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倒惹人生疑了。”
丹菲一想也是,這才放松了些。她如今進了含涼殿,日後同崔景钰碰面機會多着,不如一開始就讓人知道他們的關系的好。
“你運氣倒是好。”崔景钰似笑非笑,“一場天花,倒是助你輕輕松松地就進了含涼殿。”
“不輕松。”丹菲冷聲道,“我險些餓死了,你忘了?”
崔景钰一臉漠然。丹菲估計他是覺得既然她沒死成,那這事就不值得一提。她不由得翻了一個白眼。
崔景钰視若無睹,道:“本以為你少說也要熬上一年的,沒想才兩個月你就進了含涼殿,倒是讓我們另眼相看。只是進入含涼殿只是一個開始。這裏等級更加森嚴,想要往上升,更加艱難。你有個準備的好。”
丹菲聽完,歪着頭笑了笑,“誰說我打算循規蹈矩地一步步往上爬的?上天厚待我,給我創造了這麽好機緣,我自己也當更加努力,不放過任何一個小機會才是。”
“哦?”崔景钰倒是被她勾起了興趣,“洗耳恭聽。”
丹菲問:“你往宮裏遞東西可方便?我是說現在,就這兩天之內。”
崔景钰蹙眉,“九成宮戒備不嚴,可以做到。你想要什麽?”
“毒。”丹菲道。
崔景钰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盯着她,“什麽毒?”
“你知道草附子麽?它的粉毒性不大,無非是讓人皮膚紅腫瘙癢,嚴重的會長水泡。這些症狀同天花有些相似。”
崔景钰雙眼一亮,霎時明白了丹菲的用意。
“敢嗎?”丹菲興致勃勃地望着他,笑容滿是挑釁。
崔景钰沉默片刻,露出一個邪氣的笑來,狹長鳳目裏迸射精光。
“激将?好,好!”他緩緩點了點頭,“不破不立,不死不生。你倒有幾分氣魄。”
這已是崔景钰贊美人的極限。丹菲勉為其難地收下了。
“趁着皇後還未病愈,盡早給我,我才好動手。若不然等回了大明宮,就沒那麽方便了。”
“好。”崔景钰簡潔利落地應下,“我會讓賀蘭給你送來。”
他不再廢話,利落轉身,步履穩健朝宮門而去。
“等等!”丹菲被剛才那句話驚着了,“賀蘭?賀蘭奴兒?原來她也是。含涼殿中還有幾個你的人?”
“你目前還沒必要知道這個。”崔景钰有些不悅。
丹菲又問:“那若何時能知道?我又何時能指揮這些人?”
崔景钰不耐煩地掃了她一眼,道:“待你得到皇後信任之際,我手中的這些資源,都盡可交給你打理。”
他沒再讓丹菲開口,大步而去。
丹菲回了茶水間裏,眨眼就被一群宮婢團團圍住。那個先前搶她果盤的宮婢走到她面前,不客氣道:“崔郎為何找你?你們是何關系?”
丹菲從容地掃了她們一眼,“他是我的表兄。”
宮婢都略聽說過崔景钰和段家的事,驚訝道:“你就是那個段氏?”
“是。”丹菲簡潔道,然後推開衆人,自去做事。
衆人面面相觑。
崔景钰俊美出衆,又孤傲清高,好似高山白雪一般遙不可及。宮婢中思慕他的不少,卻沒人能和他走近半分。
于是立刻就有宮婢羨慕道:“你的命真好,能做他表妹。”
丹菲無語地看着她,“我命好,又怎麽在宮中為奴?”
