身邊的人,說世子受人糊弄,帶人上了船,還開了箱子給他們看。這才讓那些人起了賊心,哄騙世子去豪賭。”
韋皇後惡狠狠地瞪了上洛王夫婦一眼,“看你們養出來的兒子,真是蠢笨得豬都不如!”
崔景钰道:“臣也略知江湖上那些賭莊的門道。他們暗地裏組織極大,繁雜如蛛網。那些巨額錢財一被他們弄到,就立刻打散,分到各處,就猶如溪流彙入江海,實在再難尋蹤跡。縱然找尋到幾個前頭的賊人,可錢怕也追不回來了。況且,若是大肆追查此事,走漏了風聲,對皇後和大王的名聲……怕到時候聖人問起,也不知如何答的好。”
韋皇後捂着心口跌坐在榻上,喘息道:“廢物!韋敬這個廢物!我當初就不該聽他的話,将你調回來的……”
安樂勸慰道:“雖然說是巨款,可是比之咱們的家業,也不算很多。這筆錢丢了,阿娘再去其他地方弄回來就是。為這個事,氣壞了身子不值得。”
“我是氣他如此不争氣!”韋皇後道,“阿兄,他若回來了,也不用來見我。讓他在家裏好生閉門思過!”
上洛王夫婦有苦說不出,狼狽而去。
崔景钰不動聲色地朝安樂使了個眼色。安樂會意,對韋皇後道:“阿娘,女兒覺得這筆錢,丢得實在蹊跷。钰郎回來前,本已将事情安排得萬無一失了,怎麽阿敬還會犯這麽大錯?”
“你是說……”
“女兒是擔心,莫非不是舅父偷偷将這筆錢私吞了吧?”
韋後愣住,“這……你舅父也不至于是這等目光短淺之人。這筆錢雖然大,卻也不是什麽傾國的財富。為了這點錢得罪我,我看他還不敢。”
“女兒卻是聽說,舅父近來可缺錢了呢。”安樂嗤笑,“舅父和阿敬都好賭,欠了不少巨額賭債。家裏幾個女孩年紀都又大了,需要嫁妝。我聽說阿敬的娘子的嫁妝,都被舅母占去了大半,弄得是世子夫人的娘家好不抱怨。”
韋皇後的親生兄弟早年全都死了,韋溫只是個族兄,原本和韋皇後并不親近。今上複位以後,韋皇後給亡故的父親求請,追封了上洛王。為了有人繼承爵位,傳承韋家這一房的香火,才從族中尋了韋溫來。
兄妹兩個原本就不親近,自然說不上多信任對方。韋家本也不是名門望族,家中有諸多陋習,常被京中世家取笑。韋皇後對娘家更是恨鐵不成鋼。
安樂公主随口說說,卻讓韋皇後對上洛王一家更加置疑了幾分。
“钰郎如何看?”韋皇後問。
崔景钰慢條斯理道:“若要查清楚,就得去查上洛王的私賬。這就乃是韋家的家事,臣不好插手了。”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