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卷紙從她身上掉下
片。
太子高坐馬上,手持長刀,高聲喊道:“韋氏妖婦同安樂公主驕奢淫逸,以婦人後宮之身涉政弄權,迫害忠良,甚至僞造聖旨,謀害皇嗣。武三思父子助纣為虐,現已伏誅!爾等速速退讓,讓吾等絞殺了妖婦母女,維護我大唐江山社稷!”
“荒唐!”韋皇後氣得渾身發抖,拽着聖上道,“看看你的好兒子,竟然要謀害嫡母,殺害親妹!聖上還不說些什麽?”
“我……我說什麽是好?”聖上遲疑不以,“他說的可是真的?”
“大家是不信自己妻女?”韋皇後尖聲叫道。
聖上渾身哆嗦。安樂公主抹淚道:“耶耶,太子是真的要置阿娘和我于死地呀!”
上官婉兒亦哭道:“大家若是想将我們交出去,不如現在就把我們賜死好了!”
城門下厮殺得一片血光。左羽林軍正在沖殺城門,右羽林軍将軍調動兵馬迎戰,死守宮門。
只要玄武門一破,宮禁大開,那此刻在玄武門城樓上的韋皇後、安樂公主和上官婉兒等人,就命在旦夕。
“大家!”韋皇後催促着聖上,“你以為這孽子真的是為殺我而來?他這是逼宮篡位!待到他取勝,我和安樂必然不能活,大家怕也就此要被趕去太極宮,做個太上皇了,幽禁終老了!”
聖上聽到這樣的話,渾身抖得更加厲害,面無人色。
“大家!”上官婉兒大聲哀求,“機不可失,快趁此刻勸降!”
聖上聽着陣陣慘呼吶喊,身子搖搖欲墜,強打起精神,依着城牆朝下大聲訓道:“羽林軍士聽命,汝等借是朕的爪牙,何故作逆?若能歸順,斬了領兵作亂的頭目,朕既往不咎,還與汝富貴!”
城門下有片刻的安靜,然後驟然響起一陣異樣的喧嘩。只見一名魁梧武将發狂一般大笑一聲,嘯道:“聖上若重諾,臣等定然為聖上分憂解勞!”
說罷,将手中長戟掄圓,策馬在亂陣之中橫沖直闖,眨眼見就已砍下數名叛黨頭顱。
“兒郎們!”這名武将高聲道,“随本将軍護駕,砍殺逆黨!”
無數兵士發出熱血沸騰的咆哮,倒戈相向。太子同黨不過百來人,突遭同黨臨陣變節,猝不及防,勉力抵抗半晌就已經支持不住,只得狼狽撤退。
羽林軍步步緊逼,退兵丢槍棄甲,四散奔逃。
太子目眦俱裂,怒吼着下令,妄圖再度發動進攻。然後兵敗如山倒,他已再無翻盤的機會。部下拼命勸說,太子只得率領殘餘的部屬百餘人匆匆撤逃。
片刻過後,城下戰況終成定局,殘兵敗将被禁衛抓獲。只見滿地狼藉,殘肢斷臂連同兵器一起躺在黑紫的血跡之中。血腥氣沖天,令人作惡。
玄武門上的衆人見大局已定,這才松了一口氣。
安樂雙膝一軟,險些跌坐在地上,像重新活過來一般,大口喘氣。韋皇後面上終于重新浮現一絲血色,同上官婉兒一道,扶着聖上下了城樓。
此時正是一夜之中最黑暗的時刻。天空烏雲沉沉,一顆星子都看不到。夜鳥被行人驚動,撲扇着飛離樹林,引起片刻的混亂。人們惶惶不安且沉默地行走着,揣測着今夜的變故會昭示着怎樣的變化。
空氣中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上官婉兒仰起頭,望着天空。
“婕妤還在擔心什麽?”女官問。
上官婉兒搖了搖頭,望了一眼帝後的背影。
“只是忽然想起了太平長公主與我說的一些話。如今才發現,那話極有道理。我過去認為的一些事,如今已變了。”
