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卷紙從她身上掉下
劉玉錦嚷嚷,“你輸了。喝酒!”
兩人嘻嘻哈哈,比賽誰能把雞骨頭吐得更遠。剩下的半壇子酒轉眼就見了底。
“你看這下。”丹菲鼓足了勁,骨頭遠遠地射出去。
幽暗傳來一聲輕哼。打到人了。
“糟糕!”丹菲拉着劉玉錦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趕緊逃跑。
酒意上湧,兩人都頭重腳輕,東倒西歪。她們覺得滑稽,又忍不住笑。
“快!快!”丹菲催促着,拉着劉玉錦往林子裏鑽。
“曹丹菲?”男人又驚又怒的聲音從後面傳來,“你站住!”
兩個女孩嘻嘻哈哈地笑着,趁着醉意在林子裏胡亂鑽。
劉玉錦腳下一晃,拉着丹菲一起跌倒。地上積雪厚實,摔得也不痛。兩人頂着碎雪爬起來,對視一看,又不住傻笑。
崔景钰追上,看着兩個傻姑娘,一時啼笑皆非。
“娘子,當心着涼!”劉玉錦的婢女追上來,有些不滿地看了丹菲一眼,将劉玉錦扶走了。
“阿菲,”劉玉錦回頭招手,“改日再比。”
丹菲擺手,又噗通倒回雪地裏,嘻嘻笑個不停,望着天空中不斷綻放的花火。
“真美。”她伸出手,想将那絢麗的禮花抓在掌中。
“你喝醉了。”崔景钰站在她身邊,居高臨下地服侍着她,冷漠的目光中帶着責備。
“哦。”丹菲笑着,朝他招手,“這裏好漂亮。你過來看呀。”
崔景钰眉頭緊皺,“起來,會着涼的。”
“不!”丹菲耍賴,在雪地裏扭了扭,“你看那花好美。我耶耶以前也抱着我,看過宮城樓上放煙火呢。耶耶……”
崔景钰很是不耐煩地嘆了一聲,一把扣住她揮舞的手,想将她拖起來。
不料丹菲掙紮之中踹了他一腳。雪地很滑,崔景钰身子一歪,也嘩啦一聲跌倒在雪中。
“哈哈哈哈!”丹菲大笑起來。
崔景钰氣急敗壞地支起身,“你到底在搞什麽?”
丹菲随手抓了一把雪,塞進了崔景钰的領子裏。
“曹丹菲,你活得不耐煩了!”崔景钰怒吼,忙不疊去抓丹菲的手。
丹菲歡快的笑聲就像冰淩輕碰似的,清脆悅耳,“瞧你這傻樣!幹嗎老擺着那張老氣橫秋的臉呀?生得這麽好的,就應該多笑一笑嘛。來——”
她冰冷的手摸上崔景钰的臉,手指劃過他的飛挑入鬓的劍眉,他精致如畫的鳳眼,他高挺的鼻梁,再落到他轉折分明的唇上。
崔景钰一動不動,撐在丹菲上方,低垂着眼簾注視着她,身影将她覆蓋住。雪光映着他的臉,也照得他雙眼之中流動着一抹奇異的光芒。
“嘿嘿……”丹菲捏着崔景钰的臉,把他的嘴向兩邊一扯,“笑了!”
“……”崔景钰額頭的青筋瞬間就冒了出來。
“哈哈哈哈!”丹菲狂笑,“你好傻!哈哈哈!”
“你活膩了。”崔景钰咬着牙,一字一頓道。
他抓着丹菲的手,把她拖起來。
“我不嘛!”丹菲像一頭死豬,渾身軟綿綿的,扶都扶不起來。崔景钰手一松,她又咕咚滾回雪地裏。也幸而她穿着厚實的棉衣,又裹着皮草披子,才不覺得冷。
崔景钰本事再大,也沒辦法扶起一個根本不想站起來的人。他一個不留神,又被拽跌下來。
“崔景钰,”丹菲湊過來盯着他,伸手想去摸他的眼睛,“你在想什麽?”