衆人無言以對。
“都圍着做什麽?還不快去做事!”賀蘭奴兒的呵斥聲響起。
宮婢們轟然散開。
丹菲也随着她們而去,繼續收拾杯盞。
賀蘭奴兒沉着臉巡視了一圈,走到丹菲身邊時,停下了腳步。丹菲感覺到她在打量自己,那股視線如蛇一般在丹菲身上、臉上游走,讓人覺得十分不舒服。就在丹菲忍不住,想轉頭看她時,她又走開了。
飯後韋皇後午睡,宮婢們才能閑下來用午飯。
含涼殿中的午飯可就比掖庭裏的好了不知道多少。先是小內侍進來給她們擺好桌幾,再将十來個紅漆螺紋路的大食盒提了進來,每個食盒裏都放着三四份小鍋獨竈做出來的菜。有葷有素,五谷雜糧,雞鴨魚肉俱全,蒸煮炙炸,應有盡有。最後兩個食盒裏,還裝着果點。
如今正是春暖花開,果子都還在枝頭呢,這些橙子、香梨倒是能過冬,那甜瓜卻像是溫室裏特供的呢。
丹菲一路看下來,暗暗乍舌。這豐盛考究的菜色,別說普通人家,就是她當年家裏還未敗落時,吃的也不過于此了。
況且她們不過十來個宮婢,卻一桌子擺滿了三四十盤菜,哪裏吃得完?到後面,所剩過半,又由內侍們收撿走了,也不知怎麽處理。
丹菲過過苦日子,對這等奢侈浪費很是不屑,想着就疼。其餘宮婢似乎已将好日子過慣了,都不以為然。
用過了飯,宮婢們又忍不住圍住了丹菲,你一言我一語地朝她詢問崔景钰的事。丹菲一律用“我們表兄妹自幼分居兩地,并不熟悉”為由,簡單打發了。
到是賀蘭奴兒一直坐在一旁做針線,聽她們談論,眼皮子都不擡一下。
丹菲這兩日留神觀察過賀蘭奴兒。她十二歲入宮,從掖庭做起,去年才入含涼殿,至今也不過是個沒品級的女史。她做事嚴謹認真,看起來也是能幹得力的,不知道怎麽一直沒升上去。
丹菲也由此斷定,若自己埋頭苦做活,下場同她差不多。她可沒打算把自己青春光陰都耗在宮裏,所以必須铤而走險。
午後韋皇後醒來,又有些發熱。禦醫過來診脈開藥,宮婢們忙着熬藥,一個下午就匆匆過去了。
次日是個陰雨天。韋皇後醒來後又有些發熱,興師動衆地又鬧騰了一番。
丹菲剛将藥壺放在爐子上,賀蘭奴兒不聲不響地出現在她身後,冷幽幽地喚了她一聲。
“阿段,少了一味藥茶,你随我來取一下。”
丹菲讓旁邊一個宮婢看着火,跟在賀蘭奴兒的身後出了茶水室。
賀蘭奴兒帶着丹菲走到一間庫房,取了鑰匙開了鎖。庫房裏光線昏暗,散發着藥茶的苦香。賀蘭奴兒從櫃子上取了一個茶包,核對了名稱後,将其交給了丹菲。随後,她又将一個胭脂瓷盒遞了過來。
“這是崔四郎讓我轉交給你的。”
丹菲早有準備,接過了盒子,道了一聲謝。
賀蘭奴兒目光冰冷地看着丹菲,并沒有絲毫與同伴相認的親切感。丹菲甚至感覺到她散發出來的尖銳的敵意。
“我以為他們會再耐心等等,沒想他們這麽快就另派了一個人來接替我了。”賀蘭奴兒的聲音帶着壓抑的怨忿,“你看你,才多大年紀,就來趟渾水。你以為大明宮是樂游原一般好玩的地方麽?”
丹菲平靜地和她對視,“我家破人亡,被迫沒入掖庭。崔景钰又是我表兄。我不幫他,還能幫誰?”
“表妹……”賀蘭奴兒不屑地輕笑了一下,“你太天真了。運氣好一時,不意味着好一世。宮中女官晉升都有資歷要求,平均每升一階都要花費五到八年。我入宮七年,也不過是個女史。雖然含涼殿中的女史比別處要高一等,可終究沒有品級。你今年十五?十六?可做好這個準備了?”
