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卷紙從她身上掉下

“你落了東西了。”丹菲提醒。

“什麽?”衛佳音莫名其妙地回頭看,“這是什麽?不是我的……”

衛佳音将紙展開,才看了片刻,面色驟然慘白,雙手不住發抖,像是看到什麽極其恐怖之事。

“怎麽了?”丹菲問,“這是你掉的,還是夾在柴尚宮披風裏的?若是後者,你別亂看……”

衛佳音一臉驚惶地看着她,哆嗦道:“這是一封诏書……”

丹菲驚愕,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诏書怎麽會收在柴尚宮的披風裏?你看走眼了吧?”

“真是诏書!”衛佳音把那卷紙往丹菲面前湊。

“別給我看!”丹菲連忙後退了一大步,“若說我在宮裏學回了什麽,那不看和自己不相幹的東西,便是其一。知道的越少越好,這道理你反而不懂!”

衛佳音急得幾乎哭出來,“這是廢太子的诏書!”

丹菲此刻堵住耳朵已來不及了,五官皺作一團,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衛佳音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道:“聖上要廢太子?這是怎麽回事?诏書為何會在柴尚宮這裏?皇後可知道?”

丹菲趕緊捂住衛佳音的嘴,“你想把這事嚷得所有人都知道?你想讓皇後知道你偷看了诏書?”

衛佳音吓得涕淚橫流,不住搖頭。

丹菲的手也抖得厲害。柴尚宮是韋皇後親信,這份诏書必然是她替皇後收藏着的。衛佳音這麽一嚷嚷,她即便不看,也是知道诏書的內容了。想到此,她橫下心,将诏書拿了過來。

“肇有皇王,司牧黎庶,鹹立上嗣,以守宗祧……皇太子重俊,仁義蔑聞,疏遠正人,性戾急躁,耽於酒色犬馬……重俊宜廢為庶人!”

“看!可不就是!”衛佳音急得直跺腳,“這好端端的怎麽要廢太子?太子之前是犯了錯,可都誠心悔改了呀……”

“閉嘴!”丹菲喝道,重新逐字逐句看這份诏書。

她如今比較得柴尚宮信任,能幫着整理韋皇後的一些文書,見過不少诏書。上官婕妤起草诏書,她的字跡丹菲認得。這份诏書字跡酷似上官婉兒的字,卻于細節上留了不少馬腳。

“居然還蓋了玉玺!”衛佳音顫道,“她們難道連玉玺也僞造了?”

“這還不容易?”丹菲譏笑。

安樂公主極得聖上寵信,時常自己寫了任命官職的诏書讓聖上蓋章,聖上也不以為意。想必安樂公主就是抓住這一便利,自己模仿了上官婉兒的筆跡寫了廢太子的诏書,使了個混淆的法子,也讓聖上蓋了玉玺。

丹菲把诏書重新丢回到衛佳音的手裏,“這事我可管不了。我不過是個沒品級的宮婢呢。”

衛佳音眼淚直落,“太子若被廢了,我可怎麽辦……”

丹菲咬牙捂住她的嘴,狠狠道:“這事你絕對不可對任何人說,尤其不能告訴太子,知道了嗎?”

“為什麽?”衛佳音瞪大了眼,“聖上要廢他,他理當知道,才能有所準備?”

“你想他有什麽準備?”丹菲反問,“太子若是一時沖動,做了錯事,那才是真的不可挽回了!到時候也許他和太子妃被貶為庶人,你這等姬妾,卻是又要重新為奴了呢。你可想重回掖庭做苦役?”

衛佳音将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擡手摸上小腹,一臉痛苦。

“你不懂的。我……我自從上次游湖之事後,就被太子厭棄,也遭太子妃嫉妒,背地裏不知道被整治得多慘。偏偏我現在又有了身孕,更加招惹太子妃嫉恨。我若将此事通報給太子,定能重新讨得他歡心。”

“蠢貨!”丹菲罵道,“诏書這麽重要的東西,柴尚宮怎麽會随便收在身上,把披風拿給你穿。她做事一貫謹慎,此舉才是反常。況且太子若是鬧出來,你就是個煽風點火,間離父子之情的禍害,第一個被抓去斬首!”