“別亂摸。”崔景钰揮開她的手,忍着不耐煩道,“你喝了多少?空腹喝的?”
丹菲不答,又去摸他的頭發,好像對他極其感興趣的樣子。
“這樣看你真奇怪。”丹菲遲遲笑。
“怎麽奇怪?”崔景钰眉頭緊鎖。
“離我好近。”丹菲輕聲說,“崔景钰,你不生氣時的樣子是怎麽樣的?”
“我不生氣的樣子你也看不到。”崔景钰也不知自己是怎麽的,竟然順着丹菲的胡言亂語說了下去。
“哦。”丹菲露出失望之色,“你為什麽一見我就生氣?我幫你很多忙呢。你個沒良心的。”
崔景钰無語,“我沒有對你生氣……除了現在。”
丹菲搖頭,“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我沒有。”崔景钰煩躁,“你為什麽喝酒?”
丹菲的手指玩着崔景钰領子上的金扣,道:“心裏不痛快。”
“你父母的仇報了一半了,怎麽還不痛快?”
“覺得心裏空空的。”丹菲摁着胸口,“不知道怎麽的,好像丢了什麽東西。你說我是不是病了?”
“我看你是有病。”崔景钰冷聲嗤笑。
丹菲看了看他,仰躺在雪裏,呵呵輕笑了兩聲,“是有病!貪心不足,自不量力。我有病——”
她高聲喊。崔景钰急忙捂住了她的嘴。
男人的手很冰,女孩的臉卻很熱。
丹菲身子顫了一下,安靜下來,望着崔景钰。她的雙眼在幽暗之中,好似山澗泉水一般清涼溫潤。
“唔唔……”丹菲覺得不能呼吸了。
崔景钰緩緩擡起手,眸色深沉,暗啞的嗓音有些不穩,“我們都該起來了。”
丹菲溫順地嗯了一聲,又噗哧笑,“你……你頭發上還有雞骨頭,哈哈哈哈!”
“哪裏?”崔景钰擡手摸。
“唉,那邊……不是這裏。哎呀,我來!”
丹菲伸手幫忙,卻是越幫越亂,手指在崔景钰頭上亂摸亂抓,把他的金冠弄得歪去一邊。
“別動,我自己來!”崔景钰氣急敗壞,去抓她的手。
丹菲呵呵直笑,“不呀,多好玩呀!”
她的笑裏有一種毫無心機的爛漫,仿若夜間靜靜綻放的昙花,只在此時此刻,在他面前,展現出最純粹、最幻美的一面。
崔景钰深吸了一口氣,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壓在兩側,而後俯身重重吻住她。
丹菲腦中轟地一聲炸開,神智被炸得粉碎。她試着掙紮,但很快就無法抵抗地沉淪下去。崔景钰松開了她的手,摸着她的臉。她遲疑着,摟住了他的脖子,笨拙生澀地回吻。
男人停頓片刻,随即加深了這個吻。
丹菲神魂震蕩,不能自己。堅實的身軀壓着她,她能感受到對方胸腔的起伏和心跳的速度。男人脫去人前矜持文雅的外衣,露出充滿掠奪和侵占的一面。而她徹底懵了,也被征服了。
心底空的那一塊,短暫地被填滿了。
片刻後,崔景钰同她分開。兩人都在急促喘息,心狂跳得幾乎無法控制。
崔景钰直視丹菲的雙眼,彼此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這下玩夠了嗎?”
