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

丹菲随手指了了一個躺在榻上的病人,道:“還在那裏呢,剛吃了藥睡下了。她還問起你,我說你沒事。”

淑娘看不真切,放心地笑了笑,“你也當心些。”

丹菲給她拉好被子,守着她,不知不覺坐到了天黑。她肚子咕咕叫,才覺得有點不對勁。都這個時辰了,怎麽還沒人送飯菜來?

丹菲出了屋,院中已經聚集了不少宮婢,都在議論紛紛。

雲英道:“今日沒有人送晚飯,聽說是因為廚房那邊也病死了不少,自顧不暇了。”

“那怎麽辦?難道要把我們活活餓死不成?”丹菲蹙眉。

衆人等到深夜,也依舊沒有人送飯來。有人去宮門口鬧,可是外面絲毫沒有回應。大夥兒又出不去,只有垂頭喪氣地回來睡覺。

次日,依舊沒有人送飯。丹菲之前存了兩個炊餅沒吃,這時偷偷取了出來,捏碎了一個煮了一碗湯,喂淑娘吃了。剩下的和一個和雲英悄悄分着吃了。

到了中午,宮門還沒動靜,掖庭裏的氣氛已十分緊張。不少人跑到宮門下叫喊,可是外面毫無回音。別說侍衛沒回答,來收屍的內侍也不見了。

“難道……”雲英面色如紙,“難道外面都已經死得沒人了?”

“別瞎說!”丹菲道,“不過是天花,又不是鼠疫。”

“那怎麽把我們關這裏不理?”衛佳音道,“還是已經把我們當死人,幹脆不管我們了?”

宮婢們聚在一起,哭哭啼啼。丹菲看着不耐煩,寧可去照顧病人。至少病人沒這麽啰嗦。

這一整日過去,宮門一點動靜都無。衆人餓着肚子,吃飽了擔憂,愁眉苦臉地睡下。

第三日太陽升起,依舊沒有人來送飯。而很多重病的人因為一日兩夜都滴米未進,咽了氣。因為接連兩日都無人收屍,這些屍體只得放在屋裏。如今已開春,白日裏天氣暖和。那氣味就漸漸不大好聞了。

一邊餓得前胸貼後背,一邊聞着屍臭,宮人們猶如置身地獄,恐懼和絕望如開春的蔓草一樣瘋了一般蔓延。

別說旁人,就連丹菲這樣一貫身體強壯的,心性堅韌的,此刻也不禁開始置疑和惶恐。

難道真的要這樣困死在掖庭裏?

她一直以為自己必定會有大作為。也許她錯了。她從始至終,不過是個不值一提的女人,是滔滔長河裏一個渺小的浪花。她活着,沒人知道她的身份,她死了,也沒人會懷念她。

也許劉玉錦會傷心一陣,然後成長,嫁人,讓這過去成為一段不願意去想起的回憶。

沒人知道她曹丹菲的故事。她所有的堅持,都毫無意義。

日頭漸漸升到中天,再漸漸西斜。

當夕陽的餘晖撒滿掖庭的時候,也不知是哪個內侍發出了驚恐到極致的呼聲:“既然都要死,不如和他們拼了——”

一呼百應。

宮人如潮水一般朝宮門湧去。他們瘋狂地踢打着宮門,用所能找到的凳子和石磚敲打着。有的內侍試圖爬上宮牆,無奈宮牆太高。宮婢們都失聲痛哭起來。

“放我們出去!”

“開宮門!”

“救命啊!要死人了!”

“讓開!都讓開!”兩個內侍不知從何處尋來了一大桶菜油,潑灑在宮門上,而後點燃了火。宮門本是木質,火焰瞬間竄得老高,燒得門咯吱作響。

衆人看到了希望,不停地朝門上潑油。轉眼,半個城門都燒了起來。

大火熊熊,濃煙直沖天際。

丹菲站在人群後,眉頭深鎖,心中充滿擔憂。

燃燒中的宮門傳來沉悶的咚咚聲,那是門闩被擡起的聲音。緊閉了數日後,厚重的宮門終于在衆目睽睽中緩緩打開。

宮人們驚喜若狂,歡呼着朝前沖去。

可是宮門外,等待着他們的,是披堅執銳的金吾衛。他們人人手持長刀,指着這一群手無寸鐵的宮人。

“聖人有令,關閉宮門。擅離宮者,殺無赦!”