衛佳音卻固執道:“太子定會護着我的。我還懷着他的孩子,禦醫都說這是個男胎。皇孫體弱多病,誰都知道他活不大。太子不知道有多期盼再有一個兒子。看在皇嗣的份上,他也會維護我的。”

丹菲氣得大罵:“你簡直——”

衛佳音卻是一把推開她,将那诏書往懷裏一塞,扭身就跑走了。

想她一個孕婦,腿腳還這麽快,真是出乎丹菲的意料。丹菲氣急敗壞,緊追過去。

太子妃正被宮婢們簇擁着在帳外散步,見衛佳音瘋跑回來,當即喝道:“你這橫沖直撞的,是想做什麽?”

衛佳音張口就要叫。丹菲實在沒有辦法,一枚石子彈了出去,打中衛佳音的膝彎。衛佳音跌在太子妃身上,把她也撲倒在地。

宮人們驚呼,急忙過來攙扶。太子妃氣得臉色發青,罵道:“你這是撞鬼了不成?真是丢盡了東宮的顏面!還不快将昭訓扶下去,不許她再到處亂跑!”

衛佳音嚷道:“我要見太子!”

“太子狩獵才回來,剛剛休息下了!”太子妃臉色更加難看,“怎麽?又想向他告狀撒嬌?”

“不是!”衛佳音急得大叫道,“我必須見他,有事要親口告訴他!”

“有何事可先和我說。”太子妃道。

“不行!我必須見太子!”衛佳音掙紮,“殿下!殿下!我是阿音!我有急事……”

“還不快堵了她的嘴!”太子妃大喝。宮人擁上來,堵住了衛佳音的嘴,将她強行拖走了。

太子妃鐵青着臉,吩咐道:“将她關在帳內,回宮後再放出來。餓她兩頓,讓她好生思過!”

丹菲松了口氣,她向太子妃行過禮,便告辭而去。

這個假诏書實在充滿疑點。丹菲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又是個大圈套。讓太子誤以為韋皇後她們要做假诏書廢了自己。以太子的性子,定會沖動地鬧出來。到時候又無憑據證明這诏書是出自韋皇後之手,這事又會成為一個大笑話。

丹菲心事重重地回到韋皇後處。

柴尚宮忽然道:“怎麽沒有将披風拿回來?”

丹菲微微一怔,忙道:“衛昭訓身邊的宮婢說晚些會把披風送回來的。那是尚宮的披風?您若是覺得涼,奴給您再取一條披風來。”

“罷了。”柴尚宮道,“你去後面,看看皇後的酪櫻桃做好了沒?讓他們多澆些桂花蔗漿。”

丹菲借此機會退到了人群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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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歸營的號角吹響,狩獵一天的騎士們策馬而回,轟隆馬蹄聲掩蓋了一切的聲音。大地發出陣陣顫抖。

篝火熊熊燃起,胡人樂師演奏着歡快的樂曲。教坊的歌姬舞姬圍着篝火唱歌跳舞,腰肢柔韌,輕紗飛舞。

聖人同韋皇後和兒女們一道用餐,心情愉悅,便也不拘束着衆臣工,讓他們可以随意走動。太子看着情緒尚好,同旁人有說有笑。依照他的性子,必定是還不知道诏書的事。

忽而衆人嘩然。原來是溫王今日獵了一頭乳鹿,獻給帝後。廚子做了一道蜜汁烤乳鹿,擡了上來。韋皇後亦難得地對這個庶出的小兒子露出溫和的表情,摸着他的頭表揚了幾句。

“今日拔得頭籌者是誰?”聖人問。

“是臨淄郡王。”宮人答道。

“果然又是阿瞞。”聖人笑。

太平公主道:“聽說崔四郎今日救了未婚妻?他們兩人倒真是有夫妻緣分。”

安樂板起臉道:“是孔華珍太無用,好端端地也能從馬背上掉下來。既然騎術這麽差,又何必來獵場湊熱鬧?”

