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卷紙從她身上掉下

段高挑,雪白酥胸幾乎遮掩不住。而韋敬手裏則拽着一塊桃紅薄紗,顯然是從女人身上扯下來的。

丹菲雖然從來沒進過窯子,卻覺得那處的情景大概也不過于此。她怕眼睛瞎,趕緊側身避開。

那胡姬見有外人,也覺得不好意思,奪了韋敬手中的紗裹着嬌軀,匆匆忙忙跑走了。

丹菲聽她一路鈴铛叮咚響着遠去,也急忙埋頭想走開。

不料剛邁出兩步,就被韋敬堵住了。

上次孔華珍一事,韋敬逃得快。時候為了孔華珍的名聲,崔景钰也沒有去尋過韋敬的麻煩。崔景钰這人,芝麻大的小仇都會記你八十年的。可韋敬大概人傻膽大,還真以為崔景钰吃了這個啞巴虧了。他不但大搖大擺地在崔景钰眼前晃,還甚至拿孔華珍離京的事嘲弄過崔景钰。在丹菲看來,這人就是在找死。

而真因那事不了了之,韋敬也沒将丹菲放在眼裏。他事後常來見韋皇後,次次都要見到丹菲。丹菲面色沉靜,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韋敬便當是崔景钰已經将她打點過了,讓她閉了嘴。

所以此刻丹菲被攔住,也只是從容不迫地後退了一步,欠身道:“世子,奴還需為皇後辦事,請世子行個方便。”

韋敬喝得半醉,又服了丹藥,看着丹菲的眼神有些不對。他笑嘻嘻地伸手去摸丹菲的臉,道:“那日真是可惜了……崔景钰若晚來一點,我就能嘗到你的滋味了……”

丹菲惡心地別開臉,“世子醉了。奴喚您的侍從扶您進屋去。”

“有了你,我還要什麽旁人。”韋敬扣住了丹菲的手,另一只手去摟丹菲的腰,帶着酒氣的呼吸直噴她臉上。。

丹菲頓時大怒,強忍着揮拳的沖動,使勁掙紮。

“還在生氣呢?”韋敬糾纏不放,“你跟我來。這次我定會讓你知道我的好……”

丹菲手中捏着一支短簪,正準備朝他穴位上紮去。

突然一個大如海碗的雪球自外面飛過來,砰地一聲砸在韋敬臉上。只聽鼻骨咔嚓脆響,韋敬慘叫着跌倒在地。

“……”丹菲收回了簪子,“哎呀呀,世子您沒事吧。”

她一臉慌張地去扶韋敬,順便在他腿上狠狠踩了幾腳。韋敬嗷嗷慘叫,鼻血長流,慘不忍睹。

“世子,奴略通醫理,讓奴給您看看。”丹菲伸手,又在他斷鼻處用力摁了摁。韋敬又是一陣慘叫,滿地打滾。

管事一邊将韋敬扶起來,一邊大喝道:“何人打傷了世子!”

“帶着孩子玩,一時失手。”崔景钰漫不經心地說着,從林中走了出來。他身邊還跟着幾個半大的孩子,是安樂公主的長子武小郎以及他的幾個玩伴。男孩子手中都捏着雪球,見韋敬受傷了,也不害怕,反而笑嘻嘻的。

武小郎還嘲道:“韋表舅也太不經了,一個雪球就能砸倒。我将來可要上戰場,殺突厥狗,讓表舅好生瞧瞧!”

韋敬氣得火冒三丈,卻不敢得罪這個小祖宗,想罵崔景钰,偏偏傷在臉上,一說話就疼。他一臉鮮血,疼得淚流滿面,只好狠狠朝崔景钰比劃了一個手勢,被奴仆們扶走了。

崔景钰打發走了孩子們,走到了廊下。他拍了拍肩上的積雪,面色平靜,仿佛方才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

“多謝。”丹菲朝他一福。

崔景钰道:“韋敬輕薄宮婢并不是頭一回,你若不想被韋皇後賜給他做妾,日後見了他就遠遠避開。”

丹菲不屑冷笑,“要我做妾,也要他有這個福氣消受才是。”

崔景钰垂目看着地上的血,道:“你那日沒有對我說實話。”

丹菲一愣。她當時只提了韋敬将她丢入水中,确實沒提韋敬輕薄她的事。一來是韋敬當時也沒來得及動手,二是此事對于一個女子來說,也實在太難以啓齒了一點。

崔景钰都知道為孔華珍遮掩,怎麽到了她這裏,卻腦子少根筋,不把她當女人了?