“不出宮,也得餓死在宮裏!”人群中響起怒吼,群情激奮。

金吾衛們緊張,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不可沖動!”一個男子騎馬自後方奔來,爆喝聲壓過了一片喧嚣。

轉眼之間,來人已沖到宮門前,猛勒缰繩。馬兒揚蹄停下,掀起一陣塵土。

崔景钰一身墨藍勁裝,腰跨長刀,面容冷峻,身影挺拔如松,宛如天神降臨一般。

宮人們奇跡般地安靜了下來。

危機解除

崔景钰高聲喝道:“我奉聖上口谕,為掖庭宮人送飯送藥。爾等還不快快退回宮門內!”

片刻後,有宮婢哭了出來。

“真的來送飯了?”

“我們得救了!”

衆人面面相觑,帶着置疑,開始一點點後退。

一列侍衛擡着一個個大木桶,走了過來。宮人這才放下心來,繼而歡呼了起來。

“人人都有份。不得喧嘩推搡,排隊領飯!”崔景钰用馬鞭抽開了一個沖過來的內侍。侍衛随即拉起了一道人牆。宮人們自發排起了長龍,挨個上去領飯。

“太好了!”雲英抹了一把淚,拉着丹菲去排隊。

崔景钰驅馬沿着長隊而來,面色鐵青地在人群裏搜索着。

“钰郎……”衛佳音怯怯地喚他。

崔景钰神色驟變,跳下馬一把拽住她,壓低聲音道:“曹丹菲在何處?她還活着嗎?”

衛佳音餓得半死,又被他搖得頭昏眼花,聽他滿口都是丹菲如何,心裏又妒又氣,不禁嘤嘤哭了起來。

崔景钰瞳孔倏然緊縮,咬牙道:“她怎麽了?說!”

“我在這兒……”

丹菲站在不遠處的隊伍裏,有氣無力地朝崔景钰招了招手。

崔景钰死死盯着她,急促呼吸,繼而丢下衛佳音,幾個箭步跨到丹菲面前,将她一把拽到了面前。

丹菲踉跄着撞在他堅實的胸膛上。她被餓了兩天,體弱氣虛,膝蓋發軟,順着男人堅實的胸膛往下滑。

崔景钰一愣,伸手摟住她的腰,将她扶住了。

丹菲呆住。

宮人們紛紛看過來。丹菲吃力地推崔景钰,耳朵發紅。

崔景钰立刻松開手,後退了一步。

丹菲擡頭看他。從這麽近的距離看,崔景钰狀态也很不好。他面頰削瘦,下巴上有刮得青青的胡渣,雙眼充滿血絲,眼下青影濃重。

“段夫人沒事吧?”丹菲問。

崔景钰道:“沒事。劉娘子也沒事。大家都沒事,就是沒你的消息。”

“我也沒事。”丹菲嘆道,“就是差點被餓死。”

崔景钰讓丹菲站着別動,去取了一碗熱粥。丹菲也不顧形象,雙手捧着,咕咚咕咚大口喝,随即又擡頭呼呼叫,是被燙着了。

崔景钰忍不住笑了一下,“看來你也還是肉體凡胎。”

丹菲不理他,埋頭喝粥。

崔景钰默默看了她片刻,忽而輕不可聞地嘆了一聲。他望着那些排隊等着領飯食的宮人,面色十分凝重。

“留守廚房的人後來看病死的人太多,便勾結了禁衛,偷了糧食逃走了。我無兵權,不能調動兵力,京中又無人主事。我只得連夜趕往九成宮請了聖旨。于是又拖延了一日。”

