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在這裏?”太子妃一聽這人是韋皇後的宮婢,登時氣得腦仁疼。
衛佳音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又是斷然不敢将李碧苒供出來的。
“中宮的?”太子清醒了幾分,“剛才那女人是你?”
衛佳音面色霎時如死人一般,拼命搖頭。
“這裏只有她一個女子,不是她是誰?”太子妃揉着額頭,“太子,你看看你,連中宮的宮婢都要招惹。這下我們可怎麽向皇後交代?”
李碧苒這才悠悠道:“嫂嫂也別忙着發愁。縱使是中宮的婢女,若太子看中了,讨要過來也沒什麽不行的。”
衛佳音如墜冰窟,天崩地裂,搖搖欲墜。宮婢勾引皇子,都是被處死的命呀。李碧苒這是要棄子了?
“這怎麽行?”太子妃道,“這事遮掩還來不及。”
“這動靜鬧得這麽大,橫豎是遮掩不住了的。”李碧苒道,“既然都要被阿娘訓斥,不如就求個恩典,把人要過來就是。畢竟是條人命不是?”
衛佳音的腦中突然亮起了一盞燈。這燈猶如茫茫暗夜中唯一的亮光,指引着一條路。或是通往生,或是通往死。但是不論如何,留在原地,只有死路一條。
曹丹菲都能于絕境中掙脫逃走,為何她不能一搏?既然李碧苒已不要她,那她就必須另外尋求一個靠山,才能活下去。
電光石火中,衛佳音把心一橫,砰砰磕頭,道:“太子妃息怒!奴前來取碗,卻是被太子拉入房中,掙脫不得!還請太子妃和公主給奴做主!”
李碧苒見衛佳音如此識趣,鄙夷地冷笑。太子妃卻是一副幾欲暈倒之态。
“你……”她指着衛佳音,又指着太子,“你們……太子你做得好事!”
李碧苒急忙喝道:“還不将這勾引太子的賤婢拖下去!”
內侍抓着衛佳音的雙手就将她往外拖。
衛佳音拼命掙紮,大叫道:“殿下救命!殿下!”
太子一臉莫名其妙。他打量着衛佳音的紅裙,隐約覺得可以和夢裏的女鬼重合在一起。
莫非自己真的趁醉幸了她?
衛佳音拿出畢生積攢的機靈,叫嚷道:“殿下方才強要了奴的身子,親口許諾了要将奴讨去的。前些日上洛王世子調戲了宮婢,皇後反而還賜了他五個宮婢為妾。太子身為大唐将來國主,難道還不如上洛王世子?”
太子一愣,酒醒了大半。
李碧苒更是驚訝,沒料到這衛佳音平素蠢笨,關鍵時刻還有幾分腦子。
“正是如此!”太子拍大腿,“我乃大唐太子,難道還不如皇後侄兒尊貴?他韋敬往日可沒少輕薄宮婢,上次還強幸了我東宮的兩個宮婢,我也只得把女人送給他。怎麽,一般是宮婢,他韋敬能要得,我就要不得?”
太子熱血上頭,指着衛佳音道:“我就要向父親讨你。我倒看他準不準!”