太子的兵敗潛逃,意味着整個政局将有一次翻天覆地的變動。韋皇後自然不會錯過這樣一個大好的時機。
聖上受驚入睡後,韋皇後挑着燈,同安樂公主在書房之中密聊,然後将心腹将領們招至延英殿中,開始發號施令,插手掌控朝政。
需要清算的太子黨的名單很快就被拟定出來,這些人被清洗後,韋氏一黨的人會立刻安插進這些實缺之中。
武三思父子慘死,已是無可挽回。韋皇後可沒那心情哀悼,立刻就開始考慮空缺出來的宰相當由誰接替。
上洛王府這夜也遭襲。上洛王韋溫負傷,卧床不起。
韋皇後變本加厲地想提拔韋家子弟。宗楚客填補武三思空缺出來的宰相一職。崔景钰救駕有功,也升做中書侍郎。
天亮後,衛軍來報,道太子已奔出長安城,朝終南山而去。
“太子是要去何處?”聖上醒了過來,揉着太陽穴。
那武将本是太子部下,方被勸降,對太子計劃知根知底,道:“太子原計劃若逼宮不成,便投奔突厥。”
聖上登時氣得話都說不出來。
韋皇後冷笑道:“瞧這孽子,先是妄圖篡奪父親皇位,再是打算叛國投敵。便是養一只狗,都比他忠心。此等德行,竟然還為大唐太子,真是荒唐可笑!”
事已至此,太子必定要被廢。聖上心中悲痛難過,頹靡不振。韋皇後一再催促,他才下令讓人趙将軍率輕騎追趕。
“切莫……切莫傷他性命。”聖上嘆道,“朕還有話要問他。”
晨鐘聲聲,鴿子在朝陽中嘩嘩飛過大明宮的上空。丹菲蘇醒了過來。
孔華珍已離去,守在她床榻前的,是一個小宮婢。那孩子想必也熬了大半夜,此刻正趴在一旁睡得香甜。
丹菲沒有驚動她,悄悄起身,走出屋。
朝陽正在緩緩升起,大明宮從夜的懷抱之中複蘇過來。鳥兒在枝頭歡鬧地鳴叫,迎接清新的風與陽光。宮燈一盞盞熄滅,大地沉靜,東方的曙光溫柔地包裹住了這個帝國的中心,也掩蓋住了帝王家中的悲歡喜樂。
此時距事發不過三四個時辰,局勢就已天翻地覆。帝國的根基在這極短的時間裏被重重地搖撼。從此以後,大唐的将來,就完全徹底地掌握在了韋氏一黨的手中。
丹菲不禁想,昨夜若是孔華珍不在場,她是否會放手讓刺客殺了韋皇後,或是任他們将韋後抓走為人質。
不,她不會!
她怎麽舍得讓韋氏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呢?她得和她當面對峙,替自己的父母質問斥罵她,要看到她的驚恐和忏悔才行。
只可惜武三思和韋溫命短,這麽輕易就被太子幹掉。丹菲想起此事,就不禁扼腕嘆息。
等到用了朝食,聖上終于下令開了宮門。
王公大臣們都在宮外候已久,此刻各懷心思地給帝後請安表忠。太子已敗,自然是韋氏一黨執掌天下。朝臣們一時五味雜陳,因太子下落未定,都還不敢說什麽。
韋皇後則開始清點整理後宮。
太子昨夜帶人在大明宮中一陣洗劫打殺,雖然帝後、上官婉兒和安樂公主都無事,可是無辜的宮人卻是死傷不少。
柴尚宮昨夜事發的時候頭一個撲去保護韋皇後,卻是在打鬥中被人推倒,頭撞在鳳辇上暈了過去。
說起來,她這傷可算是最輕的。不說丹菲這種身上落下大大小小十來處刀傷的,昨夜護送韋皇後的那群宮人,死傷大半。賀婁尚宮當時吓得撒腿亂跑,卻是不幸撞在了刺客刀下,被砍得重傷,少說有月餘不能下床。
賀蘭奴兒運氣卻好。昨日韋皇後聽信叛将的話遣散了一群宮人,她就在列。後來宮中亂起來時,她同一群宮人躲在一個宮室之中,毫發無傷。