丹菲擡眼看他,雙目如往昔一般清澈明亮,映着崔景钰帶着憤慨和譏諷的面孔。

“你已盡力了,你救了我們。”丹菲輕聲道,“崔景钰,我同你的救命之恩,這下倒是扯平了。”

崔景钰從鼻子裏發出一聲似是而非的笑聲,“不過送點飯食罷了。”

“這大明宮的主人,可是将我們丢在這裏等死呢。”

崔景钰沉默。

丹菲抹了抹嘴,又讨了一碗粥來,“若沒事,我先回去了。有個朋友病才好轉,再不吃點東西,就真的要死了。”

崔景钰點了點頭,忽然道:“你……你如果覺得實在熬不下去,可以随時同我說。我能接你出宮。”

“哦。”丹菲一臉無所謂,“你是在關心我?”

崔景钰愣住,眉頭幾乎皺成一團。他嘴唇動了動,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丹菲噗哧笑了,“我就知道這話能堵住你。”

崔景钰狠狠板着臉,轉身大步朝宮門走。

丹菲笑了,喚:“喂。”

“你叫我什麽?”崔景钰回頭怒目。

丹菲朝他微微笑,面孔蒼白,卻很柔軟。

“崔景钰,你是個好人。”

好人?

崔景钰啼笑皆非。

丹菲揮了揮手,轉身離去,纖瘦的背影很快就淹沒在人群中。

崔景钰駐足良久,看了看空無一物的手掌,握拳。

***淑娘本已奄奄一息,丹菲及時帶來了食物和藥,又将她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而宮人們吃飽了後,情緒穩定了下來。從這日起,每日都有人定時送來飯菜和藥,宮門也算半開了。

雖然每日都還有人死去,可是丹菲知道,最難熬的日子已經快過去了。

“阿江!”雲英突然奔了進來,“有人找你!快來!”

丹菲莫名其妙,被她拉出了屋。

屋外,萍娘穿着一身缁衣站在院中,朝她露出一個蒼白無力,卻又飽含欣慰的笑來。

小院裏本有一株桃樹,疫病發生之前,正剛剛開了滿樹花。今日一看,花都已經謝了,綠葉滿枝頭。

原來不知不覺,已經過了這麽久了。

“醫院裏頭一天就死了好幾個人,尚宮便封了門,只許進,不許出。我擔心裏,又沒法來找你。每日都會有亡者的名單送來,我都要仔細看一遍。沒看到你的名字,這才松了口氣。後來聽說你們斷了糧,又擔心你挨餓。幸好崔四郎趕到,解了燃眉之急。如今宮人們都在傳誦他的功德呢。”

丹菲和萍娘坐在樹下的石鼓上,訴說着這些日子的事。

“我也很擔心你。”丹菲道,“醫院裏病人多,就怕你染病。”

萍娘拉着丹菲的手,道:“我早年照顧過得天花的小姑子,自己也病了一場,萬幸沒有成麻子。大概正因如此,這次才沒有染病。”

“那你怎麽如今可以出來了?”丹菲問。

萍娘苦笑,“醫院中的病人,要不已死,要不就已熬了過來。尚宮這才放我們出來,去各個院子裏看看。幸好你們這裏有你主持,把病人隔開了。我看別的院,有些幾乎全都染了病。”

丹菲道:“我也是盡力而為罷了。”

丹菲和她都一臉疲憊,面色憔悴蒼白,有着說不出的苦來。

“關宮門的消息一傳來,崔四郎便派了人來尋我。可是那時我已經聯系不上你了。”萍娘意味深長道,“他顯然極擔心你。可是聽說外面也一團亂,沒有聖人許可,誰都不可開宮門。郡王人在潞州,郡王府裏也鬧天花,他有些自顧不暇。”

丹菲憂心忡忡,“這場疫病有多嚴重?”