太子妃頓時臉都綠了,嘤咛一聲倒在婢女的懷中,喘不過氣來。
“兄嫂私事,妹子就不便多問了。”李碧苒見自己已摘了出來,丢下衛佳音,揚長而去。
景钰解圍
屋外林中一陣悉悉索索,兩個人狼狽地自灌木中鑽了出來。
月上樹梢,皎潔的月光照得庭院如白晝。梨樹沐浴着月光,白花滿枝頭,猶如落了一層雪霜一般。東宮裏的舞樂聲飄蕩在園林上空,化做看不見的清風,吹落片片花瓣。
丹菲氣喘籲籲,腳步踉跄。她的一雙繡鞋在跳窗的時候弄掉了,如今兩腳只穿着襪子,渾身上下滿是塵土,活似個乞索兒。
前方就是東宮正殿。燈光聲樂十分清晰。賓客顯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崔景钰側耳捕捉到了動靜,忽然出手,攔住了丹菲的去路。只一瞬,丹菲的手就被擒住。崔景钰爆發出了男人強悍的力量,不由分說地将她拽過來。
“你——”
崔景钰一手捂住丹菲的嘴,摟着她轉過身去,将她推在樹幹上,随即欺身逼上。
樹幹一震,高高花架上的藤蘿都在枝頭一顫,繼而紛紛揚揚落下。
花瓣粉紫,仿佛月光的碎片,輕柔地飛旋,飄揚。落在兩人的頭發上,肩上。落在丹菲的鼻梁上。
崔景钰松開了捂着她嘴的手,花瓣墜落。
兩人的面孔挨得極近,呼吸交錯融合,只要微微一動,鼻尖就能觸碰上。男人英俊的面孔十分模糊,唯獨雙目如泉水般清涼,深邃的眸子仿佛浩夜,裏面有細碎星光閃爍。
丹菲的目光落在他的線條轉折的唇上,落在他堅毅的下巴上,落在他潔白的衣領上。她雙手放在他胸前,感受他胸膛起伏,心跳如鼓。
細碎的腳步聲從外面的小路上經過,兩個宮婢閑談着,漸漸走遠。
丹菲松了一口氣,側過臉,鼻尖輕輕蹭過男人的嘴唇。
好似滾油潑在身上。丹菲猛地伸手一推,把崔景钰推了個趔趄。
崔景钰面容晦澀,冷哼一聲:“這下反應倒快了。”
丹菲一張俏臉燒得通紅,結結巴巴道,“我我……我又沒要你幫我!”
崔景钰譏嘲:“你平素不是警醒得像兔子似的嗎?怎麽這麽輕易就被坑了?”
丹菲尴尬,“我沒想到衛佳音膽子那麽大,竟然會在東宮裏出手。你又怎麽會知道我被人算計了?”
崔景钰拂去身上的花瓣,“一點蛛絲馬跡,讓我起了疑。你這女人果真運氣極好。這樣都有人救你。”
丹菲心中有個大膽的想法,“你……你留意了宜國公主的舉動,對不對?”
崔景钰抄着手,似笑非笑,雙目在黑夜中明亮如寒星。
“我的人盯的不是李碧苒,而是衛佳音。一直同衛佳音有接觸的那個女官,是李碧苒的人。”
“難怪!”丹菲恍然大悟,“原來衛佳音背後那人是她。衛佳音說她的母親被韋家人控制住,這韋家人就是宜國公主。她本來就是韋家的人!可她到底想做什麽?”
“她想籠絡你。”崔景钰鄙夷地掃了丹菲一眼,“你身陷絕境,我又不在。她挺身而出将你救下,讓你為了報恩而對她鞠躬盡瘁。你之前幾次倒黴,也是因此。”
“她難道缺親信?”丹菲不解,“不,是和那封信有關。信經過我的手。她懷疑我知道內容!因為顧及你,她不敢殺我。但是她又不放心,要将我掌握在手心才行。”
“極有可能。”崔景钰道,“我們必須知道那信上寫得什麽。”
“宜國公主定然知道如何解密。”丹菲道,“我日後和她多多接觸,争取試探出來。”
“不必這麽麻煩。”崔景钰顯然是想到了一技,“此事我來處理。你近期還是低調些,離李碧苒遠些。她這次找太子,下次再找個別的王子,有千年做賊,沒有千年防賊的。”
丹菲沮喪地嗯了一聲。今日之事,确實是她太大意。她一直覺得衛佳音已經被她教訓怕了,不敢再害她。而就是這個僥幸之心,又讓她中了計。
若無崔景钰及時出現,她也沒有把握正能逃脫。
丹菲無精打采的,讓崔景钰本都到嘴邊的一些譏諷訓導的話,又吞了回去。
這女孩今年也不過十六歲,閱歷卻沉重得像厚厚一卷書。她本該像崔六娘或者劉玉錦一樣,穿着嬌豔的羅裙,頭插鮮花,悠閑自在地坐在寬敞明朗的堂屋中,看書作詩,或是徜徉于庭院中,賞花撲蝶。然而她卻肩負着兩個家族的血海深仇,毅然只身闖入深宮,尋求複仇的機會。
自己十六歲的時候,可否能做到她這一步?