韋皇後因為太子失勢,心情倒是不錯,除去個別幾個宮婢只顧逃命的被貶去做苦役,其餘的宮人,都賞賜了金珠,還準許将他們放出宮去。宮婢們都掂量着自己留在宮中也不會再得重用,不如帶着金珠出宮嫁人。年紀略大些的,倒還願意留下來,好歹有個容身之所。
賀蘭奴兒年紀不大,卻是不肯出宮。含涼殿一時缺人手,她就順理成章地調到殿上。因無功無過,她還是個沒品級的女史。
丹菲在此次立下了赫赫頭功,用一身傷換來了韋皇後的命和信任。韋皇後閑下來後,特意将她召好,好生誇獎了一番。
“想不到,你看着文弱,竟然會些功夫。”
丹菲道:“奴是武将之女,自幼跟着父親兄長學過一些拳腳功夫。無非是花拳繡腿,不值一提。”
“花拳繡腿也救了我的命。救駕之功,不可抹滅的。”韋皇後贊許地點了點頭,看丹菲的目光已是十分欣賞,“就将你升做從七品的女典吧。阿柴和賀婁都有傷,你暫時接替她們的職務。殿中宮人經歷洗劫,折損不少,善後的事宜,你同幾位女官商量着,好生安排。”
丹菲叩首謝恩。
她出了殿來,衆宮人對她的态度截然不同。以往愛對她頤指氣使的女史,此刻見了她,變得謙卑恭順無比。以下品級的宮婢,更是對她畢恭畢敬。衆人私下對她又是羨慕嫉妒,又從心底佩服,自愧不如。畢竟丹菲如今的造化,是她用血用命換來的。所謂一将功成萬骨枯,別的宮人死傷,她活着走了下來。所以她勝出了。
這樣一來,丹菲就成了賀蘭奴兒的上級了。賀蘭奴兒怎麽想,丹菲不大在乎。自從那日之後,兩人就徹底疏遠了。丹菲已決定乘此機會将萍娘調來。賀蘭奴兒若不願出宮,那就調去別的殿吧。兩人關系已經惡化,将這樣的人留在身邊,于丹菲來說也是拿命冒險。
韋皇後也知自己仇家多,雖然有侍衛,可總比不過丹菲這樣會功夫的貼身宮婢可靠。于是韋皇後從這以後,不論去哪裏,都将丹菲帶在身邊。
上位者的寵信和依賴,便是奴仆最大的依仗。當日跟在韋皇後身邊的宮人都是高階女官,或逃或死傷,所剩無幾。丹菲如今職位雖然不是含涼殿中最高的,卻是權力最大的幾個女官之一。所以盡管丹菲不過七品,同級和上司有幾十個,可她已俨然是整個大明宮中大權在握的幾大執事女官之一了。
丹菲一招手,立刻有女史上前待命。
“娘子有什麽吩咐?”
“皇後要見太子妃。”丹菲道,“她們如今還被拘在東宮裏吧?連同皇孫們一并請過來。切記不可無禮。”
女史應下,帶着幾名宮婢而去。
發號施令的感覺很爽快。丹菲身上的傷還在疼,但是已經開始享受新地位帶來的滿足感了。權力的滋味果真誘人,難怪古往今來那麽多人終其一生、不擇手段,都要得到它。
韋後斬草
太子敗逃後,太子妃以及一衆東宮姬妾便立刻被韋皇後下令囚禁了起來。這下皇後下令,一群女眷很快就被帶了過來。
太子妃面容蒼白,衣冠端正,神情中有一種認命的平靜和肅然。她手裏牽着小皇孫,七八歲大的孩子已很懂事,知道自己父親犯下大錯,大勢已去,如今只有任人宰割。他緊緊拉着母親的手,神态像個小大人一般。
太子的姬妾不少,跟在太子妃身後,全都發鬓淩亂,雙目紅腫,一副絕望驚恐的模樣。衛佳音小心翼翼地捂着不甚顯懷的肚子,提心吊膽地走在隊伍中。她看到了一身女官服,站在韋皇後身邊的丹菲,又是羨慕又是悔恨。
太子妃跪倒在帝後身前,俯身磕頭,道:“兒媳楊氏,叩見皇後。”
韋皇後一聲冷笑,“還敢自稱兒媳?我可不敢有你這種大逆不道的兒媳!”