武驸馬就坐在一旁,聽着她吃醋,臉色有些不好。

上官婉兒笑着打圓場道:“安樂公主求勝心強,真是個巾帼不讓須眉的性子。”

韋皇後對安樂道:“孔家女孩又不像你這般,像匹野馬似的長大。孔家家風嚴謹,女孩兒自幼要精修女德,講究的是貞靜娴雅的大家風範。”

安樂嗤笑,“确實是十分貞靜。崔郎得此佳婦,實乃幸事。”

韋皇後對女兒恨鐵不成鋼,岔開道:“今日臨淄郡王撥了頭籌,大家該賞才是。”

聖上當即賞了絹帛和獵物。韋皇後便也跟着賞了美酒。

李隆基打賞宮人一貫大方。于是衆宮婢都搶着要去頒賞。柴尚宮看着很是不悅,目光落在安分站在一旁的丹菲身上,便随手一指,點了丹菲。

此舉正中下懷,丹菲當即作出欣喜狀領了命,點了幾名宮人,帶着禮物朝臨淄郡王府的大帳而去。

***夜幕無雲,星子稀疏,月如銀鈎。

臨淄郡王的大帳前面極其熱鬧。李隆基交游甚廣,自己本身又是個豪爽灑脫的人。京城中的年輕公子們都同他私交甚好,最愛聚在他這裏。

李隆基最近心情又頗好。他自從那日和丹菲談了話後,後宅裏就傳出了喜訊。妾劉氏有了身孕,随後新納的美妾趙氏的肚子也有了動靜。這一門雙喜,沖淡了他的喪女之痛,也洗刷了他不能生育的污名。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隆基今日特別興奮,特地掏錢讓禦廚額外置辦了酒席款待賓客。此時大帳前燃着熊熊篝火,衆人喝酒烤肉,擊節唱歌,趁醉起舞,喧鬧聲直達天際。

丹菲到時,就見李隆基正趁着酒興,随着胡人的琴聲在跳舞。衆人喧嘩起哄,接二連三地加入。李隆基生得高大,跳起舞來居然也十分靈活輕巧,舉手投足都頗有風韻。

舞到興頭上,李隆基忽然跑進外圍人群裏,拖了一個人出來。

衆人轟然叫好。尤其是宮婢們,更是歡叫起來。

丹菲定睛一看,那個被拖出來的人,正是崔景钰。

興許是因為喝了烈酒,崔景钰并沒丹菲想象的扭捏。他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把酒杯随手一甩,在一片歡呼聲中,加入了起舞的隊伍之中。

男子的舞,不同于女子的輕巧婉約,而充滿了男子特有的陽剛豪邁之氣。

崔景钰動作優美如鶴在翩翩起舞,振袖如展翅,仰首似引吭。他勁瘦的腰身輕盈扭轉,修長的身子靈巧地跳躍。

衣袂翩翩,發絲輕飛。

火光絢麗熾熱,勾勒着男人靈動而健美的身影,和英俊而削瘦的面龐。他面容沉靜,嘴角微微帶着怡然自得的笑意,眉宇愈發濃如凝墨,眼眸中充滿靈動的神采。

天高地闊,萬古長風。山巒黑影起伏,延綿向未知的遠方。

崔景钰此刻就像一尊俊美的神祗,跳着祭獻的舞蹈。他像步入凡塵的山鬼,像誤闖人間的林中的精靈,像……就像幻化成了人形的白鹿!

高雅、優美、尊貴,純淨,而且神秘不可捉摸。

丹菲隔着人群注視着他,心底有一種莫名的情緒在翻湧,沖撞,令她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樂曲驟然拔高,進入最絢麗的樂章。人們湧動,紛紛加入了跳舞的隊伍中。

丹菲眼前一花,被人拽了過去。她踉跄地轉了一圈,一只有力的胳膊摟住了她的腰肢,穩住了她的身子。

“郡……郡王……”丹菲有點結巴。

“叫我三郎。”李隆基緊摟着她,滿面紅光,目光灼熱,“你怎麽來了?”