于是崔景钰沉默了。
“我該回去了。”丹菲踢了踢腳下的石子,“唉,這副樣子……”
她因為跑丢了鞋,羅襪磨破,十分不便,于是幹脆脫了襪子,光着腳站在地上。
崔景钰盯着她那雙白皙秀氣的雙腳看了看,眼眸閃動。
“随我來,我給你找一雙鞋。”
兩人走到了人來人往之處。崔景钰囑咐丹菲留在樹影後,自己走了出去。恰好兩個教坊舞姬結伴路過,就被崔景钰爛了下來。
丹菲早就知道崔景钰面冷心也不熱,除去倨傲的面孔,就是在沙鳴時的那一副暴躁纨绔樣。可是此刻,她眼睜睜地看着崔景钰臉上冰雪消融,竟然露出了溫和笑意。
他笑了?這個人真的笑了!我沒看錯吧?
丹菲眼睜睜看着崔景钰眉眼含笑、色若春曉,還未開口就将那兩個舞姬迷得暈頭轉向。
“勞煩兩位小娘子。”崔景钰拱手道,“在下方才和人打賭,出了殿來,遇着第一位娘子,能從她身上讨得一雙繡鞋做信物。不知道兩位小娘子,哪位能否慷慨贈鞋,讓在下回去交差?”
美人送繡鞋,何止風雅,簡直就是暧昧旖旎之舉了。
丹菲在樹後聽得耳朵發燙,暗唾崔景钰此人瘋起來還真不要臉。那頭兩個舞姬卻是被幸福砸暈了頭,争相脫了繡鞋相贈。
崔景钰選了一雙合丹菲腳的鞋,又對另外那個舞姬道:“既然沒要娘子的繡鞋,不如請娘子贈一支發簪?”
那個舞姬也是歡天喜地地摘了一根簪子塞到了崔景钰手中,“奴名纖纖,她名蕊兒。郎君可不要忘了我們呀!”
“自然不會。多謝娘子贈物之恩。”崔景钰溫柔一笑,拿着東西,腰身閃進了園林樹叢中,消失不見了。
舞姬這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拿去吧。”林中,崔景钰把發簪和鞋子遞給丹菲。
丹菲別扭地接了過來,穿鞋挽發。
崔景钰耐着性子看她自己弄了半天,忍不住道:“算了。我來!”
“你會給女人梳頭?”丹菲驚訝。
崔景钰接過簪子,手法熟練地她松散的頭發用簪子固定在了頭頂。
“我常幫母親梳頭。”崔景钰簡短地解釋。
丹菲忍俊不禁,“你倒是個大孝子。段夫人好福氣。嗯,你将來的娘子也好福氣。”
崔景钰插好了簪子,收回了手,又恢複了往日冷漠的模樣。
“今日多謝郎君出手相助!”丹菲朝他行禮。
崔景钰唔了一聲,望着燈光輝煌的宮殿,“衛氏這事,應該已經鬧出來了吧。”
***丹菲取了銀碗回到含涼殿,便知道此事鬧得有多大了。
“那衛氏呀,居然被太子在更衣室裏給臨幸了,又被太子妃當場捉住。太子幹脆就說要把衛氏給收了,居然就帶着她去見聖上和皇後了!哎呀他們正在殿裏,聖上發了好大的火。我們都猜衛氏這次在劫難逃呢……”
“大事!大事!”又有一個宮婢奔過來,“聖上竟然真把衛氏賜給太子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衆人都驚訝不已。
“聖上起初十分惱怒,要責罰太子。太子卻說,上洛王世子非禮了宮婢,皇後反而還一口氣賜了五個宮婢給他。他身為太子,難道還不如上洛王世子?皇後當即氣得甩袖走了。聖上卻是猶豫了一下,就點頭同意了!”