男人聲音沙啞,飽含着壓抑的情欲,雙目晦澀不明。
她目不轉睛的看着他,而後手掌在他臉上扇過,發出輕輕地一聲輕響。
崔景钰松開她,跪立起來,朝她漠然地笑了笑,繼而起身。
“玩夠了就起來吧。我看你的酒也醒了,自己找得到回去的路。”
領子裏的雪化了,冰冷的水順着脖子往下流,丹菲不住顫抖,緊拽着衣角,眼睛酸澀難耐。
崔景钰踩着雪遠去,腳步匆匆,似乎迫不及待地逃離開來。
丹菲哆嗦着從地上爬起來,滿臉都是狼狽、懊悔,和難以啓齒的恥辱。她緊咬着嘴唇,往臉上抹了一把雪,将眼淚憋了回去。
太平出手
喧嚣的夜落幕,次日是個霜重雲沉的陰天。北風呼嘯,橫掃落葉,冬深雪重。
李碧苒披着一條銀鼠皮紅底鏽金葡萄枝的披風,被婢女簇擁着,緩緩而來。一身豔麗的色彩在這灰澀暗沉的天色裏顯得尤其奪目。
太平公主身邊的女官明河儀态端莊地朝李碧苒欠身行禮,“恭迎宜國公主。長公主在堂內等候您已久,請随奴來。”
“有勞。”李碧苒朝她客氣地點了點頭。
她深吸了一口氣,掩飾住自己忐忑的情緒,随着月娘進了內堂。
屋中一股暖意,漂浮着龍腦香,其間又混雜着一股清醒的橘香氣息。
太平公主今日穿得倒是比較素淨,藍灰長裙,披銀灰繡雙色金的長袍,發間別着一朵雲白的茶花。四十許的婦人了,膚色白淨細膩,額頭光潔,雙目清亮有神,容顏美豔宛如三十出頭。
李碧苒對這個名義上的姑母素來又敬又畏,也不敢耍什麽花招,只恭敬地欠身行禮。
“姑母萬福。”
“來了?”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天這麽冷還召你來一趟,可沒什麽不便吧。”
“姑母召喚,侄女兒自當全力以赴。”李碧苒笑道,“姑母喚我來可是有什麽事?”
太平公主手裏拿着一封信,漫不經心地翻着,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新得了一個消息,覺得有趣,想同你分享一下罷了。”
李碧苒忐忑不安。她同太平公主并不怎麽親近,太平不會沒事喚她來玩耍的。必然是有什麽大事。
“姑母有什麽吩咐,只管說。”李碧苒謙卑道,“侄女兒對姑母長輩,素來敬愛恭順的。”
“是麽?”太平嗤笑,“你對姑母這麽孝順,皇後知道不知多欣慰。她又是你姑母,又是你養母,兩相之下,你對她可該是死心塌地忠心才是。”
李碧苒越發惶恐,強笑道:“那是自然……”
話音未落,太平手裏的那封信便被丢到了面前。
“你自己看看吧。我倒是不知道,你就是這般孝順你的姑母的。”
李碧苒顫着手把信拿過來,才看了個開頭,就如遭雷殛,險些暈死過去。
“這……姑母,這……”李碧苒臉色蒼白如紙,冷汗從額頭鼻尖争先恐後地冒了出來。她下意識要辯解,卻想到太平公主不是旁人,哪裏是那麽好糊弄的。太平既然将她叫上門來,把信丢到她臉上,定已是對此事十拿九穩了。
想到這一層,李碧苒心如死灰,顫栗着伏倒在太平面前,語無倫次。
“姑母……姑母聽我解釋……此事并不是您所想那般……”
“我不想聽。”太平公主淡淡道,“不是因為惱怒,而是因為不在乎。你為什麽有此野心,如何想出要害皇後和安樂的,我都清楚。你不用再來說一遍。”
李碧苒無語。她被太平三言兩語就震懾住,感覺到了一種憑借自己的聰慧和能力都無法抵抗的脅迫。她自诩手腕出衆,可是在太平公主面前,也不過如一只小貓一般軟弱無力。
太平公主起身,在堂中緩緩踱步,“你這計劃,平心而論,倒還算不錯。韋家有出息的男丁不多,若是憑借政變上位,卻是極難。從安樂入手,倒是個捷徑。安樂又是個愚鈍無知的孩子,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間,并非難事。到時候韋家想取而代之,确實易如反掌。”
李碧苒冷汗潺潺,“是……侄女兒一時鬼迷心竅……”
太平朝她輕笑,“可惜呀……你怎麽就生成了女兒?”