“我……是來頒賞的。”丹菲不習慣和男人靠得這麽近,試着推了推他,“聖人他……”

“待會兒再說這個。來……”李隆基打斷了她的話,拉着她随着樂曲起舞。

丹菲手足無措。她是真的不擅歌舞,也從未參與過這樣的場合。李隆基卻并不介意,笑着拉着她的手,帶着她轉圈。丹菲身不由己,完全由他領着,被他推開,又被拉了回去。她笨拙地配合着,反而引得李隆基開懷大笑。

耳邊盡是歡快的樂曲和熱情的呼喊。胡姬随着鼓點拍手跺腳,大聲吆喝,身上銀鈴沙沙作響。群情歡騰,每一張歡笑的面孔都映着火光。丹菲漸漸被這份熱情感染,暫時忘卻了仇恨,忘卻了陰謀。

突然間,握着的手因汗濕而松脫開。丹菲暈頭轉向,被人群推搡着跌跌撞撞地亂走。正要跌倒之際,有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了過去。

丹菲撲進一個堅實的懷抱中,熟悉的氣息瞬間将她籠罩,安撫了她慌張的情緒。

“你……”

崔景钰一手摟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後腦,帶着她随着人群前進,轉圈,試圖一點點朝外面挪去。

丹菲頭暈目眩,情不自禁摟住了他的腰,跟随他的腳步。

一時間,所有的喧嚣和擁擠,都被阻擋在了這個溫柔的懷抱之外。火光和人群似乎都在圍繞着他們旋轉,簇擁包裹着,愈發顯得這方小小的世界是那麽寧靜。

倏然三聲清脆的鼓響,樂曲聲戛然而止。

衆人停下了腳步,鼓掌歡呼,繼而散開。

丹菲清晰地感受到男人身上傳遞來的熱度和劇烈的心跳。放在男人胸膛上的手輕輕推了推,擁着她的手臂繼而松開。丹菲往後退去。暈眩感還沒過,她搖晃着朝後跌去。

崔景钰的手臂又猛然收緊,将她拉了回來。

兩人的鼻尖輕輕碰了一下,都感受到對方那點冰涼的汗意。胸膛因急促的呼吸都在劇烈起伏,滾燙的氣息交錯融合。兩張面孔靠得極近,近到沒法對視。

丹菲的視線落在男人轉折的嘴唇和堅毅的下巴上。男人喉結滾動,嘴唇微微翕動。

那一刻,丹菲幾乎以為崔景钰會低頭吻下來。

“她在你這裏呀!”李隆基大步走過來。

丹菲和崔景钰無聲地分開。

丹菲連退兩步,躲在了陰影裏,掩飾住自己通紅的臉。崔景钰閉目片刻,再睜眼時,已恢複了從容自若。

李隆基朝丹菲道:“你剛才對我說什麽來着?太鬧了我沒聽清。”

“啊!”丹菲窘迫,“我是來頒賞的。聖人和皇後得知郡王今日獵得頭籌,賞賜郡王美酒。”

丹菲急忙将宮人召集了過來,給李隆基頒賞。李隆基讓高力士過來接了禦賜之物,又從懷裏摸出一個東西丢給丹菲。

“勞煩娘子走一趟,小東西不成謝意。”

丹菲摸着那東西似乎是個鑲嵌着寶石的金戒指,便想婉拒。李隆基卻不給她這機會,立刻招呼高力士打賞其餘的宮人。

“諸位若不急着回去複命,不妨喝幾杯酒再走。高力士,取幾壇葡萄酒,再送半只烤鹿來。”

宮人們才得了厚賞,又見有好酒好菜,自然不願意早早回去。一群人由高力士招呼着,圍着篝火坐着吃喝起來。丹菲本就想和李崔兩人私談,見宮人被支開,正中下懷。

崔景钰神色淡漠,拱手道:“我便不打攪了。”

“等等!”丹菲喚他,“許久沒見表兄了,不知姑母姑父是否安好?”

