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事弄到如今,段家雖然自取滅亡,我們韋家竟然也沒落得半點好!”韋皇後揉着額角,“唉,沒一件事省心。若是大郎還在,若是大家肯廢了太子,立你為皇太女……”
“阿娘,”安樂道,“去年咱們正經上書請了一回,耶耶本已心動,魏元忠那老頭兩三句話就打消他的念頭。”
上官婉兒亦道:“太子無過,群臣擁護,大家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廢他。”
“那就給個緣故好了!”安樂狡黠一笑。
韋皇後朝崔景钰看去,“钰郎覺得如何?”
崔景钰淺笑道:“太子身上有諸多毛病,卻從來未犯過大過錯,又有朝臣擁護。要廢他,可不能只是動口舌功夫,必得有所實際行動才是。只是若要行污蔑栽贓之事,一是容易露餡,二是難免被史官記上一筆,于公主名聲有礙。皇後不如先持續向太子施壓,且看看他的反應。如今還是先将上洛王的事處理妥當,別留後患才是。”
韋皇後長嘆,“我親父兄若還在世,那裏用的着他們父子?”
聖上兒子少,臨淄郡王李隆基卻是女兒少。他兒子已有兩個,好不容易盼着愛妾生了個小女兒,簡直愛如眼珠子一般。
小孩子身體孱弱,好不容易養到周歲實在不容易。于是郡王府給舉辦了一個隆重的生日宴,又捐錢放糧,廣做善事,想給孩子積攢點福氣。
李隆基本是長安王孫公子裏的佼佼者,他自己又游交甚廣,生日宴這日,上門來祝賀的賓客絡繹不絕。就連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亦親自過來了。
“聽說上洛王的世子闖了什麽禍,累得皇後好一番氣惱,是不是?”太平道。
上官婉兒笑道:“年輕人受不住誘惑,出門辦事的時候丢了一大筆錢。皇後已罰了他了。怎麽,這事都傳遍了?”
“他們本也沒刻意瞞着。再說皇後那性子,能藏得住什麽秘密?”太平一臉鄙夷,“四哥當初的原配趙氏,倒是個極賢惠溫善的,卻是太嬌弱,給母親拘禁一下,竟然就被拘死了……聽說今日太子又犯了個什麽錯,被大家好一番訓斥?”
上官婉兒尴尬地笑,“是有個糧稅的事未辦妥。”
太平斜睨她一眼,道:“你我一同在宮中長大,幾十年下來,也如姊妹無兩般了。皇後想廢太子,立安樂為皇太女,衆人皆知。你是服侍過武皇後的,你自己扪心自問,安樂又哪點敢和武皇後相提并論。憑她,也配?”
上官婉兒嘆道:“你又何必說這些?你也該體諒我一下。我當初侍奉武皇後,身居高位,立了多少敵手。武皇後薨後,我若是不投了大家,又怎麽存身得住?”
“罷了。”太平道,“你的處境,我能理解。況且一旦嘗過權力的滋味,又怎麽能輕易忘掉。你自己放不下,也不想放下。只是你也不想想,萬一你們廢不掉太子。他日他登基了,會如何報複?韋皇後是他嫡母,他不能如何。你卻只能任由他捏圓捶扁了。”
“且走一步,算一步吧。”上官婉兒淡然笑着,“那不是宜國公主?她何時和郡王妃這般親昵了?”
不遠處,李碧苒正和臨淄郡王妃在緩步走了過來。兩人并肩而行,微笑着交談,看着似乎交情十分親厚。
太平冷笑一聲:“兩個女人,一個慈面蛇心,一個忠厚蠢笨。阿瞞這女人緣,也真是令人頭疼。”
“阿瞞正是年少風流的時候,他這王妃又賢惠得過了。”上官婉兒笑道,“到底年長男人幾歲,對着美貌少女,底氣有些不足呢。”
“她是原配發妻,王氏貴女,又是則天皇後親自指婚的,還缺什麽底氣?是她自己沒出息罷了。”太平嗤笑。
隔着荷花池,李碧苒和郡王妃給兩位長輩行禮。
太平不冷不熱地點了點頭,繼續朝前走。上官婉兒倒是回了一個溫和的笑。
郡王妃收回視線,對李碧苒道:“阿苒今日怎麽沒有和郭郎一道來?我還沒見過這準驸馬,卻是聽了不少傳言。聽說此人容貌不遜于崔景钰?”