丹菲沒好氣道:“這事有什麽好值得到處宣講的?我縱使只是個宮婢,也有幾分薄面要顧忌吧。”

崔景钰一臉不悅地看着她,沉默片刻,方肅聲道:“你身負重任,一舉一動都牽扯甚多,所以我不希望你有什麽事瞞着我。”

丹菲惱羞,紅着臉道:“他不過是言語上調戲了我一番罷了。況且我就看不出來這事有多重要。再說他也是個慫貨,有心無膽,不也沒敢碰孔娘子麽?”

“此事同她有什麽關系?”崔景钰臉色倏然沉了下來。

丹菲忙擺了擺手,“我的錯。我不該提她。”

崔景钰愣了一下,眼神古怪地盯着丹菲。

“幹嗎?”丹菲回盯着他,“你今天好奇怪。有什麽話就說呀!”

“沒什麽。”崔景钰移開了視線,又恢複了清冷的神色,“你覺得我……”

“什麽?”

“算了。”崔景钰轉身走。

“到底要說什麽呀?”丹菲慘叫,“喂,話別說一半就走呀!你這什麽毛病?”

“我不叫喂!”崔景钰扭頭瞪了她一眼。

恰好這時有幾個女郎嬉笑着走過來,一見崔景钰,立刻熱情地圍了過去。

丹菲沒轍,只好走了。

崔景钰置身溫香軟玉之中,英俊的臉上帶敷衍的冷笑,眼裏滿是不耐煩。女孩子們叽叽喳喳,要他陪她們去垂釣。崔景钰不置可否,低垂着眼,目光卻是随着丹菲孤單的背影而去。

朔方大捷

雪過天晴,碧空萬裏。

冬日的太陽曬得人懶洋洋的,周身都泛着一股惬意。

韋敬帶着幾個膀大腰圓的随從,冷着臉跳下了馬,大步走進院中。崔家的管事陪着笑迎上來,卻被他一把推開。

“崔景钰,給老子滾出來!”韋敬擡腳轟地将門踢開,裏面傳出一陣嬌滴滴的驚叫聲。

韋敬的腳擡在半空,一時愣住。

屋裏布置清雅,坐着四五個容貌清麗的豔妝少女,俱都被他吓得花容失色。崔景钰斜靠在憑幾上,身邊則坐着一個秀雅脫俗的女子。

韋敬一看到那個女子,難以置信道:“意如!”

薛意如朝他微微一笑,露出責備之意,“世子好大的火氣,一來就吓着了我家小女郎。”

她容貌不算絕色,可神态語調,無意不透着一股久浸風塵的媚意。韋敬霎時骨酥體麻,氣勢軟了下來。

“我的心肝命兒呀,”韋敬笑嘻嘻地拉着薛意如的手,道:“你可終于肯再見我了?我送給你的那副手執白玉蓮,你可喜歡?。我知道你最讨厭我俗氣,所以我不送你珠寶,送你一朵玉蓮。”

薛如意笑着嗔道:“你那禮物太貴重,意娘消受不起呢。”

“消受得起!”韋敬忙道,“你就是我的觀音菩薩,求你救救我吧……”

崔景钰在旁邊聽着覺得越發不堪,眉頭輕輕一皺。

薛如意敏銳察覺,笑着把手抽了回來,道:“今日是崔四郎做東,将奴請來作陪呢。”

崔景钰方開口,依舊是不冷不熱的語調,道:“前些日子不留神傷了世子,今日特意請了薛娘子做說客,像世子賠禮道歉。”

韋敬摸着還隐隐作痛的鼻子,冷笑道:“崔中書倒是知道投其所好呀。”

崔景钰勾唇一笑,“既是賠禮,自然要讨對方歡心。世子位高權重,想取悅你的人不知道多少,想必什麽法子都用盡了。若不使點巧出來,如何顯得我的誠意?”