崔景钰看出丹菲眼神異常,眉頭微微一皺,走了過來。

“這邊坐。”李隆基讓宮人鋪了一塊厚毯,同崔景钰坐下。

丹菲依照身份,沒資格和他們同坐一張毯子,便想跪坐在一旁的草地上。

崔景钰忽然沉聲道:“坐過來!”

李隆基不由得打量了他一眼。

丹菲為難地在毯子邊上跪坐下。崔景钰皺了皺眉,沒再說什麽。

丹菲趕緊将先前發生的事三言兩語地說給了他們聽。兩個男人一路聽下來,臉色越發凝重。

“太子如今還在帝後跟前?”李隆基問。

“我來的時候,他還在席上飲酒,看着神色正常。”

“那便是還不知道。”崔景钰道,“他絕對不能藏得住這麽大的事。”

“那幾個女人竟然……如此大膽!”李隆基緊捏着酒杯,“那诏書可蓋了玉玺?”

丹菲點頭,“我看那诏書是模仿的上官婕妤的字,明眼的人都能辨認。但我想這計謀想必也出自她之手。她是有意讓衛佳音拿到诏書,用來激怒太子。”

李隆基峻色道:“別的還好,大家最不喜太子胡鬧。若太子因為一份假诏書在這裏當着衆臣的鬧出來,不禁天家顏面掃地,大家盛怒之下,不定會真的要廢了太子。”

丹菲道:“便是太子不鬧出來,也會因此更加怨恨皇後和婕妤,講不定會作出什麽極端之事來。”

“定要阻止此事!”李隆基咬牙。

“不可!”崔景钰突然道,“此計連我都不知道,你們可知為什麽?”

“因為皇後不信你?”丹菲瞥他一眼。

“因為她不信你!”崔景钰瞪她。

丹菲一愣,猛然回過神來。

從衛佳音同她一道去取披風起,她就已經被算計了進去。顯然,韋後她們默認了她會從衛佳音處知道了诏書的事,然後又給她機會來給李隆基頒賞,就看她是否會通風報信。

“她們也是想試探您?”丹菲看向李隆基,頓時有些愧疚,“我……我……”

“你也不過受人擺布罷了。”李隆基道,“上官婕妤好個連環計!”

他若去提醒太子不要中計,韋皇後她們必然确信丹菲同他有私。可若他不去提醒太子,太子中計後,不知會鬧出一個怎麽樣難以收拾的爛攤子。

是女人,還是太子。李隆基十分為難。

“郡王可當我什麽都沒說!”丹菲無奈地挽救。

“晚了!”崔景钰冷聲道,“人人都看到我們坐下來談話。那些宮人中,定有盯梢者。就算你真的什麽都沒說,也會當你都說了。這樣即便郡王不去提醒太子。上官婕妤也有辦法去太子處煽風點火,說郡王知而不報,間離兩人感情。”

丹菲啞然,一股悔恨自責湧上心頭。她之前若想到這層關系,便是自己瘸了腿也不會來見李隆基的。太子被算計又如何,李隆基卻于她有救命之恩。

“郡王……”丹菲悔恨不已,滿臉羞愧得通紅,俯身磕頭,“都是我的過錯!是我太大意,才讓您陷入兩難之地……”

“唉,你這是何必?”李隆基又心疼又無奈,“此事本是針對我的。你倒是無辜被牽連進來。”

丹菲肅然道:“郡王不必對我有所顧慮。我橫豎只會一口咬死不知此事。郡王只管去通報太子吧。再晚些,怕他就知道了。”

崔景钰的眼中浮動着肅殺之色,沉聲道:“上官婕妤會這樣利用你,已是存了将你用完就滅口的心。你也不介意?”