李碧苒笑道:“這也傳得太誇張了。他不過是尋常英俊罷了。我選夫婿,也不是看模樣。他有一種特別讓人喜歡的溫柔儒雅的風度,最難得的是,他對我就像普通女人一般,不因我是公主而谄媚溫順。”
郡王妃點頭道:“咱們這樣的人,最渴求不可得的,便是尋個知心人,做一對俗世夫妻。阿苒是苦盡甘來呀。你能幸福美滿,我同你四哥也就放心了。”
李碧苒被冷不丁刺了一下,這下再看郡王妃,又覺得她笑裏藏刀,不懷好意了。
相王早年被則天皇後廢黜,父子們都被幽禁在宮中。李隆基一貫最得則天皇後疼愛,則天皇後不忍小孫子孤苦,就給他指了王氏女為妃。
王氏比李隆基要年長四歲,當時已是個小少女了。兩人做了小夫妻,王氏便如阿姊一般照顧李隆基。待到李隆基長大後與她圓房,再到則天皇後賓天後李隆基開府,兩人感情都一直十分深厚。
只可惜王氏早年落過胎後,傷了身子,只得張羅納妾。李隆基性格熱情浪漫,王妃端莊拘束,美妾的嬌憨妩媚明顯更讨他喜歡。這些年來,臨淄郡王府裏的姬妾接連生了兩個兒子,李隆基有了後。也幸得王妃持家有道,将後院裏的小打小鬧控制得很好,看着也是和睦的一大家子。
李碧苒卻是唯一的變數。
李隆基遇見李碧苒的時候,聖上剛被召回長安,重新立為太子。李碧苒作為韋後娘家的庶出女,又不是絕色,若不是碰巧撞見了脫衣擰汗的李隆基,吓得俏臉通紅的模樣實在嬌柔可愛,怕是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惹李隆基多看一眼。
韋溫家後院一團亂,姬妾撕鬥,兄弟離心。李碧苒生母早逝,常被姐妹們欺負得可憐兮兮的。李隆基見慣了嬌縱的貴女,乍一見楚楚可憐的露水白蓮,心神蕩漾,情不自禁。然後為了她大鬧胡鬧,惹得滿長安的人都來看笑話。
李碧苒是相信李隆基對她有過真情的。只是真情卻敵不過光陰。再會後,李隆基對她雖然依舊憐愛,可顯然心已經不在了。長安城裏美貌的舞女和多情的歌姬吸引去了少年郡王的愛意。王妃近乎寵溺地縱容他,他想要什麽女人得不到,自然不會總惦記着這個已成為自己堂妹的女子。
李碧苒五味雜陳,再看郡王妃那沒心機的笑,愈發覺得煩躁。她深吸了一口氣,才将情緒平複下來,道:“妹子倒是有一事,想托嫂嫂幫個忙。”
“何事?”郡王妃問。
郡王妃道:“我那準驸馬郭郎膝下還撫養着一個外甥女劉氏。她是沙鳴人士,家破人亡後過來投奔的。這孩子有一個結義的姊妹段氏,因父親犯事,被連累沒入了掖庭。我同皇後提過,可皇後說三哥早就同他打過招呼,說想讨要這段氏。我就想求嫂嫂一個恩典,屆時放這段氏走吧。”
郡王妃也不是頭一次從別人的口中聽說李隆基的風流事,可臉色還是僵了僵。
“此事我怎麽沒有聽三郎提過?”