李碧苒無措地看着她。
太平嘲道:“韋家的男丁各個蠢如祿蠹,生個女兒倒是精明。你當初自告奮勇去和親,我就看出你是個有腦子的。可惜,你這腦子卻是沒有用在對的地方。”
李碧苒哭道:“侄女知錯了!求姑母寬恕!”
如今韋皇後大權在握,又不是她親娘,甚至這姑母血脈也都隔了甚遠,能有什麽感情?到時候為了遮掩醜聞,她定是暴斃的命。太平公主單獨将她叫來說此事,而沒有直接去韋皇後面前揭發,定是有所圖。于是李碧苒認準這一條,把頭磕得砰砰響。
“明河,扶着宜國公主一把。”太平道,“好一個如花似玉的人兒,磕傷了頭可不美了。”
明河力氣極大,一把就将李碧苒托住了。李碧苒渾身發抖,哭得梨花帶雨。無奈屋中沒有男人,她這模樣打動不了太平的心。
婢女送上來水盆帕子。李碧苒一邊淨臉一邊落淚,道:“是侄女兒糊塗,被利祿熏了心,瞎了眼。侄女當時身在突厥,吃盡苦頭,心裏一時不平,就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太平坐下,抿了一口熱飲子,慢條斯理道:“你為何要做這事,又是如何計劃的,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你如今是個什麽想法?”
李碧苒停了哭泣,驚疑地朝太平公主望去,“姑母這是……”
太平冷淡地注視着她,道:“我看你也并不甘心只做一個養尊處優的尋常公主,一生倒頭不過被史官寥寥記上幾筆罷了。可你卻是用錯了法子,稍有不慎,可就是要遺臭萬年的。你辛苦出塞和親一趟,命都險些丢了,想必也不是為了那樣一個結局吧?”
“姑母教訓得是!”李碧苒忙道,“侄女糊塗,險些釀下大錯。”
太平重新拿起那信,道:“你知道,這信本是要送到何人手中的嗎?”
李碧苒心裏有些想法,一時說不出來。
太平冷笑道:“這并不是送給皇後的密信,而是送給臨淄郡王的。”
李碧苒先是松了口氣,又轉而驚疑,臉色數變。
“崔景钰如何得到這信的,我并不在乎。他送信給三郎,而不是交給聖人或者皇後,可見也有他的思量。不過若不是我中途截了來,難保這信不會落到皇後手中。”太平公主說到此,哼了一聲,“你和韋敬還真想得出來。你們打算怎麽讓安樂選中你們家那個韋五郎?”
“我們也知道安樂心系崔景钰,同別的男子都不是認真的。”李碧苒心虛道,“于是我們想,若是安樂能不巧懷上了韋家的孩子,再去皇後那裏活動一下,也許安樂就會認了。畢竟她當初也是鬧着要嫁崔景钰,卻是大着肚子嫁了武崇訓的。”
“法子倒是不錯,不過,你們還是趁早斷了這個念想了吧!”太平冷聲喝道,“你只需要給我想清楚一件事,你如今到底姓的是李,還是韋?”
李碧苒惶恐地望着她,“姑母……”
太平目光陰鸷地盯着她,“你若姓李,此事就是我們李家的事,我作為你長輩,自當幫你掩蓋一二。你若覺得你還是韋家人……”
李碧苒渾身發軟,哀哀哭道:“侄女……侄女姓李!侄女是李家人!姑母饒命!”
太平将信丢到明河手中,伸手擡起李碧苒的下巴,擦了擦她的淚水,“既然姓了李,就要老老實實地做李家人。你是天家公主,斷然沒有幫着外戚來奪自家江山的道理,明白了嗎?”
李碧苒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她把頭磕得砰砰響,大哭道:“侄女全聽姑母吩咐!侄女再也不敢胡來了!其實侄女當初也不過一時沖動,丢了信後就後悔不已。無奈韋溫父子知情,拿此事要挾侄女,要侄女出手幫他們。侄女當時已是騎虎難下了!”