丹菲低垂眼簾,平和一笑,“多謝娘子提點。我同你不同,我還肩負着一家滿門的冤屈鮮血,寧死也要一搏。”
賀蘭奴兒清秀的眉頭皺了皺,本想再諷刺幾句,又顧忌她崔景钰親表妹的身份,不好再說什麽。
“我也不知崔景钰同你怎麽說的。不過若我,可不會讓自己表妹以身涉險。不過……”賀蘭奴兒黯淡苦笑,“他這人心腸冷硬,像是用萬年冰川下的石頭做的。你我忙碌一世,也不過是他指間棋子罷了。”
丹菲深以為然。不過她并不覺得做棋子有什麽不好。只要能保住性命,又達成目的,便是雙贏。崔景钰怎麽看她,怎麽想的,她并不關心。
當然,賀蘭奴兒和丹菲不同。她明顯動了心,一切就變了。
丹菲忽然想到萍娘當初的提點,說的似乎就是賀蘭奴兒。棋子愛上了下棋人,确實是一樁解不開的局。
借機上位
丹菲獨處的時候,掏出了崔景钰給她的那個小瓷盒。
瓷瓶裏裝着淺紫色粉末。丹菲聞了一下,一股帶着淡淡苦澀藥味飄入鼻端,正是草附子的氣味。她小心翼翼地用手帕裹了些,揣在身上。
這日午後,丹菲借着進正殿中送茶水的便利,同殿中宮婢們擦身而過之際,屈指一彈,粉末就沾在了對方的衣袖上。
藥粉見效極快。不過一個時辰,正殿裏就傳來騷動聲。那騷動越來越大,繼而變成驚慌的尖叫。
宮人身上突然發了紅疹,像極了天花。韋皇後本就怕這病,如今一見自己身邊的人竟然染病,吓得如驚弓之鳥。偏偏身邊貼身服侍她的好幾個宮婢都發了病,她根本就不敢再讓人近身服侍,生怕被傳染。
“殿中還有那些宮人曾經服侍過病患?”韋皇後的兩個心腹女官柴氏和賀婁氏聚在一處商議對策,“歷來有這個說法,照顧過天花病患而沒生病的,便終其一生都不會得這個病。如今看來,選用這些人來服侍皇後作為妥當。”
女官在宮婢中選了一遍,丹菲和另外兩個曾服侍過病患的宮婢果真脫穎而出。而賀蘭奴兒縱使有心借此機會去服侍皇後,也因沒有服侍過病患而被淘汰。
賀蘭奴兒眼睜睜看着丹菲被柴尚宮領走,才回過神來,驚愕地跌坐席墊上,陷入複雜的思緒之中。
直到今日,丹菲才有機會仔細看清韋皇後的容貌。
她當年并未見過韋皇後,卻是一直聽聞她各種傳言。驕奢淫逸、專橫霸道、心狠手辣……可如躺在榻上那個貴婦人,容貌端正,憔悴不失秀麗,并沒沒有生出青面獠牙,也沒有長出三頭六臂。不過韋皇後嘴角紋路頗深,眼角飛挑,神情中流露出冷硬之态,不難看出是個大權在握的強硬之人。
韋皇後本就病着,被這事一吓,病情加重,早早就歇息了。
丹菲守夜。萬籁俱靜,宮燈火苗昏黃。韋皇後翻了個身,肩膀露了出來。丹菲起身為她把被褥拉了起來,順手将手帕裏的粉抖落在了床上。
次日一早,韋皇後是在渾身瘙癢中醒來的。
柴尚宮過來服侍她起床。柴尚宮率先驚呼了起來,後退一步,打翻了丹菲手裏端着的銅盆。
韋皇後預感不好,看到鏡子裏自己的模樣,尖叫一聲,仰頭暈了過去。
皇後感染疫病的消息霎時傳遍九成宮,皇後的寝宮立刻成了禁地。韋皇後也是倒黴,她前一夜翻來覆去沒睡好,本就着涼發熱,再配合上一身水泡,像足了天花。
給韋皇後看病的老禦醫把脈的時候眉頭皺成一團,顯然是發覺蹊跷之處。丹菲手心裏捏着一把汗。
老禦醫看着韋皇後一臉的水痘,遲疑道:“皇後此症或有染天花之嫌,只或許發病尚早,症狀不明。臣給您開幾個方子,皇後服用後,當靜養為宜。”
宮婢提心吊膽地端着湯藥過來,手不住發抖,藥潑灑出了碗沿。
韋皇後看着氣不打一處來,抓了一個茶杯朝她砸去,破口大罵:“黑心爛肚的賤奴!往日一個個嘴甜乖巧,争相獻殷情,如今怕被我過病,連端個水都要我自己伸手拿。你長那雙手有何用,不如砍了去喂狗!”