他的語氣雖然依舊冷冰冰的,可說詞卻确實充滿讨好之意。能讓高高在上的崔景钰俯身低頭,韋敬頓覺揚眉吐氣,鼻子的疼痛便不算得什麽了。

薛如意湊近他,吐氣如蘭道,“世子氣量大,何必為了那點小事置氣這麽久?今日崔郎還帶來了好酒,你們飲酒作詩,奴給你們唱支曲兒吧。”

崔景钰亦道:“之前實是無心,确實是在陪武家小世子玩耍。”

美人都說到這份上,韋敬也只得見好就收。

“世子,請!”崔景钰斟上了酒,微微一笑。

韋敬聞着酒香,聽着自己思慕已久的花娘低聲吟唱,心想崔景钰為了賠罪,連薛如意這等尋常都請不動的娘子都請來了,可見真是有心。

他便越發覺得這崔景钰也不過如此,裝得像個漢子,實際上還不是個慫貨。未婚妻被調戲了,他也只敢朝自己扔個雪球罷了。

想到此,韋敬越發得意,眼露輕蔑之色,同崔景钰推杯換盞起來。

薛如意立刻讓手下小女郎們招呼着韋敬的随從,一群男人吃吃喝喝,場面頓時熱鬧了起來。

兩個時辰過後,屋內的男人們大都已喝得東倒西歪,睡死過去。有些人則抱着小女郎,轉去別的廂房,快活了起來。

崔景钰斜靠在窗下,閉着眼睛,嘴唇濕潤,白玉似的臉頰上泛着紅暈。他這一副醉酒之态,足可以讓人好生寫幾首詩了。

通往隔壁的門打開,薛意如披散着頭發,露着雪白的香肩,輕輕走了出來。她背後,韋敬正光着身子倒在被褥裏,睡得如同死豬。

崔景钰睜開眼,眸光清澈,不帶半分醉意。

“成了?”

“成了?”薛意如在他身邊坐下,深深看着他,“我給他聞了那藥,他便什麽都說了。”

“如何?”崔景钰對她露出來的雪肌視若無睹,漠然道。

薛意如眼色暗了暗,道:“他沒說信的內容,只說信是一個叫阿苒,或是阿然的女子寫的。”

崔景钰眼中有光閃過,挑眉一笑,“你問他如何解密了?”

薛意如點頭,“他說,那個女子随身帶着一卷金剛經。”

“金剛經?”崔景钰微微皺眉,“哪一版的金剛經?”

薛意如搖頭,“他沒說完,就睡死過去了。對不起,郎君,我……”

崔景钰把手一揮,“你已做得很好了,謝謝!”

薛意如苦笑,“您要走了麽?”

崔景钰整着衣衫,點了點頭,“今日有勞你了。我知道你很厭惡韋敬……”

薛意如幽幽一笑,“奴就是個倚門賣笑的娼妓,那些王孫公子都是奴的衣食父母,奴哪有厭惡他們的資本?”

她望向窗外的雪景,“當年的雪比這還大呢。是郎君将快凍死的奴自雪地裏救回來的。奴的命都是您的,為您做這一點小事,又算什麽?我只求……”

“什麽?”崔景钰問。

薛意如搖頭,“不,沒什麽。郎君您慢走。”

“好。”崔景钰利落地點了點頭,“保重。”

薛意如倚着門框,望着崔景钰決絕而去的背影,擡手捂住了眼。

奴沒有什麽奢望。只是想,便不是為了今日這樣的事,你也能偶爾來看看我就好……

深秋雨夜,皇後別院裏一片靜谧。

丹菲今日不當值,服侍韋皇後睡下後,回了自己的房間。

雲英将燈掌起。案桌上,堆放了數個卷軸。

“辛苦了。”丹菲點頭,“都在這裏了?”