衆人嘩然。
宮人都知太子與皇後不合之事。韋皇後想廢太子已久。太子如今這麽做,擺明了就是打皇後的臉。
“做什麽?”女官一聲叱喝,“不好生做事,聚在一起議論皇家是非,腦袋不想要了?”
宮人嗡地一聲散開。
賀婁尚宮喚住丹菲,道:“衛氏的事,你清楚嗎?她去東宮是為了尋你呢。”
“奴在東宮沒見着她。”丹菲當然否認,“奴取了碗,就自己回來了。”
“這麽一會兒功夫,她動作倒是快。”賀婁冷笑,“以為入了東宮就飛上枝頭了?等着瞧吧。”
丹菲回了寝舍,和宮婢們一道沐浴。衆人讨論的話題,全都是衛佳音。
調戲宮婢乃是重罪,就連王孫公子們輕薄了宮婢,也免不了被責罰。所以就算趁醉睡了宮婢,事後也是百般敷衍,死不承認。
所以今日的事,不僅是陷害丹菲,同樣也陷害太子,可謂一箭雙雕。
可衛佳音明顯運氣極好,太子居然肯認,還肯納她,而且竟然還順利說服了聖上,沒有被責罰。
“我看她就是個狐媚的。”一個宮婢譏笑,“怕是把太子服侍得特別周道,日後離不了吧。”
衆人哄笑。丹菲她們這些略知一點人事的女孩都紛紛紅了臉。
“別小瞧她呢。”又有人道,“她如今只是個姬,等将來太子登基,她要是得寵,再生一個兒子,封妃還不容易?到時候你我見了她,都得下跪磕頭呢。”
這話說得衆人又忌妒又自卑,各自散去不提。
衛佳音好也罷,壞也罷,都和丹菲無關。她不忌妒,也不同情。丹菲如今心裏滿滿都是李碧苒的詭計,尋思着對策。
倒是韋皇後被太子氣得不行,犯了頭疼,卧床不起。對着宮人,也是動辄責罵懲罰。弄得含涼殿內一時人人自危,氣氛壓抑。丹菲一衆近侍沒少受皇後的氣,私下也都把賬記在了衛佳音頭上。
這樣過了幾日,衛佳音受封奉儀的消息傳來,又引得衆人一陣議論。
衛佳音是宮婢出身,原本她這樣的女子即使有寵,一開始也不會有什麽名分,直到生兒育女了,才有可能升上去。不過太子擺明了要做給韋皇後看,竟硬給衛佳音求了一個九品奉儀的封號來。
這也罷了。這新上任的衛奉儀,竟然派了人來,請丹菲過去說話。
丹菲暗自罵衛佳音多事,只好去向柴尚宮請示。
“你同這衛氏關系親厚?”柴尚宮問。
丹菲不掩一臉厭惡,道:“雖然相識數年,但是一直競争攀比,針鋒相對罷了。”
柴尚宮便知道,是這衛佳音做了東宮妃子,要尋往日對手炫耀罷了。
“你去吧,別失了禮數就是。”
玉錦入宮
女官領着丹菲到了東宮,又轉了許久,進一個側殿。雖然說是殿,可并不起眼。聽說太子姬妾衆多,東宮都住滿了,衛佳音若不是有封號,怕還住不起這個側殿。
進了屋內,衛佳音正襟危坐,顯然等候多時了。她已換了一身宮裝,妝容精致,卻因身份限制,不能打扮得太華麗。她這樣看着,倒是像往日在沙鳴時的官家女郎模樣。
丹菲打量了她一下,而後緩緩地屈膝欠身,行了一個禮。
“大膽!”旁邊女官叱喝,“見了奉儀,竟然膽敢不下跪磕頭。”
丹菲冷笑一聲,置若罔聞。
女官正欲上前,卻被衛佳音喝止了,“罷了,你們先出去。我有話同她說。”
女官無奈,帶着一衆宮婢退下了。
殿門合上,屋內光線霎時暗了許多。衛佳音松開了雙腿,朝丹菲點了點頭,“你也坐吧。”
丹菲毫不客氣,在她下方坐下。
“衛奉儀見諒。”丹菲漠然道,“我便是不要這顆頭,也不會以段寧江的名義給你磕頭的。”
衛佳音面色煞白,好一陣說不出話來。
“奉儀喚我來有何事?”丹菲有些不耐煩,“奉儀當初曾和我打賭,看誰能先離開掖庭。如今奉儀贏了,我心服口服。奉儀還想說什麽?”