太平靜靜注視她片刻,伸手将她扶起來,拉到身邊。
“你這一招想的不錯,卻唯獨押錯了寶。安樂,是絕對登不上皇位的。”
李碧苒鎮定下來,略一思索,也不由得點頭道:“姑母說的是。安樂究竟是女兒……”
“她是不是女兒不打緊。關鍵是聖人心中并無意立她。”太平道,“聖人縱使再寵着皇後和幾位公主,心中究竟還是覺得這天下之主,只配由男人來做。如今雖然還沒立新太子,可是你只管看好,将來即位的,絕不會是安樂。”
李碧苒一邊思索,一邊點頭,“侄女愚鈍……”
“你不是愚鈍,你是鑽了牛角尖。”太平勾唇輕笑,“非要那個位子作何?我母親則天皇後以女皇之身禦宇天下,最後還不是只願做回皇後,留了一個無字碑給世人?她已看透了。”
“侄女怎及則天皇後萬分之一。”李碧苒誠惶誠恐道。
“傻丫頭。”太平笑道,“你好好跟着我。你想要的,将來都可以得到。”
李碧苒望着太平看似和藹慈祥的笑臉,背脊升起一股冷意,令她不寒而顫。她只覺得自己仿佛一只落入蛛網的蝴蝶,奮力掙紮也無濟于事,只有乖乖投降。而同時,太平話語中傳遞而來的那巨大的誘惑,又讓她忍不住心生向往。
太平公主說得對,她如今已姓了李。韋家将來如何,與她已不再相關。既然信的事由太平兜下,那她一來不怕韋皇後知情,二來也不用再怕韋敬以此來脅迫她。
至于将來,改朝換代後,韋家遲早失勢,這信也就不再成為威脅了。
想到此,李碧苒堅定了心意,朝太平道:“姑母,侄女從此以您馬首是瞻,聽憑您的吩咐!”
太平滿意的點了點頭,對明河道:“把信還回去吧。”
明河将信交還給了一個守在屋外檐下的信使。
李碧苒一陣心慌,“怎麽……”
“那信使雖是崔家人,卻是我的人。”太平道,“崔景钰要送信給臨淄郡王,這信就必須到郡王手中。”
“可是三郎不就知道了我的事?”
“他知道了又如何?你難道還忽悠不住他?”太平嗤笑。
李碧苒一時無語,“那崔景钰,他不是投靠了皇後?原來他也是姑母的人?”
“他不是。”太平冷笑,“他是三郎的人。至于三郎,這孩子長大了,便不如小時候那般聽話,有什麽事也不愛同我說了。我知道你同他情愫深遠,日後不妨多親近一下。一來,替我照顧他,二來,也替我多看着他,以免他年輕沖動,犯了錯。”
這就是要李碧苒在李隆基身邊做個探子了。
李碧苒渾身一震。可見雖然太平同李隆基來往親密,實際上關系卻并沒表現出來的那麽好。雙方都在暗中提防、窺視着對方。太平公主不甘心扶了李隆基,自己只做個閑散公主。而李隆基肯定也不想在自己當政時再經歷一次武後的事。
李碧苒對李隆基餘情未了,若要她再同他親近,她自然是樂意的。郭驸馬老實,便是知道了,也不敢說什麽。而李碧苒可以籍此将李隆基和太平都籠絡住。到時候若是他們兩虎相鬥,搏出了輸贏,她不論投靠哪一邊都容易。
這樣一想,李碧苒臉上愁容消失了。
“好好聽我的話。”太平撫着李碧苒的肩,“将來,你什麽都會擁有。名望、權力、金錢,以及男人。”
李碧苒如同被催眠一般,緩緩地點了點頭。
深冬的景色最是蕭索,天氣又冷,室外無甚耍頭,十分無聊。
這日韋皇後留宿別院,膝下的長寧安樂幾位公主都帶着孩子過來。上官婉兒提議,讓人點起各色的琉璃宮燈,由宮婢們手執着在院中林間走動。暮色之下,燈火如流螢飛舞,幻彩美妙,倒是一景。