“此女還是崔景钰的表妹。三哥怕是也不好意思将摯友之妹為妾吧。”
郡王妃嘆氣,道:“我會去看看。若是真的,待将來這段氏真的進了郡王府,我自會放她走。橫豎這院子裏,也不缺她一個。”
說到最後,話語裏還是流露出心疼與無奈。天下沒有不妒的妻子,只有掩飾得好的“賢惠”女人。
李碧苒欠身告辭,轉過去的臉上,露出了逐意的淺笑。
是夜,李隆基早喝得酩酊大醉,歇在了愛妾房裏。郡王妃沐浴過後,看着鏡子裏已顯得有些滄桑的面孔,向乳母談起了此事。
這個乳母耳目靈敏,知道的消息極多,當即便道:“是有這麽一個小娘子,是崔家四郎崔景钰的嫡親表妹段氏,前陣子才被送入掖庭。”
郡王妃皺眉,“這段氏前陣子被沒入掖庭的事,我也聽說過。崔家都不管她,将她丢了出來。郡王卻同她糾纏不休,是什麽意思?”
乳母道:“郡王曾去大理寺裏提過她,湊巧救了她一命。王妃您想想。郡王何等尊貴的身份,何必屈尊降貴去獄中接人?老奴也覺得此事蹊跷。只是宜國公主這麽一說,倒像是在有意惹您不高興似的。”
郡王妃尖尖的指甲抓破了輕薄的團扇,冷笑道:“我還以為她做了公主,長進了。如今看來,還是當年那個有意繞道去撞男人的狐媚子。到底是婢生女,母血太卑賤,自個兒也自重不起來。她這是對郡王還有情呢,見不得我們夫妻好。我們夫妻成仇,她又有什麽好處?”
“王妃息怒。”乳母道,“既知如此,就不能着了她的道。為了這麽個扶風捉影的事同郡王不合,不值當。”
郡王妃丢了團扇,“這段氏如今在哪個宮做事?”
“段氏才剛入宮,應當還在掖庭裏做雜役。”
郡王妃道:“她是崔景钰的表妹,我才不會傻到去尋她的麻煩,得罪了崔景钰。倒是這李碧苒,才真是十足讨厭!幸好當初她沒進門,不然如今府裏還不知給她折騰成什麽樣呢。郡王也是,風流便風流,怎麽會喜歡這等心機深沉的女子?”
“那王妃打算按兵不動?”
“若有機會,我倒想見見這段氏是什麽人。”郡王妃道,“能讓李碧苒視為敵手的,應當不是普通女子吧。”
瘟疫蔓延
丹菲并不知自己的命運險些在李碧苒和臨淄郡王妃的手中轉了一個方向。她在掖庭裏繼續日複一日地過着單調的日子。臨淄郡王給女兒過生日的事,她聽過就罷了。倒是崔景钰升做從五品上的秘書丞,官運十分亨通。
秘書丞掌握文書機要,乃是皇帝身邊不可缺的文官。崔景钰處事圓滑,機敏周到,既能輔佐聖上處理朝政,又能幫着化解韋後和敵對派之間的矛盾。韋後用了一陣,對他越發滿意。
宮婢們并不懂政治,看到崔景钰得到重用,便為他高興。衆人追捧着崔景钰這個朝堂新秀,對他阿谀奉承。短短數個月,段家似乎就湮沒在了往事塵埃之中。
而後又有一件大事,吸引了衆人的注意力。
吐蕃贊普棄隸蹜贊之祖母遣其大臣悉薰熱來獻方物,為其孫請婚。不久之後,聖人将雍王之女收為養女,封做金城公主,許與吐蕃贊普為妻。
又有一名公主要和親了。又有一個養尊處優長大的貴族女子,離開繁榮富饒的中原,往西而去,定居在苦寒貧瘠之地,終其一生。
丹菲不禁想到了宜國公主,想到了古往今來的許多和親番邦的公主,想到了北地的草原和藍天,大雪和深山。
那一夜,丹菲夢到自己回到了沙鳴。
她如往常一樣騎馬進城,熟門熟路地走到劉家後院。奴仆過來幫她牽馬。她大步穿過一道道院門和夾道,走進了內堂。
郭夫人依舊靠在榻上,母親和春娟在陪她說話。
“阿菲回來了。”郭夫人如往常一樣親切地招呼她。
她走過去,靠在母親身邊,聽她們談話。
劉郎則坐在窗下,和一個男子對弈。那男子感受到丹菲的目光,轉頭向她一笑。
是父親!