丹菲無語。

“你別吓她。”李隆基柔聲對丹菲道,“你不用怕。我斷然不會舍下你不顧的。縱使不告訴太子又如何。太子這麽大個人,自會有他的決斷。”

李隆基說得柔情脈脈,丹菲聽得冷汗潺潺。

“郡王,你是說,你不打算管這事了?”

李隆基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太子一來未必中計,二來中計了也未必會真鬧出來,三來,他素來孤傲自負,也未必聽我的。”

丹菲下意識朝崔景钰瞥了一眼,心道居然還有比這人更孤傲自負的,倒也難得。

“可是郡王,這樣是否不妥。若是讓太子知道你知情不報……”

“他知道就知道了,又能拿我如何?”李隆基滿不在乎,“我是男子,斷然沒有犧牲女子,來成就自己功名的。若是告訴他,卻要讓你置身險境,那我寧願承受千夫所指!”

丹菲好一番感動,她自然不關系那無能太子的死活,樂得自保。不過出于道義,她還是道:“究竟是太子,沒有見他遭人算計而置之不理的道理。奴雖然是女子,卻也知道忠君體事。郡王不如再考慮一下……”

“都說了沒必要!”李隆基拔高嗓音。

丹菲無語地看着他。

李隆基咳了一聲,“我是說,我已經決定了,你不用再勸我。”

丹菲愕然,覺得李隆基這游戲的态度出乎她的意料。

崔景钰終于開口,道:“郡王的意思是,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只有最大限度保護自己,見機行事了。”

丹菲心中失落,俯身行禮,“既然如此,那奴先告辭了。”

“這就走了?”李隆基依依不舍地望着她。

崔景钰冷聲提點道:“她得回去複命。”

“難得見到,多說兩句話也好呀。”李隆基道,“你在皇後跟前伺候可還習慣?”

“都是伺候人,能有什麽區別?”崔景钰幹硬道,扭頭掃了丹菲一眼,“還不回去?真想被尚宮抓着拷問不成?”

丹菲腦子裏亂得很,沒好氣地回瞪了他一眼,極難得的沒和他鬥嘴,起身退下。

崔景钰望着她的背影,眉頭輕皺。

回去的一路上,丹菲思緒紛雜,心亂如麻。

兩個男人提到太子,神态都充滿不屑,并沒有對君王應有的半點敬意。丹菲明白過來。他們并不敬重太子,并不在乎他是否會被廢黜。太子并沒有為君者的品德,他們便不會回報以士者的忠誠。他們冷靜、機警、現實,将自己保護得很好。

丹菲由此想到了自己的父親。父親滿懷一腔熱血,忠君愛國,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天下更好。也許正因為他沉醉在這種自我完美的情懷之中,才會被牽扯到肮髒的政治陰謀之中,最後被犧牲掉。

如今,張柬之的家人已不知在何方。可相王依舊在京城裏舉足輕重。他是否還會記得這麽一個犧牲了自己而保全了他的人,亦或是是如父親曾經提起過的,相王反而覺得父親對他的忠心和擁護,給他招惹來了許多麻煩?

這也是丹菲至今不敢和李隆基相認的原因。

“終于回來了?”柴尚宮冷着臉,站在帳前。

丹菲回過神來,朝她行禮。

“臨淄郡王可說了什麽?”

“郡王謝了恩,又賞了宮人。”丹菲在袖子裏摸了摸,把李隆基丢給她的那枚戒指找了出來。

“這是郡王厚賞,奴不敢受,還請娘子代奴收下。”

柴尚宮定睛一看,是一枚嵌着石榴色碧玺的金戒,十分貴重。她不禁對丹菲另眼相看,很是滿意地收下了戒指,打發丹菲下去。

丹菲換了班,回到宮人帳區。賀蘭奴兒正蹲在帳篷外面,在銅盆裏洗臉。見了丹菲,無精打采地掃了一眼。

丹菲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娘子今日勞累了?”