萍娘道:“疫病上人身,可不分你是貧賤還是富貴,不然帝後怎麽會慌慌張張連夜出宮?聽說京城不少權貴人家都跟着帝後離京避疫去了。只有咱們哪裏都走不了,留下來等死。”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們倆人不是都沒事麽?”丹菲笑了笑,“我就是擔心我那阿姊。她膽子又小,身子也沒我好,怕會吓得寝食難安。”

“說是阿姊,覺得你倒像是年長的那個。”萍娘取笑。

萍娘将院中患病的宮婢挨個看了一遍,道:“都是你照料得當,她們大部分都在好轉。有幾個看樣子熬不過這兩日了,這也是命。那個淑娘體質好,興許能熬過來,你把心放寬些。”

萍娘的話沒有說錯。到了第二日,又有兩名重病的宮婢咽了氣。萬幸淑娘的體溫卻是漸漸降了下來,神智也清醒了不少。

這樣一來,紅珍的事便瞞不住了。

淑娘大哭了一場,好不容易才平靜了下來。她将丹菲和雲英喚去,俯身就磕頭。丹菲趕緊把她拉起來。

“你這是做什麽?太把我們當外人了。”

淑娘垂淚道:“若沒有你們衣不解帶地照顧,我定是熬不過來的。”

三個女孩對坐,都無限感慨。就像士兵打了一場無形的仗,僥幸存活了下來,帶着一身看不見的傷。

淑娘将紅珍的遺物清點了一下,也不過是些不值錢的銅釵珠環。她做主分給了丹菲和雲英一些,留個念想。雲英不好意思要,淑娘硬塞給了她。

“當初欺生,是我們不對,你也別介意。經此一事,大家日後就是過命的姊妹了。”

雲英紅了眼圈。

淑娘身上的膿瘡脫落,留下觸目驚心的疤痕。別的宮婢見了她,都忍不住露出懼怕嫌棄的神色,她自己倒十分鎮定。

“至少我終于可以出宮了。”淑娘笑道,“我十二歲入宮,至今已有八年。本以為要熬到白頭的呢。宮婢出宮,都會得一筆錢,雖然不多,但聊勝于無。況且仗着宮婢的身份,縱使醜些,也比尋常村姑要好嫁。”

淑娘的苦難已過去了,可是對于別的人來說,依舊還生活在煎熬中。

宮門依舊緊閉,掖庭中依舊有人不斷病倒,每日都有人死去。有些院子病情嚴重,病死過半。又因為缺乏照料的人,死人身上發臭了才被發現。那種狀況真是慘不忍睹。

萍娘幾乎每日都會過來送藥,檢查病人。而随着疫情漸漸減輕,宮裏的情況也有了變化。

“九成宮這個季節裏有些陰寒,帝後還是想回大明宮。只是如今宮婢內侍連死帶病,六七成都不能再用。剩下的這些沒有生病,又不能确定日後不發病。現在各殿裏都急缺宮婢。想必等這陣子過去,又要大肆從民間選宮人了吧。”

丹菲聽着,忽而雙眼發亮,“帝後何時回來?他們缺人伺候?”

“是呀。”萍娘埋頭撿藥,“他們雖然避去了九成宮,可身邊還是有不少宮人病倒。尚宮局那邊正發愁呢。”

丹菲咬了咬唇,“我可以去呀。”

萍娘驚訝擡頭,“什麽?”

“我不會得天花,正好能服侍皇後。”丹菲一條條數給她聽,“我也算機敏伶俐,又能吃苦耐勞,什麽活都能做。說起來又是崔景钰的表妹,背景清白。阿姊,這是個絕好的機會!”

萍娘是知道丹菲進宮的目的的,這麽一想,也确實覺得是個好機會。

“掖庭裏做雜役雖苦,可日子過得也簡單。到了皇後身邊,行差踏錯,不知會招來怎麽樣的責罰。那活看着面上風光,卻十分勞神費心。你有心拼一把,卻是要照顧好自己。到了含涼殿中,我可就再也照顧不了你了。”

丹菲問:“我知道宮中還有幾個咱們的人。我何時能和他們接觸?”