曹父凝視着她,笑容充滿慈愛。
“我的小草兒。”母親摸着丹菲的發鬓,“你瘦多了。你辛苦了。”
小草兒,她的乳名。已經有多少年,沒有人喚她這個名字了?
丹菲猛然醒了過來。
窗外月光如水,透過半開的窗戶照射進來,落在地上,好似凝結了一片白霜。皇城是如此安靜,竟然都聽不到夜蟲的鳴叫。
丹菲擡起手,摸了摸鬓角。那裏似乎還留着輕微的觸感。
踢踏……踢踏……
這麽深的夜,怎麽會聽到馬蹄聲?
慢悠悠的,一點點走近院子裏來,就像一個幽靈。
丹菲實在好奇,輕輕起身,小心翼翼地推開了房門。
門外月光皎潔,照得庭院明亮如白晝。庭院正中央,一頭毛皮潔白如雪,頭頂十叉大角的馬鹿,正幽靜安詳的沐浴着月光。它渾身都散發着光芒,一雙宛如黑玉一般的眼眸溫柔地凝視着丹菲。它就像一個精怪,一個神靈的化身,這般聖潔且美麗。驚人的美麗。
這是丹菲第一次這麽近地看到這頭白鹿。她知道它不是真是存在之物,它其實是她欲望和野心的化身。過去很多次,她一次次在密林山野之中追蹤它,卻無法靠近半分。這讓此時的情景顯得格外的珍貴。
丹菲小心翼翼地接近白鹿,生怕驚動了這個美麗的靈魂。它溫順而鎮定地注視着她,甩動着尾巴。丹菲朝它伸出了手。
白鹿眨了眨眼,朝着丹菲邁出了一步。
丹菲不禁後退,跌坐在了地上。白鹿俯身凝視着她,周身的白光驟然加劇,整個身子分解成為了無數白色的螢光,向四面八方擴散開來,将丹菲包裹住。
強光刺激得丹菲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眼時,丹菲聽到了起床的梆子聲。屋內宮婢們翻身起床,穿衣梳頭。
丹菲鞠起冰涼的清水潑在臉上,打了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過來。
朝陽初升,金光萬丈,照耀着輝煌的皇城。
宮人們又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所有的愁緒和牽挂,又再度被掩埋在了昨夜幽夢之中。
這日丹菲如同往常一樣,在尚食局的廚房裏做活。她蹲在水槽邊洗菜,聽到女史在一旁罵罵咧咧,一個小宮婢跪在地上啼哭。
“今日是算好了來尋老娘的麻煩?這個也病了,那個也病了,全都在炕上躺着睡懶覺,活兒誰來做?”
宮婢哭道:“娘子息怒,冬娘她們是真的病了,起不了身。”
“好啦。”一個女官勸道,“最近倒春寒,是有不少宮人染了風寒病倒。”
女史氣道:“今日有宮宴,我手下一下少了兩成的人,完不成上面吩咐的活,到時候誰出來挨板子?”
“你當就你缺人?我手下丫頭也病了不少……”
雲英小聲對丹菲道:“好奇怪,今日咱們院中也病了好幾個呢。那個缺門牙的裴三娘,昨日就病得沒下床,被送到醫院去了。”
“昨日大家都好好兒的,怎麽突然都病了?”丹菲蹙眉,心中升騰起一股不詳的預感。
她在軍營長大,見過軍中疫病蔓延時的情景,同此刻十分相似。掖庭裏宮人衆多,又擁擠地住在一處,若是有疫病,極快就可傳播開來。若不及時救治,後果不堪設想。
到了晌午用飯時,異狀已經很明顯。婢女之中,也有好幾個人露出症狀,抱怨頭昏腦熱,渾身乏力。
女史起初還會罵幾句,後來也覺得不對,一面遠遠躲開,一面将那些生病的宮婢打發回去休息。那些沒發病的宮婢漸漸慌張起來。
女官見狀,急忙去通報上司。
傍晚丹菲結束了勞作,返回寝舍。一進院門,一股濃郁的藥氣撲面而來。
“誰病了?”