“所能找到的金剛經譯本,全都在這裏了。”雲英道,“幸而也就這幾個,若再多些,咱們還不知何從下手。”

丹菲笑了笑,坐在案邊,提筆略一沉吟,一鼓作氣地将那封用突厥語寫的信默寫了出來。

雲英十分驚豔,“阿江好記性!”

丹菲打開一卷經文,一個字一個字地對照着,開始破譯。

雲英将燈芯挑亮了些,坐在她的身旁,幫她一起看。

這個譯本無用,就換下一個譯本。慢慢的隐藏在中字裏行間的碎片,被一點點拼湊起來,組成句子,段落。塵封依舊的秘密逐漸水落石出,暴露在昏黃的油燈下。

“這是……”雲英驚愕得瞪大了眼。

丹菲寫下最後一撇,收筆。

李碧苒的密信白紙黑字地展現在兩人眼前。

“父親來信說的事,女兒都知道了。安樂究竟是女兒,聖人雖對她百般寵愛,卻不會輕易廢太子而立她。父親提到的讓韋氏子弟尚太平一事,雖可行,卻有諸多問題有欠考慮。”

“一是武驸馬康健,何時死;二是太子何時能廢;三是選族中何人尚主才可靠;四是安樂若為女帝,已有長子。若韋家驸馬之子不能為儲,擁立安樂反而便宜了武家。如何處置其長子?”

“女兒倒有些想法,先說與父親聽。家中幾個兄弟,唯有五郎才貌可配公主,父親可好生培養。而安樂長子年幼,未必能養大。若五郎尚主,待安樂生下韋家兒時,安樂長子便可除去了。”

“若以上四點父親都有計較,此事便可行……”

天色微熹,鳥兒在樹梢輕叫。很快,大明宮的晨鐘就會敲響,喚醒全城的人們,開始新的一天。

丹菲和雲英僵坐在案前,久久不能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宜國公主她……是打算擁立安樂公主為女帝後,再讓韋家取而代之?”雲英難以置信,“這個女人,好毒的心計!她在信裏還口口聲聲喚先上洛王為父親。她所作所為,全為韋家。我真不明白,她已是公主了,還有什麽不滿。韋家好與壞,同她關系也不大。聽說她是婢生女,原來在韋家也不受重視。如今她怎麽這樣為韋家賣命?”

丹菲冷笑:“韋家私販鐵器給胡人,她就是經手人。若事發,韋家要受嚴懲,她的公主也做到了頭。從那時起,她便和韋家綁在了一條船上。再說,其實這等自幼不受家族重視,甚至是深受欺辱的子女,長大之後,為了證明家族錯待了自己,得到父母重視,反而會更加為家族賣命。這李碧苒,說白了,還活在幼年的心魔之中呢。”

“安樂公主可是皇後親女,她也敢這樣算計,好大的野心。”雲英道。

丹菲哼道:“她是想玩一處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呢。”

“那我們這就将這信給皇後看!”雲英激動道。

“怎麽給?”丹菲哂笑,“原件如今不在我手中,便是有,又如何證明出自李碧苒之手?太子逼宮被戮,順手殺了武驸馬,卻是同韋家沒關系。若李碧苒反咬我們誣蔑,我們倆只會被整治得生不如死!”

雲英臉色蒼白,“那……難道就這麽算了?你的父親兄長,還有我的家人,就這麽白白死了?”

“當然不會就這麽算了。”丹菲咬牙,“這事先不要聲張。我去同崔景钰仔細商量一下……”

外面忽然傳來嘈雜聲。

丹菲立刻将經文和書信丢進火盆裏,一把火燒了。

雲英抹了一把臉,推開門道:“嚷嚷什麽?皇後還沒起呢。”

那內侍手舞足蹈地跑來,一路大喊:“朔方大捷——朔方大捷——”

丹菲渾身劇震,奪門而出,“你說什麽?”