宮婢吓得魂不附體,跪地求饒。
丹菲瞅準時機,上前輕言細語道:“皇後息怒,您是千金之軀,将身子養好才是最重要的。切莫和我們這些奴婢較勁,當心氣壞了身子。奴不怕水痘,以後這些活,就由奴來服侍可好?”
韋皇後正發熱,腦子昏昏沉沉,聽丹菲一番話說得順耳,便點頭道:“好吧,就由你來做。”
柴尚宮将那宮婢趕走,對丹菲正色道:“你一慣在掖庭做雜役,沒做過伺候人的活。如今是非常時期,也只得用你了。你且放機靈點,凡事看着我是怎麽做的,多學着。”
丹菲滿口稱是,十分恭順謙卑。
從這後,就由丹菲近身服侍韋皇後的起居。
柴尚宮本是韋皇後的陪嫁,先是在王府做女管事,之後随着韋皇後入宮,做了尚宮,一直是韋皇後的心腹親信。賀婁尚宮則是宮人出身,資歷沒她老,卻忠心耿耿,又擅逢迎,也很得韋皇後喜歡。
只是這兩人都比韋皇後還長好幾歲,如今年紀大了,精力不如當年。于是大半的活兒,都還是由丹菲來做。
丹菲拿出十二分伶俐乖巧出來,為韋皇後端茶倒水,扇風擦身。
韋皇後渾身癢得心煩,免不了有事沒事就罵上幾句。丹菲不止一次被她潑了茶水,或是被靠枕一類小東西砸中。她都一聲不吭地受了,退下去換了身衣服,再上來伺候。
韋皇後身上水泡瘙癢,徹夜難眠,脾氣愈發暴躁。丹菲便極其耐心地在水泡周圍輕輕撓。這樣一來,韋皇後方才睡了一個好覺。
次日早上醒來,身上的水痘已新上了藥,一片清涼,瘙癢也沒了。韋皇後神清氣爽,熱度也褪了。她轉過身,看到丹菲還跪在榻前,臉色蠟黃,眼下烏青,還在給她輕輕撓癢癢。
韋皇後身體舒服,心情自然好了,看着丹菲忠心的樣子,覺得十分順眼,便誇了一句:“你看着是個好的,倒比旁的宮婢得用許多。”
“奴只求皇後早日康複,吃這點,根本不算什麽。”丹菲乖巧道,“皇後氣色看着好多了。奴給您煮些蜂蜜金桔茶,等您潤過口,再用些朝食可好?”
韋皇後見她生得眉目清麗,不像是貧家子,又問,“你的面孔生得很,是才來的?怎麽入的宮?”
“奴才從掖庭下面被調上來,不過三四日罷了。”丹菲道,“奴賤名阿段,父親是前陣子失守沙鳴的段德元……”
韋皇後恍然大悟,“你就是崔景钰那個表妹?”
“正是奴。”
韋皇後點了點頭,說不出喜怒。丹菲替韋皇後擦完了身子,又端着盆子退下了。
柴尚宮道:“皇後若是覺得她這出身不好,老奴就将她退回掖庭局去。”
“罷了。”韋皇後道,“尋個服侍得稱心如意的不多。崔景钰很在意她呢,有她在我手邊,崔景钰不定會更賣力些。一個家破人亡的小丫頭罷了。除了倚靠我,又能如何?”
丹菲提心吊膽了半日,生怕韋皇後顧忌段家和上洛王的恩仇,不肯要她。
賀蘭奴兒将她拽到一邊,張口就惡狠狠抱怨:“你也太膽大包天了!我可不想陪你一道死!”