“好幾個人呢,連紅珍也病了。”淑娘在廊下給爐子扇風,“像是傷風,頭疼發熱,渾身沒力氣,晌午就被打發回來,在屋裏躺着。”
丹菲進屋一看,一間屋子裏二十來個宮婢,有四五個都已病倒。這還是發病的第一天,之後情況會多嚴重,簡直不敢想象。
“都是傷風?”丹菲問,“怎麽不把人送去醫院?”
淑娘苦笑:“醫院早已人滿為患。醫官給了點藥,讓咱們自己熬。”
紅珍在床榻上翻了個身,露出燒得通紅的臉來。丹菲急忙擰了帕子蓋在她額頭。
衛佳音倒沒有病,卻是吓得哆哆嗦嗦地蹲在屋外。丹菲從她身邊走過,她抓着丹菲的袖子,壓低聲音道:“你覺得是什麽病?”
丹菲心裏隐隐有個念頭,卻不敢輕易說出來,只得搖了搖頭。
看神色,衛佳音八成也猜出來了,哭喪道:“我……我還沒得過那病。萬一我要得了,那還不如死了好。”
丹菲翻白眼道:“你還沒病了,想那麽多做什麽?”
何女史和黃女史匆匆趕來,都是一臉凝重,大聲吩咐道:“将南屋騰出來,把生病的都安置在南屋裏。沒病的排個號,每晚安排兩個人照顧病人。”
衆人忙活了大半個時辰,才将病人安置好。淑娘将紅珍搖醒,喂了她飯菜和湯藥。紅珍朝她們無力地笑了笑,又昏睡過去。
丹菲找到黃女史,道:“娘子,這恐怕是疫病。”
“醫院裏的人也是這麽說的。”黃女史愁眉苦臉,“我入宮十來年,上次鬧疫病,還是武皇後在位時的事。當時情景也同今日極像。那次宮人死了近三成!”
丹菲周身發寒,“就沒有什麽法子?”
黃女史搖頭,“聽天由命吧。”
宮奴人微命賤。況且疫病不分人,貴人照樣要生病。宮中禦醫照顧生病的妃嫔們都來不及,只有留宮人自生自滅。
淑娘留下來照看紅珍。丹菲一宿沒有睡好,無數次翻身,聽到南屋裏傳來隐隐呻吟聲。
次日早上起來,丹菲顧不上梳頭,第一件事便沖是去看紅珍。
“別進來!”淑娘在屋內道,“她依舊燒得厲害。剛吃了點藥,又睡了。”
“你呢?”丹菲焦急,“你也別病了。這病兇猛得很呢。”
“我暫且無事。”淑娘嘆了一聲,“別替我擔心。當初剛入宮時,我犯錯差點要被打死,是紅珍替我挨了剩下的板子。我欠了她,理當在這時刻照顧她。”
丹菲沮喪地回了屋,就見雲英一臉愁容。
“又病了兩個。”雲英指着榻上躺着的兩個宮婢道,“一早起來才發現,發熱起不了身呢。”
衛佳音吓得面無人色。她同其中一個生病的宮婢比鄰,睡了一宿才知道對方病了。
衆人惶恐不安,匆匆将新病的宮婢送去南屋。這一清點,竟然又添了五名病患。
這日夜裏有雨,丹菲躺在床上,聽着各屋裏傳來的隐隐哭泣聲。
生病的宮婢越來越多,南屋已經放不下,只好安置在西屋裏。還沒病的宮婢覺得絕望,不是拼命念經拜佛,便是垂淚哀嘆。
隔日早起,丹菲又去探望紅珍和淑娘。她在外面敲了許久的門,卻無人應答。她心下一涼,知道事态嚴重了。她抽出一條汗巾,遮住口鼻,推開南屋的門走了進去。
裏面窗戶緊閉,光線昏暗,湯藥的苦澀氣息混合着病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汗氣和排洩物的惡臭,十分難聞。床榻上躺滿了人,有些還能低聲呻吟着,偶爾翻個身。還有好幾人躺着一動不動,也不知是否還活着。