賀蘭奴兒眼光黯淡,道:“沒什麽?皇後聽說孔娘子受了傷,讓我送了些傷藥過去。”

原來是見着了崔景钰的未婚妻了。

丹菲五味雜陳,竟然有些感同身受。她急忙搖了搖頭,道:“孔娘子娴雅秀麗、文采斐然,不愧是孔氏女呢。”

賀蘭奴兒是殺豬匠之女,連字都不認識幾個,生得清秀才被選入宮的。她聽丹菲這麽一說,心情更壞,免不了狠狠瞪了丹菲一眼。

丹菲不以為意,回自己帳子去了。

晨曦私語

夜深了。同住的宮婢發出輕微的鼾聲。丹菲躺在帳中毯子裏,輾轉難眠。

她似乎總能聽到篝火邊歡快的音樂。那旋律一遍又一遍地回響着,勾起她無數思潮。

閉着眼,自己又被男人護在懷中,轉着圈。

一圈,又一圈。天暈地旋。

她聽到了咚咚的聲音,不知是跳舞的腳步聲,疑惑是從男人胸膛裏傳出來的心跳。

丹菲閉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陣,再睜時,外面一片靜谧。她再無睡意,輕輕起身穿衣,走出了帳篷。

清冽的帶着草木清香的空氣迎面撲來,令人精神為止一振。

頭頂夜幕中,星子猶如散落的珍珠一般,散發着溫潤光芒。穹頂籠罩大地,星河橫跨天際。萬古星鬥,千年傳說,如夜風在人耳邊呓語。四周的喧嘩如潮水一般褪去,只留下夏夜獨有的靜谧。

此時正是天亮前最安靜的時刻。整片大地都沉浸在睡夢中。天空是透明的黛藍。山川,草木,都被籠罩在清晨如薄紗一般飄忽的白霧之中。

尚食局的宮人已早早起來,無聲地忙碌着,準備早膳。丹菲見宮人去河邊打水,便跟着過去。尋了一處僻靜的地方,坐着發呆。

宮人們三三兩兩地過來打水,而後離去。丹菲獨自靜靜坐在陰影裏,被幽靜的昏暗包圍。

身後忽而傳來沙沙腳步聲。來人走到她身後。一個厚實柔軟的披風蓋在了她的肩上。

丹菲轉過頭。崔景钰把一個用樹葉包着的烤馕塞到她手裏,在她身邊坐下。

丹菲把烤馕撕成兩半,遞了一半給崔景钰。烤馕裏夾着肉粒、香料和奶酪,烘烤得酥脆芳香,令人垂涎欲滴。丹菲的胃被喚醒,大口啃了起來。

崔景钰斜眼看她,又遞來一個水壺,裏面裝着熱騰騰的牛乳。

丹菲猛灌了幾口,覺得幸福得快要死了。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早起來河邊打拳,正好看到你。”崔景钰淡淡道。

“你倒起得早。”

崔景钰看了看丹菲眼下的青影,“你有心事。”

丹菲失笑,“我何時不是心事重重的?”

“和臨淄郡王有關?”崔景钰問,“他為了維護你,不肯去向太子告密,你很自責?”

丹菲點頭,又搖頭,腦袋晃來晃去。

“到底是什麽?”崔景钰不耐煩。

丹菲不悅地白了他一眼。這男人在外人面前儒雅矜持,是個翩翩君子,唯獨同她相處的時候,各種壞脾氣和怪毛病就冒出來,真是有問題。

“是因為你們的态度。”丹菲低聲道,“你們并不在乎太子會有什麽遭遇。你們不介意看着他被韋皇後玩弄,也并不怎麽同情他的遭遇。”

“哦?”崔景钰反應很漠然,“你替他不平?”

“他是君,你們是臣。”丹菲道,“君有難,臣不該救助之?”