“朔方大捷!”內侍興奮大叫,“張将軍打贏了!還擒了突厥的小可汗!咱們打贏了——”

宮人們都被驚醒,紛紛披衣出屋來。遠處的韋皇後的院子也亮起了燈。

冬日空氣清冽冰涼,帶着水氣浸人肺腑。天空開始放亮,薄雲飄散,朝陽揮灑萬丈光芒。上空響起了悠遠渾厚的晨鐘聲。韋皇後養的一群雪白的鴿子在鐘聲中撲扇着翅膀飛出鳥籠,沖上藍天,飛翔回旋。

當——當——鐘鳴聲聲敲在丹菲的耳朵裏,在她大腦裏回想。她站在曙色之中,朝雲英望去。雲英的眼裏蓄滿淚水,哽咽難言。

宮人們都在歡呼慶賀。

丹菲離開人群,穿過院落,來到一處空曠地,朝西北方向跪倒在雪地中,繼而嚎啕大哭起來。

醉酒失控

禮炮巨響,數道光火拖着長長的尾巴直沖天際,爆炸出一團團七彩絢爛的花火。

賓客們紛紛鼓掌歡呼。太液池的湖水倒映着天上五光十色的煙花。數艘挂着琉璃彩燈的畫風緩緩劃過,蕩起陣陣清波。歌姬輕揚悅耳的歌聲沿着水面飄蕩到各處。

今夜星子稀疏,一輪圓月挂在天邊,被絢麗的煙花奪取了光彩。

丹菲站在屋檐下,仰頭望着夜空,清秀的面孔映着彩光。

崔景钰走了過來,同她并肩站着,一道望着天空。

“你說……”丹菲低聲道,“這些正在歡慶的人群裏,有多少人,是真心為朔方大捷而喜悅的?”

崔景钰望着園林中的賓客。文武百官攜帶家眷進宮赴宴,慶祝朔方大捷。

戰事開始後,朔方軍與突厥一直以黃河為界,對峙不下。突厥可汗默啜并不将唐軍放在眼中,只留少數兵力留守,自己帶兵西上,征讨另一支突厥部落。張仁願将軍趁乘虛而入,奪取漠南。

崔景钰道:“方才聖上同臣工商議,決定準了張将軍所奏,在黃河北岸築三座受降城,如今正在拟址。三城建好後,首尾相應,就可截斷了突厥南侵之路。我們還會在牛頭朝那山北設置烽候,讓突厥人不能再越上南下放牧,朔方也不會再遭其寇掠。如此一來,朝廷還可以減少鎮兵數萬人。那些北征的士兵得以回歸故裏,和親人團聚。”

他目光溫和地望着丹菲,“所以,這些人是否真心在慶賀朔方大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贏了。你爹娘的血仇得報了。那些被死在突厥刀下的百姓可以瞑目。當地的人們終于可以回到家鄉,安心地耕種放牧,不再流離失所。”

丹菲苦笑着,微微搖頭,卻不再說什麽。

她借着陰影,把手裏的紙條塞到崔景钰手裏。崔景钰低頭迅速掃了一眼,神色瞬間變得鐵青。

丹菲輕聲問:“你覺得,這樣的事,還能瞞着郡王?”

“當然不能!”崔景钰将紙條湊到燈前,點燃了,“郡王還在潞州沒回來。我派個人将這消息送給他。”

“那信的原件,在阿錦手中。”丹菲道,“我會同她說一聲,讓她交給你本人。”

崔景钰點了點頭。燈光和天空中的煙火照着他半邊臉,愈發顯得他輪廓分明,精致俊美,眼中帶着一股不可言的情緒。

丹菲心裏突然湧出一陣浪潮一般的感情,讓她呼吸一窒。

“怎麽了?”崔景钰注意到她的異狀?