丹菲心中沒底,也不耐煩應付她,冷着臉道:“賀蘭娘子放心,我同你不熟,再怎麽也牽扯不到你頭上。”
賀蘭奴兒臉色變了又變,忍不住道:“你這麽拼命,就是為了想得到崔四郎的關注?”
丹菲噗哧笑,“我眼皮子沒這麽淺。”
賀蘭奴兒好似被她這話扇了一記耳光,氣得臉色發紫。
正待發作之際,賀婁尚宮手下一個女史進來道:“阿段在何處?這都什麽時候了,怎麽還躲在這裏偷懶?皇後喚你去給她捶腿呢。”
賀蘭奴兒露出震驚之色。丹菲卻是松了一口氣。
韋皇後決定繼續用她了!
如此又過了兩日,禦醫開的藥起了作用,韋皇後身上的水痘消了下去,身子也無大礙了。禦醫的說詞,是說山中花草多,引起皇後身體不适,并不是天花。
聖上此次身邊有幾個內侍發病,自己倒無事。見韋皇後這邊解除了禁忌,便同幾個兒女來探望老妻。
這也是丹菲第一次見聖上和太子。聖上生着一張白淨的圓臉,斯文和善,一看便知是個性子軟懦之人。太子重俊高而瘦,面色蒼白。太子妃面容秀麗,體型微胖。夫妻兩人的神情都有些畏縮拘謹。長寧公主是韋皇後長女,繼承了母親的兩道深深的法令紋,不茍言笑。安樂公主神情一貫倨傲,同她在外的跋扈聲名倒十分符合。宜國公主是養女,謙和安靜地坐在一旁,一身素雅,倒是像副畫兒似的好看。其餘還有幾位別的宮妃生的公主們,帶着驸馬,不聲不響地坐在末席聖人子嗣不豐,只育有四子。長子懿德太子早些年被則天皇後杖殺。次子受此牽連,封了谯王,流放在封地。三子便是當今太子。幺子重茂封溫王,此時不過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少年,身量不高,沉默寡言,老實地坐在兄姊身後。
韋皇後只對自己所出的長寧和安樂兩位公主親熱,對李碧苒也有幾分慈愛,視太子等其他兒女如無物。太子妃倒能沉住氣,忍受翁姑冷眼。太子卻漸漸露出厭惡逆反之态,越發不耐煩。
韋皇後對聖上道:“這次虛驚一場,更覺得九成宮住着不舒服。若京中無事,我們不如早些回大明宮吧。”
聖人點頭道:“既然如此,過兩日就動身吧。”
韋皇後又問:“京城裏都有那些人家遭了疫病?”
李碧苒惋惜道:“聽說臨淄郡王家的大娘體弱,第三日就去了。郡王快馬趕回來,都沒見上最後一面。聽說現在還在沖郡王妃發脾氣呢。”
“這又關郡王妃何事?”
“說是郡王妃帶着才才滿百日孩子出去上香,才染上病的。”
韋皇後嘆道:“阿瞞膝下只得這一女,自然心疼了。不過他府中姬妾也多,将來還會有兒女的。”
安樂左右張望,“聽說钰郎的表妹到了阿娘的宮裏了?出來讓我看看。”
丹菲冷不丁被點名,只得硬着頭皮上前給安樂公主磕頭行禮。李碧苒隔着太子夫婦,目光落在丹菲瘦弱的脊背上,眼睛微微一眯。
“擡起頭來。”安樂冷聲道。
丹菲擡頭,目光依舊注視着地毯上的花紋。
安樂冷哼一聲,“長得同钰郎半點都不像嘛。”
長寧公主道:“表兄妹罷了,能有多像?阿娘這幾日都是她在服侍?做得可好?”
“倒還不錯。”韋皇後看丹菲伏跪在地上,身子還在瑟瑟發抖,便笑了笑,道:“大病一場,倒讓我看清了了人情冷暖。這殿裏宮人,誰是真心效忠愛戴,誰是趨炎附勢,一目了然。我看這孩子做事手腳麻利,是個堪用的,便收在我的殿裏了。”
丹菲還跪着不動。柴尚宮低喝道:“愣着做什麽?還不快謝恩?”