衛佳音細細顫抖着,低聲道:“我真的是……不得已的。”
“你說過無數次了。”丹菲不耐煩,“不過你也知道太子同韋家不合。你公然投奔了太子,就不擔心你娘了?”
“我已是棄子,無足輕重。”衛佳音自嘲,“我已向太子求情,他答應會為我安置好我娘。我……你那日逃走後,太子妃認定是我勾引太子。我為了自保,也只有這麽做了。你若是沒有……”
“我若沒怎麽?”丹菲譏嘲,“我腦子沒糊塗,腳沒斷。便是個畜生,落入陷阱後都知道想法子逃走,我幹嗎傻兮兮呆在原地等着被你陷害?衛佳音,你休要太自私。我沒找你清算你數次污蔑陷害我的仇,不是我心慈手軟,而是我暫且還沒這能力罷了!”
衛佳音緊咬着牙關,半晌才道:“也罷,話說清楚了,你我以後也沒有再見面的必要了。”
“既然這樣,那我就先告退了。”丹菲起身。
正要推開大門之際,衛佳音的聲音自後面傳來,“你……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是我有我的不得已。”
丹菲回頭望過去。衛佳音孤零零坐在正位上,華服之下,越發顯得臉色蒼白、神色蕭索。
丹菲心裏充滿鄙夷、不屑,又有些無奈。衛佳音的懦弱,才導致了她和旁人的一系列悲劇。
“我同情你母親的事。”丹菲道,“但是我依舊看不起你。因為若是我處于同樣的境遇,我依舊不會像你這樣,出賣別人。我也有句話,你愛聽不聽。太子同整個韋家勢同仇敵,而韋家勢力強大,太子沖動莽撞且擁護者少。我覺得,即使跟着太子,也未必有多保險。”
衛佳音不以為然,“皇後廢不了太子的。聖上怎麽可能會立安樂公主一個女子為儲?我已将我所知道的韋家的事告訴了太子,他也很寵信我。待我将來生了兒子,他會立我為妃的。”
丹菲多說這一句,不過是順便。見衛佳音依舊不聽勸,她也無所謂。
門外天光正好,丹菲沐浴着春色而去。衛佳音獨坐幽暗室內,陷入茫然沉思之中。
***五月,李碧苒下嫁郭郎。
因為是再嫁,二來李碧苒要表示自己低調謙遜,所以這場婚事辦得中規中矩,并沒有什麽新鮮之處。
郭驸馬帶着自己的一雙兒子,和外甥女劉玉錦搬進了宜國公主府。李碧苒做足了溫柔姿态,驸馬又老實忠厚。成婚數日,夫妻兩人倒是琴瑟和鳴。
劉玉錦是外甥女,原本十分忐忑,沒想李碧苒對她分外疼愛友善,霎時就對她推心置腹,将她視如母親一般。李碧苒婚後回宮觐見帝後那日,便将郭驸馬的兩個兒子和劉玉錦一同帶進了宮。
劉玉錦忐忑不安地跟在李碧苒的身後,低着頭走在漢白玉鋪就的宮殿游廊之中。
她梳着望仙鬟,發間只插着幾只銀簪,白玉株花,就再無別物。身上穿白底寶相紋銀泥衫子,系着一條纏枝葡紋的銀泥裙,腰間挂着白玉壓裙,肩上挽着一條藕絲金泥帔子,衣裙雖然顏色素淡,但是娟娟縷縷,如雲霞裁剪出來一般。
劉玉錦尚在父母重孝中,本是不該出門交際的,此次也是破例,作為李碧苒的新家人,來觐見皇後。