淑娘伏在牆角。丹菲匆匆過去,将她扶着躺好。她額頭滾燙,神智卻漸漸清醒過來。
“你……怎麽進來了?”淑娘有氣無力地推了推丹菲,“出去!這病過人厲害。”
“你病了!”丹菲顫聲道。
淑娘苦笑,“替我去看看紅珍如何了?她該吃藥了。”
丹菲去看榻上的紅珍。萬幸紅珍還有氣,只依舊燒得人事不知。丹菲擰了帕子給她擦臉,忽然覺得有些不對。
她将窗戶推開了一條縫,借着光仔細打量紅珍的樣子。紅珍面色潮紅,嘴唇卻毫無血色。她頭、手上都起了紅疹子,有些已成了鼓脹地水泡。
手裏的帕子掉落在地上,丹菲踉跄地後退了兩步。
這症狀她極其熟悉。
這是天花!
咣然一聲巨響,震得所有還清醒的人紛紛擡頭張望。
風卷殘葉,陰雲密布。轉眼,整個大明宮的都被籠罩在一聲聲急促如催命的鐘聲中。人心中的惶恐霎時達到了頂端,積壓多日的恐懼終于爆發出來,彙成了一片驚叫。
“閉鎖宮門——閉鎖宮門——”
內侍敲打着鑼鼓從宮道上匆忙奔過,聲嘶力竭地大喊着。
“帝後出宮避痘。各宮閉鎖宮門。各院宮人嚴謹擅離寝舍,違者立斬——”
“掖庭要封門了!”雲英驚慌失措地奔來,“他們要把我們關在掖庭宮裏,讓我們自生自滅!”
宮婢們頓時大亂,衆人什麽都顧不上,全部都朝宮門湧去。
警鐘聲中,禁衛緩緩關閉宮門。宮人哭喊着沖過去,拼命想逃出宮去。禁衛奮力關門,一邊将逃出去的宮婢拳打腳踢地推回去。不料人越來越多,事态眼見控制不住。校尉一聲喝令,禁衛抽刀,将那些擠出宮門的宮婢一刀砍到在地。
慘叫和鮮血卻依舊不能阻止宮人想要逃走的心。禁衛幾乎大開殺戒,有人逃出來便砍殺,一時間宮門口鮮血四濺,殘肢遍地。
宮門漸漸合攏,終于砰然關閉。
沒逃出去的宮人們絕望哭喊起來。
衛佳音也想逃出去,卻被推到一邊,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丹菲看她要被踩踏,伸手把她拉了起來。
“我們該怎麽辦?”衛佳音如喪家犬一般無措,“難道要餓死我們不成?”
“這裏有上千號人,生生病死餓死,禦史言官會放過聖人?”丹菲道,“只是缺醫少藥,病了的人只有等死!”
“帝後躲避疫病,去九成宮了。”一個年長女史哀嘆,“這事我經歷過,說是怕疫病傳出去,便把我們關在宮裏,從此生死由命。”
還沒生病的宮妃們跟着帝後出逃,留下宮人和病人只有等死。一股巨大的陰影籠罩在大明宮的上方。金碧輝煌的宮闕失去了光亮,繁花褪去顏色,所有歡聲笑語銷聲匿跡。這座雄偉的皇宮,霎時變成一座死城。
困鎖掖庭
到了晌午,果真有人送飯來。宮門下開了個半人高的小門,飯菜用藤筐裝着,從外面推進來。有宮人想從這個門逃出去,卻被守在門外的禁衛又踢了回來。
“罷了。”女史勸道,“出去必死,留在裏面,還有一線生機。這疫病來得兇猛,想也不會持續太久,好生熬上半個月,也許咱們能挺過呢。”
丹菲腳步沉重地回了院子。還未生病的宮婢們都抱在一起痛哭。衆人都知道天花兇猛,患者中有三四成人活不下來。即便幸存,也會留下一身的麻子。宮婢若毀容,倒是可以出宮了。可又如何尋夫家?