崔景钰面容平靜望着她,眼神溫和,像是注視着什麽純淨而美好的事物。

“令尊是一個忠勇有加、有情有義的前輩。”所以才養得出這樣一個端方善良的女兒來。

“那當然!”丹菲提起亡父,目光充滿了懷念,“家父一生行直坐端、耿直方正、嫉惡如仇。他這一生都堅信邪不壓正,相信天地間正氣蕩然。我有時候覺得也許他将世事想象得太美好。可是輪到我自己親生經歷的時候,卻忍不住和他想到一處去。”

崔景钰靜靜地注視着她拂曉微光裏朦胧的面孔。她輪廓秀麗,眉目如畫一般精致,充滿了無法比拟的、靈動的神采。

丹菲自嘲一笑,“也許你們都在笑我太單純幼稚。我父親給我灌輸的忠君之理太過強烈,我一時沒法理解你們是怎麽做到這麽冷靜的。”

“忠君,也有很多種情況。”崔景钰輕聲道,“我們忠君,更忠能為君之人。太子生而為君,是他的命。但是以他的資質,并不配為君。”

這話已是忤逆之言。也就是此刻,四野空曠寂靜,仿若與世隔絕,崔景钰才對丹菲說出了心裏的話。

“不論我還是郡王,都不僅僅是在忠君,亦是在用背後整個家族的資源,家人的命運,來輔佐君王。我們從來不是一個人,所以也沒有辦法單憑意氣行事,而要權衡斟酌,選取最有利,至少是最安全的一條路來走。”

“那不救太子,于你們又有何好處?”丹菲道,“廢了太子,韋皇後正好可以擁立安樂公主……”

“安樂絕無可能做皇太女。”崔景钰嗤笑,“不過是她自己癡人做夢罷了。就連武家、韋家,都并無擁立她之意。女帝根基薄弱,名不正言不順,她又從無賢德名聲,群臣百姓如何擁戴?既然花那麽大力氣廢了太子,至少也要立個明正言孫的儲君才是。”

“溫王。”丹菲道。

崔景钰微微點了點頭。

“這樣一來,韋氏和武氏勢力只會更大。”丹菲眉頭深鎖。

“由他們去。”崔景钰的眉眼裏都是傲慢與不屑,“多行不義必自斃。現在他們風頭雖盛,做事卻還略有分寸,臣工們尚且能容忍。可等換了太子,韋氏真的大權在握後,野心便會不再受約束。你看那蔓草,最初長在牆角,并不起眼。而後長滿牆壁,也尚可忍受。可等它攀爬到屋脊上,人人都居住不安,都想将之除去。”

丹菲明白了,“到那時候,你們無需費盡精力、苦口婆心去說服別人同你們協作。你們只需要振臂一呼,自然會得到滿朝響應。”

崔景钰贊許地點了點頭。

丹菲苦笑,“莊公克段于鄢。”

崔景钰肅然道:“其實不論莊公,還是我們,都不是真的願意縱容對方作惡。誰不想在蔓草還是幼苗時就将至鏟除,省得将來再花那麽大的功夫。只是我們力量有限罷了。莊公礙于母親,而我們則礙于身份。郡王只是王子,不是皇子。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再等待。”

丹菲眉頭緊鎖地看着他。

凝重的氣氛突然被人聲打斷。有兩個宮人一邊交談,一邊朝這邊走來。

丹菲和崔景钰對視一眼,都在心中暗罵。雖然就昨夜那混亂的狀況來看,和宮外男人偷情的宮婢并不少。可是他們倆身份特殊,被看到了,丹菲對着韋皇後,崔景钰對着他未婚妻,都不怎麽好交代。

崔景钰在丹菲肩上拍了拍,做了個手勢。丹菲把剩下的小半塊的烤馕揣懷裏,跟着崔景钰走。河邊蘆葦并不很高,他們只得蹲着身子小步小步地挪動,手腳并用,像猴子似的。

丹菲一邊爬一面在心裏大罵。兩人辛辛苦苦朝西爬了好一會兒,結果西面卻有一對偷情的小鴛鴦在草叢裏卿卿我我。

崔景钰只好掉頭,比劃着讓丹菲往回走。

丹菲狠狠瞪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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