萍娘道:“這需要郡王和崔郎做決定。不過你若能順利擠進含涼殿,正是他們所望,他們必定會讓咱們都配合你的。”

丹菲想了想,問出一個藏了許久的問題,“在我之前,可有其他人也進過含涼殿?”

萍娘感懷一嘆,道:“有過的。有一個。只是她資質有限,至今還只是一個女史,得不到皇後信任。又……又因為生了別的心思,讓崔四郎和郡王都對她改變了看法,不再重用她了。”

“什麽別的心思?”

“唉……”萍娘尴尬,“具體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你見了她本人,就會知道了。”

出宮侍疾

宮中人手果真缺得厲害。當日下午,就有內侍過來将丹菲傳喚去了尚宮局。

一個中年女官将丹菲上下審視一番,問了許多問題,又讓丹菲脫了衣服,從頭到腳地檢查了一遍,确認她沒生病後,才将她的名字寫在了冊子上。

随後丹菲被帶到一個院中,同一群宮婢站在一處,聽女官訓話。

“你今晚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一早會有人帶你們去九成宮。皇後身子有些不适,你們可要好生伺候。若是有什麽閃失……”女官冷冷一笑,“怕你們到時候還巴不得得了天花死了幹脆。”

宮婢們被好一番恐吓,忐忑不安地散去。

丹菲回到寝舍。雲英和淑娘等待已久,拉着她問:“你真的要去服侍皇後?都說皇後如今正病着,萬一熬不過,你們這些近身伺候她的宮人,怕是……”

“富貴險中求。我一貫愛賭。與其在掖庭裏蹉跎歲月,不如賭這一把。若是輸了,就當我死在疫病中好了。”

雲英和淑娘面面相觑,都知道丹菲的性子,多勸無用。

次日剛用過早飯,果真就有內侍過來傳丹菲。丹菲同雲英、淑娘和萍娘道別,都知道日後再相見不知何時,四人思緒萬千。

淑娘道,“你入宮第一天那個機靈勁兒呀,我就看出來,你不會長久留在掖庭裏做雜役的。”

丹菲伸手摟住她們,“別想太多,我定會平安無事的。”

其餘宮婢都知道了丹菲的事,有人羨慕,有人不屑。衛佳音站在人群裏,神色複雜地望着丹菲。丹菲想到日後可以擺脫她了,心情很好,反倒沖她笑了笑。

丹菲随內侍出了門。雲英忽然追了出來,喊道:“段寧江,你可得活着!我們會再見的!”

丹菲莞爾,朝她揮了揮手,遠去。

九成宮位于長安西北,自隋以來,是歷屆帝王消暑的好去處。只是如今尚是春季,早晚陰寒,山中日光少,更加顯得幽冷潮濕。若不是為了避疫病,又覺得洛陽太遠,帝後想必絕不會這個時候入山來。

丹菲她們一群宮婢有數十名,分坐幾輛大馬車匆匆進了九成宮。因女官嚴厲禁止,無人敢随便張望,于是連丹菲也沒看清這座宮殿的模樣。

下了馬車後,女官将她們領到了一處大浴室,命她們脫去了衣服,用藥水反複搓洗頭發和身體。而後,女孩子們換上了全新的宮裝,梳起樣式統一的發髻,站在一排,由各殿的女官挑揀。

韋皇後的女官拿了個名冊念,丹菲名列其中。女官點了十來個宮婢,領着她們朝韋皇後的寝宮而去。

到了寝殿前,殿中出來一個女史,對領隊的女史道:“皇後在見臣工,你們先候着。”

于是一群宮婢們就站在殿前靜候。

山風陰冷,宮婢們春杉輕薄。這一站就是小半個時辰,女孩子們各個被風吹得面色發青,瑟瑟發抖。

好不容易,殿門終于開了。宮人送幾名男女走了出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白面美髯的中年男子,氣度從容。另有一個大腹便便的男子和他并肩而行。

丹菲她們低頭躬身,站在路邊。

“武相公這就下山回京?”