丹菲恍然大悟。她這就算是一躍成從階下的茶水室成為了殿中侍者了?
她成功了!
丹菲立刻膝行了幾步,磕頭道:“奴叩謝皇後恩典!奴一定鞠躬盡瘁,絕不辜負皇後的期許。”
她不住磕頭,擡起頭時,雙目通紅,臉上淚痕晶瑩。饒是韋皇後這等心腸冷硬之人,看了都有幾分同情。
安樂怏怏不樂,并不樂意這段氏服侍韋皇後。表兄表妹總有幾分暧昧,崔景钰又對這表妹很愧疚,難免不會動了恻隐之心。不過她是公主,也犯不着去和一個小宮婢吃醋。
由此,安樂反而想到了崔景钰那遠在山東的未婚妻孔氏。那才是名正言順能霸占崔景钰的主兒。安樂的妒火轉了個方向,朝着想象中的孔氏燒去。
韋後親信
韋皇後大病初愈,衆人稍坐片刻便告辭離去。
丹菲随着柴尚宮送客。李碧苒走了幾步,轉頭看着她,溫和笑道:“許久沒見阿段了,你可瘦了不少。掖庭裏的日子很辛苦吧。”
丹菲急忙躬身道,“有勞公主記挂,奴惶恐。”
李碧苒道:“之前聽說宮中鬧天花,就想到了你。如今見你安然無恙,崔四郎定能放心了。你運氣倒好,得了皇後青睐。日後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呢。”
“奴不過一個伺候人的,怎敢指望這些。”丹菲道,“奴只想盡心盡力将差使辦好,方對得起皇後對奴的信任。”
李碧苒微微笑,轉身離去。丹菲躬身相送。
宋紫兒扶着李碧苒的胳膊,低聲道:“公主,這段氏到底走得什麽運,竟然能從絕境中走出來,還升成了皇後近侍了!您想方設法尋人欺辱她,就是想等她絕望不堪的時候出來救下,将她徹底收服籠絡。可如今看來,這條路走不通了呀。”
李碧苒也恨道,“若不是天花這事實在是天災,我都沒法相信段氏就是有這麽好的運氣。就算是崔景钰親自出手,也沒法這麽快就将她弄到含涼殿呢。她若不是個運道極好的人,就是個極聰慧大膽之輩了。”
李碧苒心中起疑,可旋即想到天花這疫情的慘狀,又搖了搖頭。段氏若是個神仙,能算到京城裏會爆發天花,那她又怎麽會淪落到入宮為奴的地步?
“那公主打算怎麽辦?”
“且先觀看她一段時日吧。她若真知道信的事,如今找皇後告狀可不容易?我倒有些相信她是不知情的。”說到這裏,李碧苒煩躁道:“這事全是我一人在張羅,大王和世子竟是要把責任都推給我的樣子。信是我寫的,若真捅出來,他們沒準打算翻臉不認,将我當棄子!天下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又過了數日,長安城一片太平,疫病過去。帝後終于離開了九成宮,回到了大明宮。
丹菲入宮已有三個月,一直被困在掖庭局。這次随韋皇後回宮,才真正看清了大明宮的壯麗景色。
朱紅色的宮門緩緩打開,展現在丹菲眼前的,是一個她無數次構想也無法描述的絢麗繁華的世界,是一個帝國的中心。
繁花碧樹之後,是一座座高聳入雲的宮闕,巍峨的殿堂巋然屹立,俯視着天下蒼生。後宮的宮殿和精美的亭臺樓閣如寶石一般鑲嵌在花團錦簇之中。
太液池上煙波浩渺,蓬萊島上的太液亭映着漸漸西斜的霞光。天鵝野鴨在水中蓮間嬉戲,岸邊青柳流翠,鳥語花香。遠望去,就如人間仙境一般。
舉天下之力奉養之處,果真凝聚着世上最富貴美好的一切。
春日天光明媚,鴿子在涼爽的晨風裏展翅飛翔,丹菲的目光追随着它們,投遞向東方那座精美巍峨的宮殿。