丹菲匆忙搖了搖頭,別開了臉。

兩人沿着臺階而下,向太液池邊走去。王孫公子和大姓貴女們三五成群,嬉笑着同他們擦肩而過。水邊暖閣裏,帝後高坐。

上官昭容望見崔景钰,笑吟吟地招手道:“钰郎來得正好。珍娘也在。你們小兩口是出了名的好文采,今日不如一起作首詩?”

崔景钰欠身,“晚輩們怎敢在昭容面前班門弄斧,惹人笑話。”

“謙虛過了便不美了。”上官昭容又拉過孔華珍的手,“大家讓諸人以雪為題,五言七言随意。你們兩人做一組,我同紳郎一組,可不要輸了。”

韋紳起身,笑呵呵地朝崔景钰拱手,帶着挑釁之意。

崔景钰面容淡漠地回了一禮,一個正眼都沒給他。韋紳的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

丹菲看着覺得好笑。崔景钰這麽傲氣的人,肯定是覺得韋紳壓根兒不配與他比詩。而且他也不屑做作,鄙夷之态溢于言表。要不是他實在生得俊雅脫俗,人又是真有才華,不知道多少人恨他入骨。

一片起哄聲中,崔景钰上前,同孔華珍坐在一處。宗楚客做了席糾。兩派各自附耳商議着,磨墨寫詩。

孔華珍穿着一身秋楓色長裙,頭上寶珠精美,通身文雅華貴。她文采出衆丹菲是早有所聞,如今卻是頭一次見她當衆吟詩。崔景钰一身绛紫色襽衫,燈下面若冠玉,雙眸流光,充滿靈動神采。兩人坐在一塊兒,交頭接耳地商議着,宛如一對璧人般賞心悅目。

崔景钰似乎是感覺到了丹菲的目光,擡起頭朝她看過來。他似乎是笑了一下,至少目光溫和,宛如流光回雪。

丹菲朝他無聲地笑了笑。圍觀的人群擠來擠去,很快就把丹菲遮住了。

“钰郎?”孔華珍道,“這個‘追’字可是用得不妥?”

崔景钰掩飾着失望,收回了目光,“我覺得,或許可用‘送’字,顯得情誼綿長一些。”

“正是!”孔華珍兩眼發亮,“就照你說的來!”

她提筆書寫。崔景钰擡頭朝人群裏望去,卻再也尋不見少女秀颀而孤單身影。

“钰郎!”孔華珍微微有些不悅了,“你可是還有事要忙?”

崔景钰這才朝她抱歉一笑,“是你寫得這般好,我全無用武之地了。”

孔華珍這才轉怒為喜,嗔道:“钰郎哄我呢。四句裏三句半都是你想的。”

她指着詩逐字逐句地同他推敲,她輕柔的聲音卻是漸漸模糊。崔景钰面上帶着溫和笑意,耐心地陪着未婚妻。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郎情妾意的一對佳偶。

大明宮中今夜的賓客踵接肩摩。丹菲已經換了班,不急着回去歇息,樂得到處逛着玩。雲英同幾個玩得好的小宮婢放煙火去了,丹菲對此沒興趣,倒是想找個僻靜點的地方,坐着看看風景。

丹菲轉過一座假山,就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迎面而來。她這時心情才好了些,露出笑意。

“阿菲!”劉玉錦提着裙子,撲到丹菲懷裏,“我可想死你啦!”

丹菲抱住她,道:“我還在想你今天會不會來呢。”

“怎麽不來?”劉玉錦道,“這麽特殊的日子,定要來見你的。咱們也算是大仇得報了,至少你的仇是報了一半了,當只得慶祝,不是?”

兩個女孩手拉着手,開心地笑。

劉玉錦因為還在孝中,盛宴之中也依舊穿得十分素淡。但是她容貌本就生得富貴,這些日子裏養得也好,整個人看上去依舊靓麗奪目。

劉玉錦道:“我本來不該來的。然而宜國公主說今日宴會難得,要我多出來見見世面。朔方大捷,我爹娘的大仇得報,我心裏痛快,今晚我們倆可要一醉方休!”