太子妃嘴唇顫抖着,道:“皇後明鑒,兒媳确實不知道太子會有此舉。太子他……确實對您有些不滿,時常抱怨你對他不慈愛。但是兒媳怎麽也想不到,他會作出這等忤逆不孝的事來。我若早知道,拼了命也會勸阻他的。”
聖人撫胸嘆道:“太子有什麽不滿,為何不說?為何徑直就要逼宮?”
韋皇後嗤笑道:“同床共枕的夫妻,他逼宮謀反,你敢說你絲毫不知情?我看你們夫妻兩人狼子野心,早有所謀,分明就是等着逼死我和聖上,自己好取而代之!”
太子妃渾身發抖,緊握拳道:“太子也是被逼得沒有法子了……”
“我看你應當知道他如今在何處吧?”上官婉兒道。
“我真不知太子在何處。”太子妃啜泣,“他既然抛妻棄子,顯然什麽事都沒和我說。我若知情,自然也不會束手就擒,定會帶着孩子投奔太子而去。”
聖上也不禁道:“太子忤逆,太子妃有不查之罪,興許真的不知呢。”
韋皇後回頭,一記狠辣的目光朝聖上瞪去。聖上吓得瑟縮,頓時不敢再多言。
“崔景钰何在?”韋皇後一聲高喝。
崔景钰應聲出列。如今武三思命喪太子刀下,宗楚客和紀處讷負責宮外,便由他跟在聖人身邊,處理急事。
韋皇後道:“立刻起草廢太子诏書!”
崔景钰頓了片刻,目光朝聖上望去。聖上疲憊地點了點頭。
崔景钰躬身道:“臣,遵旨。”
聖上不禁捂臉落淚。
韋皇後口述道:“太子重俊,乖戾剛果,忤逆不孝,逼宮謀反,廢太子之位,與其妻妾貶為庶人。皇孫郡主,一律收于掖庭!”
太子妃楊氏忽然發出咯咯笑聲,聽着令人毛骨悚然。
“父親!父親你聽聽呀。兒媳算是外來客,可你的兒子,你的孫子和孫女,卻是要被這毒婦貶為庶人……”
“住口!”柴尚宮大喝。
楊氏置若罔聞,提高了聲音,“蒼天呀!睜開眼睛看看吧!為什麽安分守己、忠厚老實之人屢次遭迫害,奸佞陰毒的小人卻頻頻得志?”
“楊氏,閉嘴!”韋皇後氣得哆嗦。
楊氏的目光仿佛兩支利箭,猛地刺向韋皇後,“皇後在民間大肆搜羅錢財和精壯男子,修建華廈豪宅,豢養男寵面首,淫亂作樂!此等淫婦毒婦,竟然是我大唐皇後,一國之母!聖上任由這毒婦迫害親生子孫,侮辱作踐太子。太子為儲君數年,被她們母女折磨得寝食不安,日日擔驚受怕。這哪裏是國之儲君,簡直連宮奴都不如。李家祖先在天有靈,怕會雷霆震怒呀——”
“住口!”韋皇後氣急敗壞,随手抓了一個擺件就朝太子妃砸去。
太子妃也不避讓,被那青玉擺件砸中額頭,登時鮮血長流。姬妾們見狀驚叫。
皇孫大呼:“阿娘——”
太子妃摟過兒子,朝聖人大喊:“父皇!太子冤枉呀!皇後和安樂公主待他如奴仆,武三思、上官婕妤三番五次作弄羞辱他,他尊嚴掃地,顏面無存,整日只有飲酒消愁。您非但不庇護他,還任由他們欺淩他!現在皇後為了讓安樂公主做皇太女,使勁手腕要廢他。生死存亡之際,太子他能不發作嗎?他做的這一切,都是被你們生生逼出來的!”