恍惚中,她有點分不清此刻是現實還是夢境。
又行了兩刻,經了太液池,以及數座宮殿。一座華美恢宏的宮殿依水而建,琉璃瓦碧綠如玉,折射着粼粼日光。
含涼殿,韋皇後的寝殿,也是丹菲将來要展開抱負的地方。
韋皇後一句話,金口玉言,就此改變了丹菲的機遇。在旁人眼裏,她簡直走了狗屎大運,莫名其妙地就脫離了掖庭底層,做了皇後的随侍宮婢。
不過正如賀蘭奴兒所說,含涼殿中階級森嚴,層層都有女官死守着自己的位子。丹菲是新寵,遷升的速度又太快,早就惹得那些女官不滿,覺得自己受到了威脅。
再加上丹菲雖得皇後許可入殿侍候,但是并沒有品級,只是宮婢,連女史都不是。殿中女官多,別的宮婢資歷又比她高,只要是個人都能使喚她。
于是回到大明宮後一連半個月,丹菲都被命令在殿中掌燈,根本沒法近韋皇後身邊。
這份活兒雖然無聊,倒也輕松。丹菲也不想太過特立獨行,暫時老實低調地做人。
她如今換上了中宮宮婢才能穿的天青色羅裙,頭上也能多插一兩支包金花簪,手腕上能套個玉镯。這裏最低級的宮婢六人住一間,屋子寬敞明亮,床榻獨立,被褥幹淨整齊,還有衣箱妝臺等家什。宮婢自有浴房和更衣所,一日三餐有飯菜有蔬果,每人每日還有果露和乳酪等飲品。
皇後回宮後,含涼殿便熱鬧了起來,每日都有宮妃和命婦過來請安磕頭。韋溫、武三思和宗楚客等人亦時常來訪。韋皇後就在內苑殿中接待他們,其實于禮不合,但是聖上從不過問。
丹菲便這樣見了武三思幾次。
武三思此時年近六旬,保養得卻極好,是位長髯白面的美男子,體态端莊,舉止從容有度,談吐優雅。若是不知道他的劣跡,定會當他是一名端方君子。
宗楚客和紀處讷兩人亦是韋後麾下的大将。兩人看着同尋常中年文官沒大區別,宗楚客個子略高,頗有些文士風度,談吐很是文雅。丹菲時常見他作詩哄韋皇後開心,那些阿谀奉承之話,可謂信手拈來,還真讓丹菲佩服。
太子夫婦每日都會過來請安。韋皇後明顯不待見他們,每次不是冷臉敷衍,便是尋個錯處将他們數落一番。太子妃更能沉得住氣,太子卻是每回都忍不住,鐵青着臉而去,對韋皇後的厭惡溢于言表。
崔景钰進宮次數并不多。他每次來,都是向韋皇後解說一些朝政之事。韋皇後才疏學淺,聽他解釋了,才能明白政務。只是她這樣也是為了防範有人對韋家不利,而并不是為了關心江山社稷。
丹菲和崔景钰也只能匆匆打幾個照面。兩人心照不宣,也沒什麽好說的。
婕妤上官婉兒是韋皇後心腹。她在宮外有府邸,并不常住宮中。崔景钰來同韋皇後議事時,上官婕妤時常也在。
另外宮中有一女巫,名第五英兒。此女其貌不揚,舉止怪異,最愛裝神弄鬼。韋皇後卻極信她,偶有大事要決斷,便讓第五英兒蔔卦。丹菲留意到,第五英兒還向韋皇後進獻丹藥,讓韋後用來和男寵們尋歡作樂。
韋皇後喜宮宴,回來後隔三差五就舉辦夜宴,經常通宵達旦。丹菲如今只是個掌燈的宮婢,沒資格去宴會上伺候,又沒資格見貴人,在殿中默默無名,十分尴尬。
又是一日通宵夜宴,天快亮時韋皇後才返回含涼殿。跟去服侍的宮婢們拖着疲憊的腳步回到寝舍。
“拉了一晚的扇子,兩只胳膊簡直不像是長在自己身子上的了。”一位女史抱怨道。
丹菲剛剛将幾件銀器擦幹淨,正無所事事,便笑道:“我會些推拿按摩,幫娘子捏捏肩可好?”