因為有孩子在,女人們倒不好和男寵玩得太放肆,只在湖岸的暖閣裏看歌舞百戲,打發時間。
丹菲帶着一隊宮婢,手執琉璃燈,在林間來回走着。因為很冷,宮婢們彼此嬉笑打鬧着取暖。丹菲也不喝止她們。
不知不覺,丹菲漸漸落在隊伍後面。
她孤零零地提着燈,慢慢地在林中雪地裏走着,同那夜的情景倒有幾分像。
那一夜的激動與纏綿已想不起,留在腦海裏的只有後來的狼狽和尴尬。丹菲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寝舍裏的。她那時一身雪水,脫了披風就倒在床上,瑟瑟發抖。
屋裏其實很暖,她卻冷得骨縫都在冒寒氣。那時候她多想拿把刀子在身上戳幾刀,又或是把腦袋狠狠地朝牆上撞一下。這世間要是有什麽藥,能讓她忘了之前發生的事,她簡直寧願用命去換。
她活了二十年不到,命運大起大落,說過很多苦,卻是第一次感受到這種羞愧欲死的恥辱。
他一定當自己是個恬不知恥,妄圖借醉勾搭他的輕浮女子吧。
大概就和賀蘭奴兒一樣。
而自己當時真的是瘋了。為什麽不推開他?為什麽要和他鬧?
酒真是穿腸毒藥。丹菲這下徹底懂了。
恰好第二日,萍娘過來找丹菲,說起崔景钰是如何找了個平康坊一位最富盛名的都知從韋敬口中套出的話。
“那薛都知也是崔郎舊識了。”萍娘道,“她也是個對崔郎情根深種的。崔郎已經給她贖了身,她這次是專門為了崔郎才又出來的。賀蘭奴兒若有薛都知三分聰明,都不會落得這般下場。”
丹菲不禁道:“崔景钰手下那麽多食客幕僚中,究竟有多少女子愛慕他?”
“何止女子?”萍娘笑道,“我知道他有一位幕僚鄭郎,精通各部語言,斯文清俊的,也愛慕他。”
丹菲無語,“那崔郎他……”
“他不好男風。”萍娘道,“那鄭郎對他也是極忠的。郡王看中他才華,想請他去,他都不肯。”
丹菲忽而蹙眉道,“我想,崔景钰并不是那等故意同幕僚暧昧,以換取對方忠心的人吧。”
“自然不是。”萍娘道,“崔郎為人秉直,而且也不傻。因情愛而生的忠心,也會因情愛而滅,甚至還會像賀蘭一樣,因愛生恨,起了殺心。上位者,自然希望能用自身的英明神武來引得追随者的全心崇拜與忠誠了。”
所以崔景钰才會對旁人的愛慕表現得那麽反感,甚至是極其厭惡。
他也許怕丹菲會成為第二個賀蘭奴兒。
丹菲摸了摸唇,又想到了那個吻。
既然他不想和自己暧昧,那為什麽又要吻她?
玩笑?懲罰?還是只不過是個輕浮的挑逗?
丹菲想知道答案,但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去問。她以前覺得崔景钰的高傲冷漠同她無關。可是如今,她卻突然開始怕被這個男人用那種冷淡無情的目光注視着。就像她于他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她的舉止在他眼裏都顯得那麽卑微可笑,她的渴求也不值得他費心。
丹菲對于這種被蔑視的感覺深痛惡絕!況且,她是見過崔景钰溫柔地同孔華珍說笑時的模樣的。那時候的他簡直像變了一個人。
丹菲就在心裏問自己:她是從什麽時候起,開始羨慕孔華珍可以得到這份溫柔的?
是不是正因為崔景钰連個好臉色都不肯給她,反而激發起了她的好勝心,更加想要得到他的關注?