聖人驚駭不已,不住哆嗦。
“一派胡言!”上官婉兒喝道,“還不堵了她的嘴,任由她繼續污蔑皇後不成?”
丹菲帶着幾個宮人上前,想要将太子妃拖下去。
“休得辱我阿娘!”皇孫怒吼,挑起來一頭撞開一個宮婢,要救母親。
丹菲怕他胡鬧更加激怒了韋皇後,急忙伸手攔他。孩子在她懷裏拳打腳踢,張口咬在她胳膊上。
一陣劇痛傳來,丹菲輕呼一聲。禁衛奔過來要去抓皇孫。丹菲顧不得疼痛,一手攬着孩子轉了個身。
“且慢!皇孫只是受了驚吓!”
懷中孩子瘋了一般掙紮。丹菲有傷在身,被他弄得傷口裂開,血滲了出來。
“惡奴!妖婦!”皇孫在內侍手中拼命掙紮,大喊大罵,“你們放開我!放了我阿娘!我要殺了你!黑心爛肺的妖婦!你害我耶娘,我要殺了你!”
“真是教養出來的好孫子!”韋皇後惱怒大喝,“教出這等兒孫,還不如養一條狗!”
聖人哆嗦得說不出話來。上官婉兒急忙給他拍背。
太子妃頂着一臉血,瘋狂大笑,“人都殺到跟前了,再不反抗,便連個牲口都不如!我縱使不支持太子逼宮。然而如今看來,與其等皇後你下殺手,倒不如我們拼命一搏。橫豎我們這一房在你眼中,早就是死人了!韋氏,你迫害皇嗣、惑亂朝綱,你會有報應的——”
韋皇後徹底被激怒,吼道:“來人!将這罪婦勒斃!”
這話猶如一聲暴雷炸響耳畔。
“皇後息怒!”崔景钰立刻高喝一聲。
可韋皇後根本不聽他的話。數名內侍如狼虎一般撲向楊氏,抓住她的雙手,将一條白绫纏在她的脖子上。楊氏拼命掙紮,聲音卻被堵住,頃刻間面孔憋成了紫紅色。
皇孫發出凄厲的尖叫,掙脫了宮人的手,向母親撲過去。
丹菲心中猛地一酸,将皇孫一把抱住,把他的臉按在懷中。
“別看!聽話,別看!”
皇孫歇斯底裏地掙紮尖叫,在丹菲肩上亂咬,血跡滲出布料。
“噓——”丹菲哽咽着,死死摟住他,“我知道的……我都知道。聽話!別看……”
崔景钰硬生生忍着,忍得臉色鐵青。
皇孫終于掙紮脫力,在丹菲懷中嚎啕大哭起來。楊氏在兒子的哭聲中咽下最後一口氣。
崔景钰死死咬牙站着,使出渾身的力氣,才保持住漠然冷酷的面色。
聖上目睹慘劇,驚駭得渾身顫抖,捂着胸口不停喘息。
“你……你竟然……”話未說完,他就轟然暈倒過去。
大殿之中頓時炸開了鍋。韋皇後再也顧不得李重俊的妻兒,疊聲喚禦醫,一群人鬧哄哄地将聖上擡走。
丹菲卻是突然對聖上生出一股發自內心地厭惡和鄙夷來。
早不暈,晚不鬧,偏偏等人死了,才動起來。先前韋皇後下令殺人時,你怎麽不出來喝止?既不想約束妻子,又想做好人,哪裏有那麽容易?