丹菲一聽她提起李碧苒,就露出譏諷鄙夷之色:“我看是公主急着把你嫁人才是。”

劉玉錦臉色有些羞紅,“公主說,我年紀不小了,就算不急着出閣,也該先定個親事,好準備嫁妝了。”

“她看中哪家郎君了?”丹菲警惕地問。

“武家有個十七郎,人倒還不錯。公主和舅父也都喜歡他。”劉玉錦道,“我覺得他也還好吧。”

丹菲嗤笑:“我就猜得差不離。不是武家就是韋家。鑒于李碧……宜國公主如今已經能将韋家拿捏住了,那定是想用你去巴結上武家了。”

“巴結?”劉玉錦蹙眉,“公主已是皇女,何須再巴結武家?再說舅父和公主都待我很好。我的私房錢給公主過目後,她便張羅着幫我買了一塊地,就挨着她的莊子,有山有水。明年開春,我的莊子修好了,請你來玩呀!”

丹菲神色愈發凝重,“我讓你提防着李碧苒一些的,怎麽又把底子露給她了!”

劉玉錦露出為難之色,“可是阿菲,你不知道。其實公主人挺好的。別的公主都養面首,她卻安安分分和舅父過日子,對他也極好,對我那兩個小表弟也如親生的一般。”

丹菲拿不準是否該把李碧苒的秘密說給劉玉錦聽,只得旁敲側擊道:“她對你們好,對別人可是兩個樣子。”

“那對我來說,這不就夠了?”劉玉錦反問。

丹菲語塞。

劉玉錦忙道:“咱們不談她了。反正我也不會嫁給那個武家郎君的。我……我喜歡的人了。”

劉玉錦臉頰燒紅,扭扭捏捏。

丹菲好奇地問:“是什麽人?”

“唉,這個……”劉玉錦扭捏,“這個……”

似乎就是為了替她作答,一個年輕男子喚着劉玉錦的名字,大步走來。

“錦娘,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教我好找。來,這是你想喝的桂花梅子酒,已溫過了……”

薛崇簡将盛着甜酒的犀角杯遞給劉玉錦,看了丹菲一眼,意外地愣了一下。

“這不是段娘子麽?”

“國公萬福。”丹菲欠身。

劉玉錦聲音不自覺地就嬌柔了許多,道:“段娘子同我是自幼相識的閨中好友。阿簡可不許因她是宮人就看輕了她。”

“自然不會。”薛崇簡笑道,“段娘子是皇後親侍,又是崔四郎的表妹。轉了一大圈,原來大家都是熟人。段娘子無需客氣,喚我二郎就是。”

薛崇簡開朗爽快,比起崔景钰,他沒有架子,比起李隆基,他又不風流。丹菲見他看劉玉錦的目光,分明有情誼,劉玉錦更是對他情根深種。

劉玉錦如今的身份配薛崇簡有些勉強,換做平時,肯定沒緣分。可若李碧苒有心想同太平公主攀親戚,沒準還會打理促成這樁好事。

想到此,丹菲又覺得李碧苒的陰險貪婪有時候還是有些好處的。

劉玉錦大半年沒見丹菲,一肚子的話要對她說。薛崇簡便留她們兩人說話,告辭而去。

丹菲望着薛崇簡挺拔的背影,問:“就上次他救了你,你們就好上了?”

劉玉錦紅着臉笑,“也不算。我們也才重逢,卻是特別談得來。他同別的郎君真不一樣,為人真誠善良,還很向往平淡寧靜的生活。我告訴他我有個新莊子,他還答應到時候教我去獵野雞。”

“劉娘子,”丹菲拉長了嗓音,“你雖然同我比起來,是笨手笨腳了些。可騎射的功夫,應當不比京中的女郎們差。你好意思喲?”

“哎呀,你不懂啦。”劉玉錦嗔道,“女人嘛,不能在男人面前太逞能。像你這樣總把男人比下去,哪個男人會喜歡你?”