如果是這樣。那麽,她有可能只是因為好生。
而不是因為喜歡他。
碧苒狡辯
衆人尋歡作樂通宵,晚了各位公主帶着各自的男寵去歇息。次日晨鐘敲過,用了早飯,才各自散去。
丹菲送客到門口。門外大道上,忽然有一隊人馬喧嚣而來。
領頭的男子沐浴着金色晨光,宛如天神降臨一般。胯下駿馬一陣疾馳,險些和人撞上。
那男子猛地勒馬,轉頭和丹菲打了一個照面,正是李隆基。
“郡王。”丹菲急忙行禮。
李隆基本該在潞州,這麽匆忙回了長安,可見是收到那封信了,連夜趕回來的。
李隆基一臉風塵,眉心鎖出一個川字來,神情陰郁之中帶着一股煩躁之意,見到丹菲,他臉色才緩和了些,道:“一切可都好吧?”
丹菲忙道:“聖人和皇後一切安好。皇後今日設宴,與幾位公主外孫共享天倫之樂呢。”
李隆基聽安樂的兒子無事,心放下一半來。他的目光在幾位男客身上掃了一圈,見都是韋皇後和公主們的男寵,不免露出鄙夷之意。他敷衍地拱了拱手,衆人急忙躬身回禮。不待起身,李隆基就已揮鞭策馬,帶着一隊侍衛,一溜煙地跑遠了。
李隆基策馬狂奔,徑直殺到宜國公主府。他動靜這麽大,吓得門房連滾帶爬地奔進去通報。
李碧苒正剛用完早膳,打算去院子裏親手采些露水回來煮茶。聽管事說臨淄郡王求見,她手一抖,玉瓶跌了個粉碎,俏臉上血色盡褪。
她定了定神,方道:“請他去內堂……不。請去集雨齋裏。備上茶點,你們就退下。”
說完,趕緊扶着紫兒的手回了屋,挑了一身李隆基最喜歡她穿的淺月白色衣裙,挽着一條雪白的薄紗,發鬓裏斜插着一朵粉白的絹牡丹。整個人霎時從華貴的公主,變做素雅清秀的畫中仙子。
李碧苒對着銀鏡照了又照,還是不放心,拿小指尖沾了點胭脂,輕輕掃在眼角。鏡子裏的美人一副楚楚可憐,泫然欲泣的模樣。
李碧苒再在身上撒了點大食的玫瑰露,這才扶着婢女的手,步履婀娜地朝暖閣而去。
李隆基坐在暖閣中,渾身散發着陰沉肅殺之氣。奴仆們戰戰兢兢,見李碧苒打打手勢,忙不疊散去。
李碧苒親手将暖閣的門合上,走到李隆基身後,跪坐了下來。她心跳如鼓,強制鎮定,把手放在他肩上,柔柔地開了口。
“三郎,你怎麽從潞州回來了?可是出了什麽事?”
李隆基轉頭,目光在李碧苒身上一掃,原本淩厲的氣勢頓時弱了兩分。李碧苒心中一陣竊喜,知道自己押對了寶,頓時神态愈發溫婉,嗓音更加柔軟。
“瞧你這一臉塵土的。來,我給你擦擦。”
說着,抽出帕子,在水盆裏浸濕了,仔細溫柔地給李隆基擦臉。
兩人挨得極緊,氣息交融在一起。李碧苒身上幽幽的玫瑰芳香飄進李隆基的鼻端。他一陣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時。自己在外面打了馬球回來,李碧苒也是這般溫柔細致地給自己擦臉,往他的傷口上輕輕吹氣。
少年輕狂又單純的歲月一去不返。李隆基的眼神逐漸清明,抓着李碧苒的手,将她推開了些。然後從懷裏抽出信,丢在她身上。
李碧苒縱使早有準備,見狀也不由得心裏一陣驚恐。她抖着手将信拆開,腦子飛快轉着,随即照着早就計劃好的,把信丢開,凄苦一笑,也不啃聲,眼淚就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落。
李隆基見她一臉心如死灰的模樣,心裏不禁一顫,到嘴邊的質問的話,便有些說不出口。
李碧苒一不辯解,二不呼天搶地,只這麽靜靜地落淚,仿佛遭受了天下最不公的委屈。李隆基對她這副樣子也一貫最心軟,心裏一時五味雜陳,下意識就伸手去給她擦眼淚。
李碧苒卻是把臉別開,哽咽道:“你別這樣。我……我不配……”
李隆基蹙眉:“你這話又是怎麽說?”