丹菲将哭暈過去的皇孫抱起來,交到女史手中。
內侍将楊氏的屍體擡了下去,正出門,溫王就從外面大步走進來。他的目光落在楊氏死相猙獰的面孔上,驚駭得大叫一聲,倒退數步。
“為何……”
“楊氏觸怒皇後,被皇後賜死。”
溫王不住抽氣,驚恐得難以置信,随後扶着柱子嘔吐起來。
崔景钰甚是不屑地看着他,不禁搖了搖頭。
太子被廢,谯王失寵,如今聖上膝下,也只有這個年幼怯懦的小兒子了。可這麽一個孱弱的樣子,落到韋皇後手中,注定只能做一個傀儡罷了。
等到宮中諸事安穩下來後,天色已近晚。聖上蘇醒過來,下旨寬待太子的剩下的女眷和子女,令他們離開長安去封地。
太子被廢,其家眷都被貶為庶人,皇孫和小郡主自然不例外。不過比起慘死的太子妃,這些人至少能在封地上安穩度日,衣食有保證。至于将來韋皇後是否會再看皇孫不順眼,動了殺心,那就不得而知了。
丹菲奉命去頒旨。太子良媛盧氏帶頭接了旨,然後指揮着一群宮人收拾行李,準備離宮。東宮裏有名分的姬妾不少,受過寵而無名分的宮婢更多,衆人鬧哄哄地收拾東西。內侍和禁衛不住大聲叱喝,防止宮人私下夾帶宮中物品。
衛佳音扶着肚子坐在一邊不住抹淚。丹菲沉吟着,朝她走去。
衛佳音擡頭看她,茫然無措,“曹丹菲,我該怎麽辦?”
丹菲在她身邊坐下,心平氣和道:“這是你自己選擇的路。往好處想吧,你好歹還活着。那封地雖然貧瘠偏僻,但是你們有屋有地,總不至于淋雨挨餓。”
“可是……可是……”衛佳音滿臉死灰一般絕望,“真的就這麽結束了?太子還下落不明……”
“閉嘴!”丹菲低喝,“太子大勢已去,都已被廢,就算他回來,又能改變什麽?你說你懷着身孕。為母則強。為着孩子,也要打起精神來。”
衛佳音哭道:“這便是段寧江的詛咒?”
“你說呢?”丹菲反問,“現在想這些也沒用。你好好保重自己吧。希望你這孩子,是個女兒。”
若是男孩,講不定會養不大。這話丹菲沒說,但是衛佳音也心知肚明。
“你……”衛佳音遲疑着,“你不想知道,我當初是奉了誰的命來對付你嗎?”
丹菲漠然掃她一眼,“我知道,是李碧苒。”
衛佳音一怔,“你果真聰明。”
這其實是崔景钰的功勞。
衛佳音垂淚,“我才知道,我娘兩個月前就已病逝了……”
丹菲沉默片刻,“請節哀。”
衛佳音忽然抓住了她的手,“我要向你道歉。我之前做的一切都錯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阿江!我真的不想害死她的!你們一定要原諒我。我要給我的孩子積福。我這輩子是完了,我至少要讓這孩子過得比我好……”
“動身啦——”內侍拉長了嗓音。禁衛開始驅趕宮人。
丹菲将衛佳音扶了起來。她和衛佳音如今可以告一段落,所以分別在即,她也沒有再出言嘲弄戲谑了。衛佳音已經遭到了報應,後面會有漫長而貧苦的軟禁生活在等着她。丹菲想将對她的怨恨放下,讓這一段故事徹底過去。
“有資格原諒你的人,是段寧江。”丹菲道,“你只有将來在九泉下見了她,親自和她說才行。至于我,我對你的事,已經不在乎了。”
衛佳音苦笑,“我要告訴你一個事,也許能幫助你。李碧苒的貼身婢女叫宋紫兒,是她從上洛王府帶出來的陪嫁,對她極是忠心。但是這宋紫兒同李碧苒的一個心腹侍衛有私情。那侍衛其實也是李碧苒的情人。這兩人還瞞着李碧苒的。她若發現,絕對繞不了宋紫兒。”
丹菲思索着點了點頭,“好的,我記住了。多謝。”
這樣的陪嫁婢女,必然掌握李碧苒絕大部分秘密。若想弄明白如何破解密信,從她身上下手最适合不過。
衛佳音苦笑,“但願這能抵消一點我的罪孽吧。”
說罷低泣着,扶着婢女的手,随着隊伍走了。
車隊駛出宮門。東宮的門緩緩合上,送走了它的這一任主人。
丹菲知道,她和衛佳音大概此生再不會相見。兩人相識數年,過往是一副染滿段寧江鮮血的畫卷。如今這副畫卷被點燃,緩緩燒盡,煙灰飄散。
衛佳音的此生的改變大致可以停在此處。而丹菲的命運,則面臨着一個全新的改變。
韋皇後返回含涼殿休息。宮婢們随着操勞了一日一夜,如今也才得機會喘息。丹菲回了寝舍,小宮婢給她的傷重新上過藥。她草草用了晚膳,倒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她的夢雜亂無章,充斥着刀光血影和慘叫哭喊,令人毛骨悚然。她睡得極不踏實,外面一有動靜,她就立刻醒了過來。
“怎麽了?”