李碧苒則另有一番計較。她是覺得劉玉錦年紀不小了,可以嫁人了。李碧苒自己為了嫁郭郎,是真心看中他溫順體貼的,但是卻想通過嫁劉玉錦,結下一門有助力的好親事。若是能将劉玉錦拿去聯姻韋家或是武家,再好不過。于是李碧苒帶劉玉錦入宮走一趟,就是帶她出來見見人。
“阿錦可是累了?”李碧苒見她走得慢了,回頭溫婉一笑。
劉玉錦強笑道:“我是怕待會兒在陛下和皇後面前失禮。”
李碧苒道:“教你的禮節你都記住了,到時候皇後問你話,你答得利落些。皇後對晚輩都很慈愛,只不喜懦弱溫吞之輩。”
“我都記下了。”劉玉錦道,“我就算不能給公主您長臉,可不能給您丢臉。”
“都說了,叫我舅母就好。”李碧苒道。
“是,舅母。”劉玉錦乖巧道。
等到了含涼殿,劉玉錦由李碧苒領着進了大殿。劉玉錦謹記着李碧苒之前的叮囑,低頭順目,眼睛一直盯着地毯。李碧苒叩拜,她也緊跟着跪了下來。
韋後平和無波的聲音響起:“都起來吧。一家人,無需多禮。”
李碧苒謝恩,郭驸馬扶着她起身。
劉玉錦卻是緊張得手腳發軟,一時有點使不上勁兒。
這時一雙手伸了過來,挽着她的胳膊,力氣頗大地将她提起。
“皇後請女郎和幾位小郎君也起身呢。”
熟悉的嗓音就在耳邊。劉玉錦難以置信地轉過頭,目瞪口呆。
“阿……”
丹菲朝她遞了一個眼色,松開了她的手。
劉玉錦同她心有靈犀,閉上了嘴。
韋皇後照例詢問了新夫婦幾句,叮囑她們好生過日子,彼此敬愛,然後給每個孩子都賜了一份見面禮。韋皇後倒是對劉玉錦一視同仁,以公主之女的待遇對她,賞了她一對金絲玉镯,一對珊瑚珍珠花樹簪,和十匹絹。
然後韋皇後道:“今日恰好有幾位閨秀入宮,同安樂和上官婕妤在自雨亭裏做詩社。你們這外甥女年紀和那幾個孩子差不多,不如也去與一道玩兒吧。”
李碧苒正有意讓劉玉錦多接觸一下那些貴女,自然點頭贊同。
劉玉錦惶惶不知所措,見丹菲朝她使眼色。她心有靈犀,道:“小女遵命,還勞煩這位娘子領個路。”
韋皇後不以為然地朝丹菲擺了擺手。于是丹菲順理成章地送劉玉錦出去。
劉玉錦的手緊緊抓着丹菲的胳膊,出了含涼殿。待到下了漢白玉臺階,将其他宮人都遠遠抛在身後了,她也終于憋不住,摟住丹菲,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阿菲,我差點以為你死了……”
丹菲本也鼻子發酸,聽她這麽一說,頓時啼笑皆非。
“難得重逢,就不能說幾句吉利話?別在這裏哭。待會兒宮門上還有宮人呢,看到了可不好。”
劉玉錦抽抽搭搭,“我在郭府裏住着,半點消息都打探不到。崔景钰倒是托人給我遞了我話,說你在掖庭裏很好。舅父又覺得你不詳,不願我提起你。後來他又尚主。宮裏的女官們來教我們幾個晚輩規矩的時候,把話說得更加吓人。我怕我一時不慎,就要牽連整個郭家。”
“你這樣是對的。”丹菲掏了帕子給她擦臉,柔聲道,“你現在多長了心眼,知道提防人了,我可松了口氣。我如今在皇後身邊侍候,倒也不會吃什麽苦。你這些日子裏可好?”