“正是。上洛王和王妃若也回京,可以同路。”

丹菲呼吸一窒,擡頭望去。那美髯公正是武三思,而那胖子則是上洛王!

日夜怨念的仇人突然出現在眼前,丹菲毫無準備,渾身熱血湧上頭頂,卻是什麽都不能做,只得眼睜睜看着武三思一行從面前經過,揚長而去。

丹菲不甘地收回目光,發覺自己正被籠罩在一個陰影之中。她擡頭望去,一張冷漠的面孔躍入眼簾。

崔景钰身穿官服,绛紅長衫襯托的他面容愈發精致如玉。他依舊一副倨傲清高的神态,仿佛什麽事都不值得他放在眼中。偏偏女人大概就愛他這股孤傲勁兒,宮婢們都情不自禁地雙目發亮,視線一直追随他的背影遠去。

“看夠沒有?”女官猛然低喝,“身為宮人,見了男子卻是這樣一番淫媚姿态,簡直丢盡了臉!到底是才從掖庭裏出來的,眼皮子這般淺!”

宮婢們都是年輕面皮薄的小姑娘,被罵得滿臉赤紅,擡不起頭來。

這時殿中出來一位中年女官,道:“皇後不适,已經歇息了。先給你們分派好崗位,即刻開始當值。”

随後幾名女史過來,将衆人分成幾隊,分別領走了。

帶領丹菲她們的是一個年輕女史,看樣子不過二十歲,面孔白淨清秀,身段削瘦纖細,很有幾分弱柳扶風的嬌柔姿态。只是她神情一直恹恹的,似乎身體不怎麽好。

“我姓賀蘭,今後就是你們的領班女史。”賀蘭奴兒掃了一圈,目光在丹菲臉上停留了片刻,“你們今後你們就在側殿裏當值。沒有召喚,不得進正殿。殿中當值的規矩,想必當初教官女史都已教過。此處不是掖庭,做錯了事被訓斥一番就算了的。宮規森嚴,你們自己省得!”

女孩們被領進了側殿旁的茶水室中,當即就開始動手做事。室裏原有三個宮婢,正愁人手不夠,丹菲她們來,才松了口氣。但是從丹菲角度來看,每日裏不過是燒些茶水,擺幾個果盤,照看薰香爐子。這點活兒兩個人都可以做下來,卻非要十來個宮婢去做,實在是浪費。

“愣着幹嗎?”賀蘭奴兒白了丹菲一眼,“快去熬藥。皇後午休醒來後要用。”

丹菲卷起袖子,坐在火爐邊,握着扇子扇風。

她略懂點藥理,看了一下藥材,發現都是些治風寒的藥。看來韋皇後得的并不是天花,也就不用擔心她早早死掉。她是希望韋皇後死,卻不想她死得這麽容易。

過了小半個時辰,韋皇後午睡醒來,安靜的殿中才終于又有了聲音。宮婢們将簾子打起,換了醒神的香,又将熬好的湯藥并甜點送了進去。

韋皇後用了藥,并未說什麽。過了兩刻,內侍傳:“安樂公主求見。”

一個有氣無力的女聲道:“她怎麽又來了。宣吧。”

正殿裏傳來一陣悉悉索索聲。一個孩童清脆的聲音響起:“外婆,植兒來看您了!”

韋皇後急忙道:“我的心肝,外婆病着呢,你母親怎麽就把你帶過來了。過了病氣給你可怎麽好?”

安樂公主道:“長安城裏的疫病已去了七七八八,植兒在家裏悶得慌,就是想您。阿娘病可好些了?”