“娘子。”小宮婢慌張道,“太子死了!”
太子兵敗後,被追逃至鄂縣西十餘裏。休息之際,部下造反,将其殺死了。随後,太子的首級被送到了聖上面前。
聖上不敢去看,只伏案痛哭,泣不成聲。
宮人膽小,都不敢碰那個匣子。崔景钰得韋皇後暗示,面色陰沉地走上前,掀開了匣蓋。
匣中,太子的頭顱滿是血跡和塵土,雙目緊閉,但是眼皮上各有一枚血指紋。想必是斬他首的武将事後為他合的眼。
韋皇後看了後,長舒一口氣,終于把懸着的心放了下來。她随後命人将這枚首級送去太廟,并祭武氏父子的靈柩。
暴雨傾盆而下,四處都是茫茫雨簾,天地混為一色。
丹菲指揮着宮婢掃水,潮濕涼爽的風灌進她寬大的袖子裏,吹拂着她青白間裙裙擺如水波紋揚開。鼻息間全是帶着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氣。
崔景钰走出大殿,無聲地站在她身邊,同她一起眺望着雨幕下的大明宮。
風卷着雨撲進廊下。崔景钰擡起袖子為丹菲擋住,拉着她後退了兩步。兩人的手不經意地碰了一下,都感覺到對方冰冷的溫度。
“我想把萍娘調來,将賀蘭奴兒調走。”
“嗯。”。
“如今,你可以把名單全部給我了吧?”
“好。”崔景钰道。
丹菲擡頭看他,“你和郡王,現在滿意了麽?”
崔景钰面容晦澀陰沉,看不出喜怒。他道:“若想取勝,必有犧牲。”
丹菲收回了目光,微微笑道:“待到我犧牲那日,希望你能比今日多幾分悲傷。”
“不。”崔景钰簡短回答。
丹菲不解。
是不會悲傷,還是她不會犧牲?
但是崔景钰并沒有給出回答。他踩着廊中積水,大步離去。
大雨洗刷着宮殿園林,沖去了血跡和煙塵,沖散了悲歡離合。
酷熱的夏季即将過去,涼爽的秋天已經可望。而所有的躁動卻随着局勢的變化,越發激動熱烈起來。
碧苒獻計
入秋後的雨下個沒完,細細綿綿,天空就像一張擰不幹的帕子。牛毛般的細雨連成一片,猶如一張灰白帷幕,将長安城籠罩住。
一隊披甲執銳的金吾衛士兵整齊劃一地冒雨前行,皮靴踩踏下濺起高高的泥水。沿街坊內的人家聽到了這陣不詳的腳步聲,都心驚膽戰地關緊了門窗。
“不知道又抄了哪戶人家呀。”
“昨日不是才抄了趙家?”
“這些日子來,都抄了十來家了。作孽呀……”
“噓——”
厚實的大門被沖破開,士兵如水一般湧入。
昔日華麗精致的宅院裏頓時響起人們驚恐的呼喊大叫。仆從和女眷們慌亂奔走,再被士兵抓捕驅趕着關了起來。那些精美而華貴的字畫器皿和金銀珠寶被裝在一個個大箱子裏,擺放在了屋檐下。
韋敬由屬下帶路,走到了書房門口。書房門大敞着,兩個白色的身影懸挂在房梁上,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蒼天呀——你倒是睜睜眼呀——”華服婦人跪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母親……”
“夫人……”
一衆女眷和孩子哭得東倒西歪,滿臉絕望。
“你們韋家不得好死!”婦人破口大罵,“我等着看你們遭報應的那一天!”