“我能有什麽不好的?”劉玉錦吸鼻子,“舅父慈愛,幾個弟弟也聽話。公主的規矩雖然多,可是人也溫柔和善。公主說她沒女兒,舅父也只有兩個兒子,于是把我當女兒呢。”
丹菲不禁冷笑,“宜國公主果真會做人。”
“可有什麽不對?”劉玉錦困惑。
丹菲道:“這其中的事有些複雜,三言兩語也和你說不清。你只管記住我的話,對着她,多留幾分心眼。不要她對你一好,你就暈了頭。”
“我不明白。”劉玉錦道,“我也沒什麽可值得她圖謀的?”
丹菲真是拿她沒辦法,戳她額頭道:“你的親事呢?拿你來聯姻,再方便不過。這麽現成的一個正值婚齡的女兒,李碧苒可是賺了呢。”
劉玉錦露出彷徨之色,“她要将我嫁給何人?”
“我怎麽知道。”丹菲道,“她詭計多端,你多留個心眼就是。對了,我交給你的那個東西呢?”
劉玉錦立刻警惕地左右望了望,見四下空曠無人,才小聲道:“你放心。我全按照你教我的做。信被我縫在了鞋墊裏。我說那鞋墊是我娘的遺物,封起來了。我房裏的婢女是舅父專門買來服侍我的,身契由我拿着,算是劉家的奴仆。她們對我極是忠心。”
丹菲點頭,“若真是守不住,就把信燒了吧。沒有什麽比你和你家人的平安重要。”
“你放心,我會把那東西護周全的。”劉玉錦道,“經歷了這麽多的事,我再也不是當初那個什麽事都依靠你,沒半點主意的丫頭了。”
丹菲感慨一嘆,“我如今,也只有你可信任了。”
兩個女孩手挽着手,沿着宮中園林小道,一路向太液池而去。
安樂争渡
自雨亭這一帶花團錦簇,灌木繁茂,将亭子遮擋了大半。還未見到人,只聞裏面有絲竹之聲,和年輕女孩的笑聲陣陣傳來。
宮婢前去通報,就聽一個倨傲的聲音道:“進來吧。”
劉玉錦低着頭進了亭子。丹菲則留在了亭外。
亭子裏坐着好幾位華服女子。唯一一名年長者,是上官婉兒。另外一個少婦是安樂公主。其餘幾個都是未婚的少女。
安樂打量了劉玉錦兩眼,淡淡道:“李碧苒乃我阿姊,劉女郎既然是郭驸馬的外甥女,算起來就是我的表外甥女了,自家人無需客氣。”
劉玉錦轉眼就又多了一個比自己年紀大不了多少嬸娘,頓時啼笑皆非。
宮婢引着劉玉錦入座。丹菲這才進了亭子,在劉玉錦身後坐下,暫時充作她的婢女。
太子妃笑道:“不知道劉娘子的詩做得如何?”
“小女不才,不擅詩詞。”劉玉錦連打油詩都寫不順溜,哪裏敢獻醜。
安樂譏笑,“你念過書麽?”
劉玉錦臉頰漲紅,道:“小女上過女學,略讀過幾本書。”
“如今女子,能識文斷字,看得懂賬冊,就已很好了。”上官婉兒道,“若人人都做了才女,才女可就不值錢了。”
安樂笑,“像婕妤這般才華驚豔的女子,全大唐也出不了幾個。就是不知道婕妤和珍娘之才,哪個更高一籌?”
席中一個穿着撒銀青羅裙、藕絲白紗衫兒的少女微微欠身,道:“小女才疏學淺,不過略讀過幾本書,會做幾首韻律不對的雜詩,哪裏敢同婕妤相提并論?如今天下女子,無人才華能出婕妤其右。”
上官婉兒笑道:“孔娘子也太謙虛了。我讀過你的詩,字裏行間,頗有磅礴大氣。假以時日,定能成一位大家。”
“小女愧不敢當。”那少女又再拜。
那個女孩正是二八年華,一張小圓臉,五官清秀标致,皮膚尤其白皙如玉,透着一股娴雅溫婉。她發間別着一朵粉白芍藥,一身素雅,只有披着的秋香色撒金帔子顏色鮮亮些。
“她是誰?”劉玉錦悄聲問丹菲。
丹菲道:“這位是衍聖公府的孔娘子,先前進宮來給皇後請過安的。”
劉玉錦還是不明白。
安樂公主冷聲道:“孔娘子同秘書丞崔景钰有婚約的,你該聽說過。”
劉玉錦恍然大悟。原來這位就是傳說中崔景钰的未婚妻孔氏!