丹菲無語苦笑。

“阿菲,你何時能出宮?”劉玉錦期盼道,“如今北方的仗也贏了,咱們說好了回去替爹娘們重新安葬的。”

“你當我不想回去?”丹菲無奈,“我進宮前發過誓,要等到我爹平反那日的。”

“那要等幾年去?”劉玉錦叫,“我不想幹涉你們那些事,可是他們是男子,你是女子。你耽擱幾年青春,将來就算重振了門楣,也未必能尋到合心意的郎君了。”

“兩條腿的男人滿天下都是。”丹菲不以為然,“說句實際點的話。我如今出宮,身份不過是個普通民女。就算仗着前女官的身份,又能嫁到什麽出色的男子?将來若是門庭恢複了榮光,我少說也是個将軍家女郎,婚配前景就不一樣了。我那時,也不用擔心出宮後沒有着落,寄人籬下了。”

“你這樣一說,确實也有道理。”劉玉錦嘆了一聲,“可是阿菲,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怎麽會沒有着落嘛。”

丹菲本有些傷感,又被劉玉錦的話逗笑了。

“你這傻丫頭。你将來出嫁給人家做新婦,自己整個人都是夫家的,哪裏顧得上我?”

“可我娘不就接納了你們母女?”

“唉,真要給你氣死。”丹菲啼笑皆非,“你怎麽說話還是這麽不經腦子。也幸好是碰到我,換別人聽了,還不恨死你。哪裏有勸着人家來投奔的,多不吉利?我可不想再寄人籬下了的呀。”

劉玉錦羞愧地吐舌頭,“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丹菲道,“可你對別人不能這麽說。特別是薛二郎的母親太平長公主,可不好敷衍。你要想做薛家婦,可得在這方面下些功夫了。”

劉玉錦想起太平公主那倨傲的态度和淩厲的目光,打了個寒顫,“為什麽可愛的郎君總有個嚴厲的母親?”

丹菲噗地一聲,哈哈大笑起來,擠壓了半個晚上的郁悶一掃而空。

“走。”丹菲拉着劉玉錦,“我今晚不當值,可以玩個痛快。”

劉玉錦興奮地笑,好似回到了當年,同丹菲一起偷偷溜出家門去城外跑馬瘋玩的好日子。

丹菲如今在大明宮裏已是很有面子的女官了,不論走到何處,宮人見了她多半都要欠身行禮,把路讓出來。于是丹菲帶着劉玉錦去了廚房,拿了一壇陳釀的女兒紅,一大盤子炙羊肉,烤雞翅,還有一碟子乳酪玉露團,然後大搖大擺地走了。

太液池西邊靠近含冰殿旁邊有一處小山坡,可俯瞰太液池全景。丹菲掃去大石塊上的積雪,同劉玉錦裹着厚軟的裘衣,并肩坐在一塊,一邊喝酒吃着小食,一邊望着腳下夜宴美景。

煙火已經放完了,園林裏燈光璀璨,猶如散落了寶石鏈子。月光清輝照耀大地,也照耀着兩個女孩一般秀麗水嫩的面容。湖面銀粼萬頃,中間的蓬萊島宛如仙境。

“這裏真美。”劉玉錦真心感嘆,“難怪世人總是向往大明宮。”

“你難得看一眼,自然覺得美不勝收。若是天天看,年年看,很快也就膩味了。”丹菲道,“在我看來,沒有什麽比渾然天成的山川大地更加壯美。天高地闊之處,才該是人們向往的地方。”

“也是。”劉玉錦道,“我如今成日呆在院中,就特別懷念沙鳴。我總想着有朝一日,能夠再度草原策馬,山林圍獵,無拘無束。”

丹菲難得這麽開心。一壇子女兒紅很快就去了一半,兩個女孩都喝上了頭。她們談論着小時候的趣事,喝着醇香美酒,說到有趣之處,撫掌大笑,說到傷心處,又抱頭大哭。

“來,你還記得這個嗎?”劉玉錦啃完雞翅,把骨頭噗地吐出去。

“手下敗将,還敢再戰?”丹菲把雞骨頭在嘴裏轉了兩圈,對準前方射去。

“沒我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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