“還是老樣子。”韋皇後道,“都和你說了要當心些,得了天花可不是鬧着玩的,偏偏你不信邪,反而還愛到處跑。都做娘的人了,做事還是沒個譜。”

丹菲和幾個宮婢将茶水點心送到大殿側門,兩個殿中宮婢接了,送了進去。丹菲她們又退了回來。

殿中,韋皇後靠在榻頭,懷裏摟着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是安樂公主的長子。安樂公主随意地坐在一旁,依舊一身豔麗宮裝,金玉滿頭。

丹菲低埋着頭,将點心擺在案幾上,半點不敢東張西望。

安樂伸手拿了一個果子,道:“耶娘這次可真是遭罪了。恰好我的新宅落成。耶娘回京後,去我那裏坐坐,就當散散心。”

韋皇後道:“也不知我的病什麽時候好。若真是要死,我也想回了大明宮再死。”

“阿娘說什麽呢。”安樂嗔道。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留在九成宮是為了什麽。還不是因為……”韋皇後看了看外孫,“因為那個人。”

安樂暧昧地笑,“是又如何?反正驸馬去洛陽探望友人去了。我總要給自己找些樂子。”

韋皇後懷裏的孩子忽然伸手去抓盤子裏的果子,不料旁邊的宮婢正端着茶給韋皇後送去,猝不及防,滾燙的茶水打潑到孩子的胳膊上。

孩子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瞎了眼的小賤奴!”安樂大怒,一耳光将那宮婢打倒。

“公主饒命!公主饒命!”宮婢吓得半死,哭着不停磕頭。

“快傳禦醫!”韋皇後急忙哄孩子。

“還不将這賤人拖出去!”安樂吼道,“若我兒有個三長兩短,活剮了你都不解恨。”

丹菲反應最快,趕緊扶起那個宮婢,匆匆退了下去。

安樂的叫罵聲緊追,直到禦醫來了才暫停。

賀蘭奴兒面色鐵青,拎着那宮婢去了殿外,先是一耳光将人扇得跌倒在地,再讓內侍将她拖下去。

宮婢吓得抱住女官大腿,哀求道:“奴真的不是故意的。沒料到小世子會突然伸手來呀!求娘子罰奴洗衣拖地都好,不要将奴交到司正那裏去。”

賀蘭奴兒蒼白的臉上倒是有些憐憫,卻還是将她一腳踢開,“并非我同你為難,而是公主要罰你,我們不得不從。你就認命了吧。”

“娘子饒命——”宮婢凄慘大哭。內侍匆匆拿帕子堵了她的嘴,将她拖走了。

直到人走了許久,衆宮婢都還吓得瑟瑟發抖,面如菜色。

“都看到了?”賀蘭奴兒掃了她們這群新人一眼,“你們當只有做粗役最苦,以為殿上伺候的都是享福。伺候貴人,猶如在刀刃上行走,稍不留神犯了錯,便會落得她的下場。”

衆人都被她的話吓得不住瑟縮。

丹菲心裏深不以為然。韋皇後和安樂公主驕奢淫逸、跋扈陰毒,自然待宮人猶如蝼蟻,随意打罵糟踐。不說丹菲當年自己的家,就說當初在崔府暫住時,見段夫人待下人就十分公平和善,從不因一點小事責罵奴婢。這才是上位者該有的風範。

殿中沸沸揚揚地鬧了一陣,禦醫火燒眉毛地被叫來,給小世子開了一堆內服外敷的藥。安樂公主又被韋皇後叮囑了幾句,這才終于帶着哭哭啼啼的兒子,老實回了長安。

一日下來,丹菲連韋皇後的臉都沒看清。這份差使并不勞力,卻是十分累心。她晚上躺在床上,長長舒了一口氣。她本想将白日裏的事整理一下,沒想雙眼一合上,就睡了過去。

賀蘭奴兒

次日,丹菲被賀蘭奴兒派去禦廚取果點。回到茶水室時,明顯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同。年輕的宮婢們面上都帶了幾分春色,隐隐有些興奮。

“崔四郎又來了。”一個中年女官笑道,“每次崔郎一來,女孩子們都是這副模樣。”

丹菲笑了笑,将果點拿給賀蘭奴兒過目。賀蘭奴兒在發呆,丹菲問了兩聲,她才轉過臉來,眼中那盈盈動人的春色,讓丹菲暗自驚訝。

有了這份神采,賀蘭奴兒五分的容貌,頓時成了七分的姿色。她連脾氣都好了許多,宮婢犯了錯,她只是随口責備了一句就算了。

這又是一個拜倒在崔景钰腳下的?