孔華珍一直住在山東老家,前陣子出了母孝,才随伯父一家來長安。
安樂一聽崔景钰的未婚妻來了,哪裏還坐得住,當即就下了帖子将她招進宮來,想好生打量一番,一較高下。
哪裏想到,孔華珍雖然不美豔絕色,卻也是個清秀俏麗的佳人。而且她端方娴雅、莊重自持,談吐有物,一派睿智溫婉的千年士族大家閨秀的風範。她縱使端坐不語,也渾身散發着一股優雅溫和的光芒,頓時就将驕奢跋扈的安樂襯托的自慚形穢。
安樂醋海生波,偏偏又不敢為難孔家的人,還得對孔華珍尊敬三分,真是憋氣不已。
劉玉錦不禁扭頭朝丹菲低聲道:“這崔景钰運氣倒好。未婚妻家世尊貴不說,又這般氣質脫俗。”
丹菲笑了笑。孔華珍貞靜祥和,那種一望即知出身名門望族、自幼受着最好的家學教導才培養而出的清貴氣質,讓她有些自慚形穢了。
孔家是千年名門。在孔氏面前,連皇族李氏也不過是才綿延了幾代的家族罷了。朝代更替,幾百年後,誰又知道皇位上坐着的是哪個姓氏?而唯有孔氏,會與整個民族同壽,繼續繁衍興旺下去。
比起這些望族,曹家更加卑微到不值得一提。
匠人出身,普通鄉紳,子弟多為小吏罷了。
曹家若真的論發家,其實只能從丹菲的父親算起。可才富貴不到幾年,就又惹上了抄家之禍。曹家舉家返回鄉間,至今仍舊守着祖業度日。丹菲知道叔伯家都有幾個男孩,早年聽說大伯的兒子讀書還不錯,如今也不知如何了。
丹菲淪落掖庭的時候,哪怕不冒名段寧江,也在心裏将自己視作有身份的官家女郎的。可是如今拿來同孔華珍一比,也有如雲泥。
丹菲想到此,不禁苦笑着搖頭。
她這是怎麽了?竟然攀比起出身來了。
她一向不在乎家世高低的,更鄙夷這種虛浮的行徑的。孔華珍與她的生活不會有絲毫幹系,她算計這個做什麽?
不料安樂見不得孔華珍淡定從容,看到丹菲,雙眼一亮,哼笑道:“那不是段氏麽?怎麽不在皇後身邊伺候?”
丹菲只得俯首道:“回公主。劉娘子初次進宮觐見,不熟宮苑。皇後特令奴陪伴服侍劉娘子。”
安樂轉頭對孔華珍道:“珍娘不認得她,但也該聽說過她的事。這段氏是崔景钰的親表妹。崔景钰大義滅親,親手将她送進掖庭來呢。”
場面一時十分尴尬。
孔華珍端坐依舊,面色如水。這份從容鎮定,不得不讓人為她喝彩。
上官婉兒終于開口,道:“天氣這麽好,枯坐在亭子裏也無趣,不如游湖吧。”
衆人都松了一口氣,紛紛附和。
宮人準備好了畫舫,貴女們由各自的婢女扶着,上了船。
***此時已是春末夏初之季,又近晌午,日頭已有些烈。幸而水面上涼風習習吹來,畫舫中倒是清涼一片。又因可望見湖邊兩岸的亭臺樓閣,和蓬萊島的郁翠山色,倒令衆人覺得神清氣爽,一時稱贊不已。
上官婉兒怕再閑着,安樂講不定又要刁難孔華珍,便提議投壺做耍。一群女孩沒有不從的,紛紛挽了袖子玩起來。
劉玉錦卻是玩不成——因為她暈船。
她暈船的症狀倒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