李碧苒聽他口氣軟和,更加把姿态做得十足,悲切道:“信你已看到了。我也不解釋。沒錯,這就是我寫的。我是個心腸歹毒的婦人,罪該萬死。你去告發我吧。”
李隆基不免一陣心疼,氣焰又短了兩分,道:“是非曲折,你好好說來就是。我既然是來找你,而不是去大明宮,便沒存着告發你的心。”
李碧苒竊喜不已,眼裏又落下一串淚,怔怔望着李隆基,“三郎……你對我……我不值得你對我這麽好呀!”
“到底是為何?”李隆基道。
李碧苒深吸一口氣,銀牙咬着嫣紅的唇,狠狠道:“因為我恨呀!三郎,因為我恨皇後。我甚至恨韋家,我想要把他們都毀掉!我恨他們!”
李隆基驚愕無語,半晌方問:“這又是為什麽?”
“為什麽?”李碧苒狠狠瞪着李隆基,“三郎,你是不知道,我是如何被逼着去和親的。我們倆,就是被他們生生拆散的呀!”
李隆基瞠目結舌,“阿苒,我知道你不是自願去和親的。可是你真的這麽恨,直到今天,你已是金尊玉貴的公主了,還想着報複他們?我們确實是被拆散的,可是如今你我都過得很好,不是麽?你同韋家欲通過安樂篡位,還打算謀害安樂之子。這是何等仇恨,值得你做出這樣忤逆之事?”
李碧苒表情微僵硬,怨怼道:“我倒是忘了。三郎你如今有嬌妻美妾,人生得意風光。我呢?我在突厥那裏過得可是人過的日子?我這公主稱號,不過一張紙罷了。在王庭裏,大冬天想要個火盆都得解下環佩賄賂突厥侍衛。那默啜平常從不理我,偶爾來我帳中,便死命折騰我。我幾次想尋死,都是被婢女勸了下來。你看我身上這都是什麽——”
說着唰地就扯開了衣襟,露出大半胸脯和肩膀。只見雪白的肌膚上,落着星星點點的傷疤。
李隆基頓時變色,顫聲道:“這是怎麽弄的?”
李碧苒冷冷道:“都是默啜那老貨掐的,拿煙燙的,還有這條疤,是我氣不過沖撞了他,他将我捆在柱子上,一邊折騰我,一邊拿刀子劃的……”
李碧苒每多說一句,李隆基的臉色就蒼白一分。李碧苒說着哽咽起來,淚如泉湧。
“所以,我恨呀!三郎!我恨默啜,我恨逼着我去和親的父母兄長,也恨皇後和安樂。你可知道,那麽多宗室女,上洛王府那麽多庶出女兒,為什麽偏偏選中我?不僅僅因為我大母見不得我同你好,還因為安樂當初的一句話。她嫉妒我在游園裏搶了她的風頭,便主張選我去和親!”
李隆基靠着憑幾,半晌才道:“那你報複安樂就罷了,卻想着讓韋家篡位?”
李碧苒狠狠咬牙,杏目圓瞪,近乎猙獰地叫道:“他們還害了我的孩子!害了我們的孩子!”
李隆基渾身劇震,失身叫道:“你說什麽?”
李碧苒痛哭道:“我當時已有身孕,是你的孩兒呀!我跪着磕頭哀求皇後,放我們娘兒娘同你團聚。是安樂在一旁笑嘻嘻地說,孩子如今不過一團血肉,一碗藥就可清掉了。于是我被關起來,灌了堕胎藥!身子還