丹菲站在院中,聽着此起彼伏的哭聲,深深呼吸,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段娘子,如今該怎麽辦?”雲英茫然無措。
“先吃飯。”丹菲沉聲道,“吃飽了飯,才有力氣幹活。”
“幹什麽活?咱們不是都被關起來了嗎?”
“病人不能丢着不管。”丹菲大口吃着飯,“你得過牛痘嗎?”
雲英點了點頭,“我幼年是養在外家的,舅父是太常寺的牛官。小時候同表姊表兄們常去牛欄耍,後來在手上長了個痘。”
說罷把左手伸出來,虎口的地方有個痘印。
丹菲道:“我自幼混跡與牛馬之中,也得過牛痘。八歲那年家裏鬧過一次天花,我乳母的女兒是我的小伴,就得了天花,沒熬過去死了。當時家中不少人得病,我卻沒事。後來我耶耶認識了一個雲游的道人,說得了牛痘的人便不會再得天花。”
“我也聽老家的人說過,卻是不知真假。”雲英道。
“你若怕,就在一旁呆着吧。”丹菲道,“至少紅珍和淑娘,我不能放着她們不理。”
雲英不禁來氣,“誰說我怕了?就你逞英雄不成?”
丹菲欣慰一笑。
用過了飯後,丹菲便拎着袖子開始幹活。她和雲英先是将紅珍和淑娘移到了通風的鋪位上,給她們擦身換了衣服,再給她們喂了飯菜和湯藥。而後她留雲英照看這兩人,自己則去照料其他病人。
宮婢們畏懼天花,無人敢再進這兩間屋子,只看着丹菲忙裏忙外。丹菲抱出病人換下的衣服,衆人嘩啦啦散開,全都躲得遠遠的。
丹菲看着就來氣,道:“你們以為不來照顧病人,便不會得病了?大家朝夕相處,有病早就過身了,只看過幾天發不發作出來罷了。”
她這話把本就驚慌的宮婢們吓得面無人色。
“縱使不進來照顧病人,總要做點事吧。”丹菲指着,“你,還有你,去把這些衣服都洗了。你們幾個,自己用布裁了面罩戴上,至少可以預防一二。站那邊的,過來幫着熬藥。別讓我看到誰袖手旁觀。當心輪到自己病倒了,丢你在院門口等死!”
衆人六神無主,被丹菲連哄帶吓一番,便将她當作了主心骨,規規矩矩地按着她的吩咐去做。
晚上輪到衛佳音送飯,她從頭到腳都裹得嚴嚴實實,眼睛驚恐地到處張望。病人全都渾身起了膿疱,慘不忍睹。衛佳音吓得到退一步,飯盒跌在地上,飯菜潑了一地。
“你做什麽?”丹菲大聲呵斥。
衛佳音一把推開她,沖出屋去,撲在地上大口嘔吐。
“是誰讓她來的?”丹菲站在門口大罵,“下次送飯就放在門口,都少進來添亂。”
衛佳音涕淚橫流,“她們都還活着?”
“你這什麽話?”丹菲怒道,“得了天花都是這樣。你看不下去,也別胡亂咒人!”