“老婆娘還是省口氣多活幾天吧。”韋敬譏笑,大手一揮,“留人抄家。那幾樣東西,直接送去上洛王府!”
士兵們洗劫一番,而後退去,留下滿地無人收拾的狼藉。
崔景钰下了馬車,推開為他打傘的侍從,冒着雨快步走進酒館之中。
雨天生意冷清,酒館中只有幾名常客在。胡人樂師心不在焉地拉着琴,幽幽曲調裏訴說着綿綿的思鄉之情,引得酒客黯然傷神。
“少小離家,至今已有數十載。一身榮華盡褪去,方能心平氣和地放下功利之心,重歸故裏呀。”
酒館僻靜的一角,桌上擺着簡單酒菜。一位長髯老者斟酒自飲。
崔景钰恭敬地朝前輩一揖,方提袍入座。
“魏相已定了離京日期了?”
“老夫如今已遭貶谪,不再是宰相。崔中書稱呼錯了。”魏元忠含笑道。
崔景钰自嘲一笑,道:“是晚輩糊塗,魏公莫怪。晚輩自罰酒水謝罪。”
魏元忠神情極平和,道:“聽聞今早,韋敬率兵抄了裴府。裴公自盡了。”
崔景钰握着酒杯,半晌道:“晚輩有愧。”
“不是你的錯。”魏元忠道,“老夫知你已盡力。我能去官離京,而不是被作為前太子一黨抄家關押,就多虧你多方游說。孫成他們四、五人能逃脫抄家滅頂之災,得以離京回鄉,亦是你從中斡旋的功勞。你一人之力有限,救不得每一個人,也是情理之中的。老夫還當謝你援手之恩。”
崔景钰忙謙遜道:“公乃國之棟梁,忠心昭昭,如今遭奸人所陷,方蒙受冤屈。如今朝中烏雲蔽日,風雷激變,公離京才安穩一些。待将來時局平定,再求轉機。”
魏元忠目光贊賞地看着他,緩緩點頭道:“老夫避禍而去,肅清朝廷的重任,便落到你們這些年輕人肩上。辛苦了。”
崔景钰站在窗前目送着魏元忠的馬車遠去。
窗外一陣疾風,雨霧撲來,打濕了他英俊削瘦的面頰。緊鎖的濃眉下,雙目沉沉,眸中映着藍灰色的天空。
“娘子,姚氏帶到了。”小宮婢打着傘,将一個宮婢領了進來。
姚雲英依舊穿着掖庭雜役的粗布宮服,見了丹菲,兩眼湧出淚花,就要下跪磕頭。
丹菲一把扶住了她,笑道:“來了就好。之前聽說廢太子的兵沖進了掖庭裏,十分擔心你的安慰。”
“我同幾個女孩躲在井裏,倒是沒事。其他不少宮婢不是受傷,有的還被淩辱……”雲英搖頭,不想再提此事,“我倒是事後聽說你救皇後受了傷,擔心了好一陣。你的傷重不重?”
“一點皮肉傷,早就好了。”丹菲笑道,“如今含涼殿中缺人手,我就将你調了上來。你若是做不慣,只管和我說,我另外給你再安排。”
“這樣就極好。”雲英道,“我雖不及你有勇有謀,可也不打算在掖庭裏蹉跎終身。你若需要我幫忙,我義不容辭。”
丹菲松了口氣。
“娘子,”小宮婢又道,“楊氏帶到。”
雲英還不清楚楊氏是誰,就見萍娘笑吟吟地走了進來。三個人都經歷了一場浩劫,好不容易重逢,全都忍不住濕了眼眶。
“平安活着就好。”萍娘年長,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道,“富貴都是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