“你倒是有心。”女史一聽十分高興,“那便讓你試試。”
丹菲請女史坐好,在她肩上墊了一塊帕子,推拿了起來。
她自幼在軍營裏長大,跟着父親騎馬射箭,舞刀弄劍,雖然只學了些花拳繡腿,可對付跌打損傷,推拿正骨的手法,卻是很有一手。
女史舒服得哼了哼,笑道:“果真有兩下子。你這是同誰學的?”
丹菲笑道:“家父身上有經年舊傷,平時就是我幫他熱敷按摩。做得久了,也便精通一二。”
女史十分滿意,不但自己享受了,還告訴了幾位女官。這些女官都略有年紀,平日免不了有些腰酸腿疼,小宮婢推拿手法平平,遠不及丹菲服侍得好。
這樣一來二去,含涼殿中幾位有品級的女官都享受過了丹菲的服務,最後連賀婁尚宮也聞名而來。
“入宮頭兩年在掖庭勞作,落下了不少傷。這些年一到陰寒的天氣,便酸痛難忍。”賀婁尚宮趴在床上,嘆氣道,“雖然可以請太醫過來紮針開藥,可內侍到底是男人,不好叫她們來推拿按摩的。”
丹菲一邊給她推背,一邊笑道:“娘子覺得奴伺候的好,就是對奴的獎賞了。人人都說奴命好,從掖庭苦役一舉進入含涼殿當值,每日不過看守燈火,輕松悠閑,。奴正愁不知如何報答娘子們的關愛呢。”
賀婁尚宮笑道:“留下你的是皇後,你謝我們有何用?”
丹菲道:“娘子們都是近身服侍皇後之人,奴将娘子們服侍好了,也算是在服侍皇後了。”
“嘴巴倒是靈巧。”賀婁尚宮莞爾。
丹菲使出十八般武藝,将賀婁尚宮服侍得十分滿意。
丹菲這般作為,入了賀蘭奴兒的眼,又惹來她嗤笑。
“我倒佩服阿段呢。分明是貴女出身,卻能放得下架子,親手給那些宮人揉肩捶背。”
丹菲如今已經習慣了她的陰陽怪氣,道:“不論我過去是誰,我如今就是個宮婢。我巴結上峰,讨好同僚,也不是人之常情麽?”
賀蘭奴兒卻是傲氣一笑,“想不到崔四郎的表妹也會是這等俗人。”
丹菲啼笑皆非,“賀蘭娘子不是俗人喲。你我身在泥潭,我立刻滾得一身髒,你卻是出自淤泥而不染,高潔芬芳,令我自慚形穢呢。”
以在宮裏混了六七年,還是個屁都不是的小女史。枉費崔景钰還一手捧過你呢。什麽出水白蓮,倒不如說是扶不上牆的爛泥!
當然,賀蘭奴兒如此作為也是有原因的。她早年也不是沒有狠心厚臉往上爬。可是遇到崔景钰後,她頓覺自己一身污濁,連多看這個瓊枝玉樹一般的貴公子都不配。她知道崔景钰的未婚妻孔氏是名門書香之女,自己雖然出身卑賤,但是至少可以做到姿态清華。
可是崔景钰顯然并不在意她是否高潔優雅、與世無争,卻是暗地裏對她不思進取很失望,更是對她愛慕的目光視而不見。
如今丹菲從天而降,她同崔景钰有血緣羁絆,她激進有沖進,轉眼就将賀蘭奴兒甩在了身後。對于這個注定會奪取崔景钰注意力的少女,賀蘭奴兒充滿了複雜的嫉妒之心。
毀了她,同時也毀了崔景钰對自己的信任。還是同她競争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