衛佳音回想起病人的慘狀,渾身顫栗,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丹菲每日忙得暈頭轉向,反而倒不覺得害怕了。她心裏也很擔心自己會不會患病,每日睡前,都暗暗向佛祖禱告,乞求保佑。她祈禱在宮外的劉玉錦、段夫人和臨淄郡王等人不會碰上瘟疫,希望在醫院裏的萍娘不會染病。
眼前浮現崔景钰倨傲的面容。她嘆氣:好吧,也求您順便保佑這個男人吧。
轉眼過去了五日,一個院子裏四十來個宮婢,病倒了六成。剩下的宮婢,縱使沒病,也都快被吓了個半死。而隔壁院子,終于開始死人了。
死去的宮婢用麻布裹着,放在木板上,被內侍擡了出去。丹菲她們站在院門口,目送那些擡屍的內侍遠去。宮婢們小聲哭泣。
偏偏這日春光明媚,碧空如洗。鳥兒從上空飛過,歡樂地鳴叫。風中帶來淡雅的花香。如果沒有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疫病,沒有無可挽救的死亡,這本該是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好日子。
紅珍她們幾個最早發病的幾個人中,有兩個挺了過來,漸漸好轉。可是紅珍情況卻越發不好。她高熱不退,整日昏迷不行,湯藥都已灌不進她的喉嚨裏了。
雲英偷偷抹淚。丹菲有些意外,“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她。”
“我确實不喜歡她,可也沒想她死。”雲英道,“她總愛使喚我,但是人并不壞。”
淑娘在一旁呻吟着。丹菲幫她翻了個身。
淑娘半醒,問:“紅珍好些了嗎?”
“好些了。”丹菲道,“你喝點藥,再睡一會兒。”
這一夜,丹菲在南屋打了個地鋪,守着紅珍和淑娘。半夜她起來了幾次,小心翼翼地試探她們的鼻息。天快亮時,她終于累得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丹菲被人輕輕推醒。
雲英坐在她身邊,雙眼通紅,抿着嘴不說話。
丹菲愣了一下,急忙起身。淑娘臉頰還是微微發燙,依舊昏睡着。可紅珍已沒了呼吸。
來收屍的內侍做事有條不紊,抖開了白麻布,将人裹起來,擡上板車。
“她家裏有什麽人?”雲英問。
“聽說不過是佃農。家窮孩子多,她賣身進宮,錢拿去給她阿兄娶妻了。”丹菲啞着聲,問內侍,“你們要把她送去哪裏?”
“城外的化人廠。”內侍頭也不擡,“這幾日死的人太多了,埋不過來,全都擡去燒了。”
衛佳音在人群後探頭探腦,小心翼翼地問:“那宮門什麽時候打開?”
“等沒人再生病的時候吧。”內侍一臉麻木,“也許等人都死完了,門就開了。”
丹菲如墜冰窟,說不出話來。
今日死的人特別多,數下來近三十來個,幾輛板車裝得滿滿的。紅珍的遺體同別的宮婢屍首堆放在一處。
運屍車發出單調刺耳的咯吱聲,從宮道上駛過。宮人們自發站在兩邊,看着死去的同胞像貨物一般被拉走了。
丹菲依着院門,伫立良久,直到雲英來喚她。
“好歹她總算是出宮了。”雲英苦笑。
丹菲別過頭,抹去了眼角的淚水。
雲英忽然道:“你這人,真讓人費解。”
“怎麽?”丹菲看她。
雲英道:“按理說你也是官家女郎,也該是養尊處優長大的。可是看你這些日子裏的所作所為,又覺得你能幹地過分。老實說,我心裏很是敬佩。若沒有你指點,我怕也是六神無主,不知道做什麽的好。段家能教出你這樣的女兒,想必……想必應該不是那等人家……”
丹菲溫和地笑了,“有人和我說過,往往時間最能證明一切。所有的真相和謊言,最後都會水落石出。你不妨繼續看下去。我保證,後面還有很多你想也想不出的精彩事來。”
雲英默然。
下午的時候,淑娘又醒來了一陣,問:“紅珍呢?她去哪裏了?”
丹菲一驚,“怎麽了?”
“我夢到她和我說,她要出宮了。”淑娘迷迷糊糊地笑着,“這丫頭,還惦記着村頭家的小貨郎,一心想嫁人。她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