正殿中傳來男子隐隐說話聲,聽着确實是崔景钰的嗓音。

一個宮婢伸手奪了丹菲手裏的果盤,“你才來,不知道崔四郎喜歡什麽,我去送。”

“呸!”旁的另外一個宮婢譏笑,“你就是想多看崔郎幾眼罷了。”

這宮婢正想反駁,賀蘭奴兒冷着臉道:“休像個娼婦般為個男人争寵吵鬧!這裏是中宮,不是平康坊!”

兩個宮婢都紅了臉。

“阿段随我來。”賀蘭奴兒吩咐。

丹菲端着酒盤,跟在賀蘭奴兒身後進了正殿。

韋皇後依舊有氣無力地靠在榻上。崔景钰穿着青色常服,領口金扣閃爍。他端坐在下方席墊上,正在給韋皇後講解一卷賬冊。他如今一面擔任朝廷官職,一面也在幫着韋皇後處理一些私事。他頗通經濟,略微指點後,就幫韋皇後賺了大筆錢財。韋皇後越發信任他。

丹菲走近,将過果點放在他身邊的案幾上,然後在賀蘭奴兒虎視眈眈的目光中退到一旁。

崔景钰頓了頓,繼續往下講。倒是韋皇後聽得心不在焉,道:“就到這裏吧。由你做主就是。若有疑問,就去找上洛王商量。”

崔景钰放下了賬冊。

韋皇後又道:“你母親的病可好些了?”

“已無大礙了。”崔景钰道,“臣在這裏住了幾日,覺得此處早晚十分陰冷潮濕。皇後的病或許和這山間陰寒有關,何不回大明宮好生休養?”

韋皇後道:“我也是想,卻是怕宮裏疫病還沒過去。”

賀蘭奴兒将分好的橙子盛在白瓷碟中,送到崔景钰面前,擡頭朝他看了一眼。她這一眼真是意味深長,飽含着幽怨和苦楚。

崔景钰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放下了酒杯。

“皇後身體不适,臣就不再打攪您靜養了。”

絕望之色從賀蘭奴兒眼中閃過,她趕緊低下頭去。

回到後間。賀蘭奴兒沉着臉走開了。宮婢們交頭接耳,看着她的背影竊笑。

“分明自己也喜歡崔郎,卻見不得別人也愛慕。幹着她什麽事了?”

“人家甘願做妾呢。”

“不做妾,難道她還奢想為妻不成?”

“人家崔郎根本就不多看她一眼……”

丹菲一邊收拾着杯盞,一邊聽她們說閑話。忽而有一個內侍走了進來,高聲道:“段氏寧江何在?”

丹菲一愣,“我正是。”

“崔秘書丞請你出來一敘。”

話音一落,屋內一片寂靜,無數道銳利的目光落在了丹菲身上。賀蘭奴兒亦自窗邊轉過頭來,眯着眼打量丹菲。

丹菲額頭青筋跳了跳,放下手中杯子,“勞煩少監引路。”

“不敢。”這內侍大概因着崔景钰的關系,對丹菲十分客氣。丹菲便在衆目睽睽之下,随着他出了屋。

崔景钰就站在殿下游廊之中,背手而立,身影筆直挺拔,英俊的面孔有着一股渾然天成的肅穆。

內侍将丹菲待到,拱了拱手便走了。她朝崔景钰欠了欠身,覺得十分尴尬,也不知道該做點什麽。

此處空曠,視野開闊,倒也不用擔心談話被人聽了去。只是丹菲能感覺到無數雙眼睛躲在窗下朝這邊望,令人有一種被監視的感覺。

“不用拘束。”崔景钰看出了她的緊張,“你如今是我表妹,又是在皇後面前過了明路的,我們倆來往光明正大。相反,若我們真是見面不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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